独家专访 | 龙冬谈汪曾祺:美好的人应该被铭记
汪先生曾经说:“我要用自己的手去触摸每一个字。”他的一生,在纯正明晰的艺术上,是对文字触摸的一生。他是那种最清楚什么叫做幸福的人。
——龙冬

龙冬是作家,也是编辑、出版人。这一次,他的身份是《汪曾祺别集》的编委之一。作为汪曾祺先生诞辰100周年最为重要的出版物,《汪曾祺别集》很像一个众人瞩目的嫡皇子,而它背后的“谋臣”,也同样引发人们的好奇。
龙冬是汪曾祺的忘年交,也编过汪先生的书,对于汪先生的生活及文学,都甚为了解,同时又保有客观的态度。
他自称是汪曾祺先生最后十年里的忘年交,他们曾无数次一起抽烟、喝酒、聊天,度过一个又一个日常而珍贵的下午或晚上。
在采访中,他回忆了和汪曾祺相关的往事,其中一些,几乎此前从未提及。

“我是汪曾祺人生最后十年里的忘年交”
读蜜君:您和汪曾祺先生以及《汪曾祺别集》的渊源是怎样的?
龙冬:先说《别集》。今年是汪先生诞辰100周年,大家想编一套他的书纪念他,让几个关系比较近的朋友参与,他们就挑了我,让我编两本。编委们有他的家人、汪曾祺的研究者,或跟汪先生关系比较亲密的人。

我和汪曾祺先生的关系,我觉得“忘年交”定位比较准确。我属于汪先生最后十年里的一个重要的忘年交。
读蜜君:还记得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
龙冬:第一次见面是我想跟汪先生认识,那一次我们留下了一张照片,就是我们摆姿势给他点烟那张。

正式的、真正的第一次见面,是和一个作家朋友王明义一起去蒲黄榆汪先生家拜访他。王明义当时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是汪先生的学生。我们俩路过一个小商店,想给他带点黄酒——因为知道他是南方人,且好酒。谁知道黄酒就是料酒,做菜的料酒也能喝。到了他家,汪先生说:“我知道料酒能喝!喝吗?喝我就热去。”然后跑到炉子旁,拿出个破破的小奶锅,两瓶酒咣咣咣地倒进去,搁火上煮,热完酒,三个人就用那玻璃茶杯,一人倒一茶杯,边喝边聊。 读蜜君:除了您,还有谁是汪曾祺的忘年交? 龙冬:苏北和我,我不敢说绝对,但大概也就我们俩。(读蜜君注:苏北是《汪曾祺别集》之《羊舍一夕》《旅途杂记》编者)。我们的关系很像赫拉巴尔和马扎尔,当然我们没有管汪先生的生活方面,因为他有子女家庭。苏北参与过一些带有工作性的,比如替汪先生裱画、帮忙复印。 读蜜君:你们的相处模式是怎样的?在一起的时候,通常都聊什么? 龙冬:就是纯聊天。有时候也没什么话,坐那儿两人抽烟,大眼瞪小眼,或者他坐那看着窗外,我看着他书架。想起什么就聊一下,一般是他问我答,有时候我也问,比如您最近看什么书之类,都是这种很日常的对话。 我不像苏北,苏北很随意,能找话说。我很拘谨的,我有时候沉默几分钟之后,会觉得坐那很紧张,会很尴尬。我不会给人找话头,但有时候你要是提起一句话来,汪先生一个人也能说半天,讲一些故事,讲一些典故。他讲古典文学、历史、哲学,这些根本听不懂,所以我大部分是记不住的,记住的都是家常话。当时要是有录音机,听汪曾祺聊天,好家伙,那不得了了。从25岁到35岁,整整十年,该有多少珍贵的素材。

“他是一个确实能够有意识地发现生活美的作家”
读蜜君:汪曾祺有很多的标签,比如“爱美食”、“生活家”、“士大夫”等等,抛开外界这些标签,以您跟他的接触,你如何来评价他?
龙冬:汪先生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作家里有几种,一种是把苦难深刻化,说白了,现在就俗话说,叫“丧”。汪先生呢,他属于另外一种,他是一个确实能够有意识地发现生活美的作家。阅读他的作品,无论你生活的时代、你自身的经历、你所处的社会环境如何艰难困苦,从他的作品里,你能感受到一缕光芒,一丝温暖。他的老师沈从文说过一句话“美好的事物应该长存”,他也多次引用过这句话,他也确实是一个善于发现和记录美的人。
读蜜君:成为汪曾祺的忘年交后,免不了要去他家吃饭吧?在您看来,他是一个怎样的“美食家”?
龙冬:他是真的很爱吃,也爱喝酒。你说他爱吃,他不是一个饕餮之徒,他是个很随便很随意的人,器皿也很随意,酒也是随意喝,我记得像地瓜干酒也不拒绝,料酒他也能喝,所以你就看出来他不是一个非要刻意的挑三拣四的饕餮之徒。他只是一个会生活的人。
汪先生很会做饭,他做饭跟他写作是一样的,也极富创造性,也讲究美。我说的美,不是说菜做出来要多好看,器皿要多么讲究,而是其中的滋味和搭配,什么地方加点什么,什么地方勾兑一点什么,最后扫尾的时候怎么来它一下子。
读蜜君:在他家吃过的哪些菜让您最难忘?
龙冬:有些菜都是人生第一次从他那儿吃到,比如江苏的煮干丝。那时候中国还没有开心果,都不知道是什么,肯定是国外有人给他带的,他当时就说这个东西很贵,他说你一定要尝尝这个开心果,但是要就一点威士忌,所以我们是为开心果而喝了威士忌。
还有一些菜不仅是在他家第一次吃,还学到了新的吃法,比如吃黄泥螺,汪先生教我用筷子把它夹起来,然后用舌尖咬住露出来的那点尖,然后用筷子轻轻地一掰,这样就把黄泥螺的脏东西都闭在壳里头了。
读蜜君:最后一次吃他做的饭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是怎样的情景?
龙冬:他是5月份去世的,大概应该是三四月份。我很少白天去汪曾祺先生那儿。那天我和苏北约了上午十点到他家,他那时候住虎坊桥。我是很准时地十点就到了,进去之后就我和汪先生两个人,苏北直到中午快吃午饭才到。聊到中午,该吃午饭了,汪先生说:“就在我这儿吃,我给你们弄俩菜。”
我印象是做了三四个菜啊,餐桌这边是沙发,我跟苏北坐沙发,他在我们对面,给我们倒了白酒,那天我们就很奇怪,他不喝酒,他说“我喝点葡萄酒”,这个是很少见的。而且他站着,也不坐下来。所以那个场景就是,两个年轻人吃着他刚炒的菜,两人白酒端着,他老头一个人站在我们对面,端着一杯红酒。他随意夹了点菜,好像也不太想吃。我们一直说:“汪先生您坐下来,别站着。”说了半天,他好像恍然如梦初醒似的,才坐下来。这就是最后一顿饭,吃完我们俩就走了。
读蜜君:这次见面还有什么细节?您和汪曾祺单独相处的几个小时里,都聊了什么?
龙冬:我和他聊了一个多小时苏北才到,我记得他还一直跟我念叨“这个苏北怎么还不来”。有一个细节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上午我刚坐下来,他转身从他那个筐里头拿出一幅画,我印象是一幅淡紫色的藤蔓一类的植物,画得非常漂亮,是汪先生作品里不多见的一个。他让我带给央珍,就是我老婆,因为央珍喜欢紫色的东西,他就刻意画了这么一幅。我当时说我不拿我不拿,让她下回自己来拿吧。没想到就没有下回了。
那次见面时,知道汪先生过两天要到四川五粮液酒厂去参加一个笔会,我们还劝他少喝酒,回来不多久,突然夜里吐血,食道血管破裂大出血,送到医院,抢救没几天就去世了。我去汪家凭吊的时候还见到地上残留的血渍,非常痛心。

“外界说汪曾祺是乡土作家,我觉得他是现代派”
读蜜君:在跟汪曾祺交往的10年当中,你们工作上的接触有几次?
龙冬:跟他认识之后,我编过汪先生的稿子,也编过他的一本书,就是《逝水》,这次咱们《别集》里有。
读蜜君:说说《逝水》这本书吧?是什么样的缘由,合作过程中有什么特别的故事?
龙冬:1993年初,当时我做出版社编辑,我很想请他写个自传,那他是不可能写的,我就干脆把跟他生命关联最密切的文章,以系列散文为主,按照年代顺序,从童年到青春、到读书、到成长,类似于给他编了这么一本自传。
这本书,我们可以通俗点说,是汪曾祺唯一一部自传体散文(集)。汪曾祺是没有自传的,一篇一篇的散文,是可以连起来的,几乎贯穿他的一生。 读蜜君:汪曾祺跟您亦师亦友,关于“师”的部分是什么样的?认识他的时候,您自己已经在进行文学创作,他对您的影响是什么?
龙冬:汪先生是不爱训导人的,他一般就是抽着烟,“嗯,啊,嗯”,我们之间最典型的对话,他的回答都非常简单。比如有一次我们聊到托尔斯泰,我问:“您读不读托尔斯泰啊?您觉得托尔斯泰怎么样啊?”他说:“托尔斯泰,我也读不进去。”那天因为是在做记录,类似于今天我们之间的采访,他聊得还比平常多一些。
汪先生对我的影响非常重要的部分,就是语言。还有一个就是,无论他是写故事也好,写散文也好,还是你看到他这个人也好,他都非常平易,非常朴实。这些东西体现出来的是一种非常亲切、自然的东西,所有这一切构成了汪曾祺文学的真实。
读蜜君:具体来说,汪曾祺语言的魅力在哪些方面?
龙冬:首先就是简洁。汪先生是受契诃夫影响比较深的人,他绝不会写这样的句子,比如“清晨东方现出了鱼肚白,一轮火红的朝日冉冉升起”,契诃夫和汪曾祺处理这个都是一样的:“清晨,太阳出来了。”
《茱萸小集》(《汪曾祺别集》第1集,龙冬编)是他早期在西南联大时期的作品,在艺术形式上、技法上,他是有意识的、有目的的、甚至是刻意的,在模仿西方现代派文学,比如乔伊斯、普鲁斯特、波特莱尔、伍尔夫,他早年的这些积淀,加上后来随着他的人生阅历的增加,他的中国古典文学的底子,共同造就了他文字的魅力。

汪曾祺注重语言,从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得到滋养,他语言是有韵律的。汪先生一个请假条、一个报告,都写得非常有味道。
读蜜君:以您对汪先生的了解,他从古典文学中得到的滋养是哪些呢?比如说他常提及的作品或者是作家有哪些?
龙冬:对汪曾祺这样的一个作家,他的中国古典文学的修养是全面的,像《史记》、“四书五经”、《楚辞》等等都有深入的涉猎。如果说他更喜好什么,我想中国明清笔记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清代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对他影响就很大,不只是语言,更多的还在于对生活美的追求和趣味。一个人在最艰难困苦的时候,内心和肉体最没有依托的时候,这些花花草草、蔬菜果实,带给他的这种生机感,我想这个影响可能比语言对他的影响更大。
读蜜君:西方作家对他影响大的是谁?除了刚刚提到的契诃夫。
龙冬:美国的海明威,西班牙的阿索林,这都是他经常提到的作家,海明威带给他的影响就是语言简洁,还有就是真实。从他的文学人生来看,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现代派。
有人说他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作家,一个乡土作家,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的传统文人,我认为这是错的,这是他的表面,表现出来的一种外向和表象的东西。其实质我认为:他是直接秉承着“五四”以来中国融入世界的这种审美价值取向,最终把文学指向自由的。我们都不会把汪曾祺跟“先锋”、“自由”联系在一起,我们都会觉得他很传统,很文雅,但“先锋”的意思是他不拘泥于现有的,他在不断地学习、试验、试探,他始终在追求、探索汉语白话叙事文学如何更洒脱。
读蜜君:您有没有在创作上借鉴过他?为什么我们要读汪曾祺?
龙冬:很早的时候,对我有语言上的影响。说句老实话,汪曾祺的作品,不要说文学创作,对今天的学生,我认为是一个基础教育。在一个孩子幼年时期,如果能够接触到汪曾祺,哪怕是听别人读,这个孩子未来的语言都不会有很大的问题。
换句话说,如果你要是想得到中国古典文学的很多滋养的话,那么汪曾祺或汪曾祺这一脉的作家,他类似于一个桥梁或者就是拐杖,可以架着你走一段。

“普通读者和圈内人,都推荐入手《汪曾祺别集》”
读蜜君:这一次编辑《汪曾祺别集》,您的工作主要是什么?
龙冬:这次他们给我分配了一个《茱萸小集》,是《别集》的第一本,也是他早期的小说探索的这么一部分。另外一本就是《逝水集》,因为最早的那一版是我编的,这次又重新增加了一些内容,比我原来的版本丰富了一些。

读蜜君:93年编跟这一次编,您再读汪先生的文字,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龙冬:这个我还真没有想到过。汪先生的东西,即使书都不摆在手边了,不读了,他也是已经融化在我的文学欣赏的整个系统里面去了。所以,读与不读,93年读还是现在读,其实差别不大。
读蜜君:您手上有汪曾祺的手稿吗?是否都保留着?
龙冬:我曾经有几个。其中一篇叫《老董》,是个很短的散文,我把它赠予了汪曾祺的另外一个忘年交苏北。

还有一份手稿,后来他作品发表的时候叫《遥寄爱荷华》,副标题叫《怀念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实际他给我这个手稿的时候没有这个主标题,他就叫《怀念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我在电话里跟他聊,我说这个题目太直白了,很像个副标题,您再给我起个标题吧。“啊!”他说,“那这起个什么标题呢?我想想吧。”忽然,他又说,“等一下,就叫《遥寄爱荷华》吧。”所以手稿上没有这个标题,发表时有。这份手稿纪念性很强,我就自己保留了。其他手稿全部在汪先生去世之后,都交给他的家人保管。
读蜜君:什么时候开始做《汪曾祺别集》的编辑工作?这一次《汪曾祺别集》究竟“别”在何处?
龙冬:2019年,当时商量说要做一套最佳版本的书,我也极力主张做这么一套。因为沈从文我现在留下来的书就是一个《沈从文全集》,一个《沈从文别集》,其他任何版本我都没有。
从阅读的角度,《汪曾祺别集》是一个相对最全的选本。《汪曾祺全集》是把只要能发现的所有作品都收入其中,大都是供给专业的学术研究人员,或者是对汪曾祺热衷到发烧的高级粉丝。《汪曾祺别集》则是最经典最完整的一个选本,同时在编排质量上,校订校勘各方面,我认为也是目前为止最好的一个版本,而且它是唯一的一个由汪曾祺的后代、研究者、学生担任编委的版本。这一次我们完全遵照他的原稿、初次发表和他生前校订认可的版本,还有必要的注释,这使得它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给一般读者阅读的文本,也具有相当的学术价值。
龙冬读蜜君:《汪曾祺别集》小说卷前8卷先上市,您会不会推荐给圈内人去买,会不会推荐普通读者去看?为什么?
龙冬:一般读者要阅读中国现当代文学,都不能绕过汪曾祺。如果想从文学中寻找一些养分和慰藉,都绕不过汪曾祺。
对于研究者、圈内人,《汪曾祺别集》是立足于他的重要和经典作品,相对来说是全的。另外无论是从可信度、学术价值这些方面,我们这次都已经尽力了,并且这个版本还是流动的,不凝固,如同一部词典编纂,往后不断的再版,还会有新的修订增补内容。
采访后记:龙冬是一个少年感非常强的人
面对面采访龙冬,最大的感受是,“这是一个少年感非常强的人”,这种“少年感”,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自知。
他有“师者”的一面,因为够热心,够资深,对文学相关的事,喜好发表评论见解,对“世风日下”的现状,不吝啬犀利的言辞。
但我知道,那些批评、见解和评论,恰是源自他作为一个文学观察者同时也是参与者的少年般的初心。
从小看的都是“教科书般”的文学书单,和他谈笑来往的,不少也都是名士。然而,这些既没有成为他的谈资,更没有成为他创作的素材。
和汪曾祺相交10年,他们之间唯一的工作交集,也不过是他帮汪先生编了一本自传体散文集。在汪先生去世后,他只保留了一份具有纪念意义的手稿,而把其他的手稿都交还给了汪先生的家人。 龙冬手里有汪曾祺先生长子汪朗赠给他的一瓶酒,那是一瓶汪曾祺先生遗留下来的洋酒。

龙冬还不知道这瓶酒与谁共饮,在什么时候喝掉它,或者干脆把它送到什么博物馆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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