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一场探索感知之旅
去年冬天,在北京的798参加完一场即兴接触的工作坊,对于那个枯燥而漫长的申请季来说,活动结束后身体所获得的觉知,像破冰的泉流,开始在身体某个角落中涌动。但正如同工作坊主题“FLOW”所言,纵使强烈的束缚感仍清晰存在,这场活动对那个隐形枷锁所带来的撼动是不可置疑的。
于是就有一种信念默默地在心中生长了。六月的某一天,我在上海寻找接触即兴活动的过程中,恰好在“回归”工作坊活动开始的一周之前接触到了辛颖国际舞蹈艺术中心这个平台。机缘巧合之下,我有幸遇到了三位平和而专业的引导者,遇到了一群好奇、诚挚的同行者,开启一场感官的回归之旅。

拉班/芭特妮芙动作体系(LBMS)作为理论依据自始至终贯穿整个工作坊,前三堂课从身体、空间、形体和力效这四个人类动作的基本面向,引导参与者觉知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动作模式,并探索如何在保持自我的前提下应对环境并与他人建立连接的方式。
这是一段基本引用自活动推送的文字,也正是它一下吸引了我的目光:什么是动作体系?如何觉知自己的身体?保持自我如何与应对环境共存?每次下课之后,我都为这些困惑逐步得到回应而感到激动,然而知行合一毕竟是件困难事。直到最后一节即兴创作,我才意识到这些最基本的问题终究是那些最重要的问题。无论是芸在总结时提到感动之外仍应加强基本功的重视,还是像katee所说“你当下做了什么,未来身体是会回馈给你的”,我都愈发意识到想要真正觉知与共存需要长期的训练与磨合,绝非四节工作坊或几篇文献所能提供的。在感动与启发的同时,仍应保持一份虔诚与谦逊。
我是个害怕镜头的人,无论是面对相机,还是面对镜子,目光总在躲闪。所以当第一节课芸告诉我们“不要看镜子!”的时候我是暗暗地多么高兴。“不要看镜子”的目的在于消除一切对自己、对他人的评判,自始至终老师都在鼓励着我们“在这个空间中没有对错”,确实这招对我奏效了。然而“目光”带来的潜在影响也绝非如此,在第二节对于身体周围26个方位的探索中,我才发现身体的那种不自由或许来源于“目光”的局限性。日常生活中的我们通常将视线聚焦于前方,即身体的前半面。然而空间却是三维的,当我在老师的带领下逐渐摸索右后下、左后上的方位,并感受来自后方的力效将自己牵引之时,竟体会到身体的多个开关被瞬间开启,着实是一种奇妙而自由的体验。
因此我总感到,每一次的课无论讲述哪个主题,都起于消除偏见——无论是身体自身的,还是对待环境的,觉知的第一步大概便是如此。第一节课,芸意识到我们不由自主的紧张,因此设计了众多练习带我们重新去感知身体的重量。我们做的第一个练习是呼吸,在呼吸过程中想像自己周围有一个透明的球体,每次呼气吸气都可以拓展到那个球体边缘。不同于之前仅仅关注于内在空间,这次的呼吸训练逐渐将我们的意识于能量拓展到了更外围的个人空间。第二个练习中参与者通过在音乐中不断地失重倒地与迅速支撑,伴随着在空间中的不断移动。在“吸气,倒下;呼气,起来”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核心的收紧,去逐渐体会“weight-sensing”这一重要概念。这是一个看似简单的尝试,但真正做到将控制力完全移除于身体,我却花了好几轮练习。接下来便是和具体身体部位相关的练习,首先是脊柱练习。通常意义上我们的头部和胯部运动是分离的,但如果当我们在运动过程中去关注到脊柱之间一节节的空隙并给予伸展,便会发现全身的部位在脊柱的带动下逐渐走向统一。不过对于我这个身体并没有那么协调的人来说,这必定是一个艰难的尝试。芸似乎也发现了这一普遍的困难,提出可以先有意识地控制你的头带动你的尾,或者控制你的尾带动你的头。于是在一遍遍地感知脊柱的流动后,我们开始尝试在脊柱运动带上自己的上下肢一起舞动,这一过程中“空间是三维”的概念再次被提起。我们被不断鼓励要放下不安全感,去探索周遭的空间——那些侧边的、后方的、平常不易察觉的空间。

这一阶段的最后练习“flow”,则是将脊柱的流动练习推向了全身——感受自己是流动的四季、溪流、日月星辰……流动的身体可以是指尖、眼神等等,而不再是脊柱。于是,配合着最后一个训练,参与者开始了一场基于文字想象的即兴表现。每个人在拿到的纸片上写下一段文字,什么都可以,而抽到该纸片的人则用身体动作把画面表现出来,五人为一组互相承接。我细细品味了一下此刻的心境,写下了“一场暴雨降临在了撒哈拉沙漠”的文字,而我抽到的隐约记得是“雪山逐渐融化”。在看到这句话的一刻,我第一反应便是脊柱带动腰椎的扭动。没想到,老师随机点了我上台作两人之间动作交接的示意。我自然是紧张的,我跑上去害羞地笑着,企图用笑容来回避尴尬,说了一句“那就开始吧”便打算兴起。芸则是一下把我叫停,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看你都没准备好就开始了,坚定一点!站上台你就是舞者,准备好再开始。”在那一刻,我有强烈地被鼓励到。之后,因为每个人的动作是需要传递给对方的,当我多次将身体转向了芸所在的空间并真切地望向她时,芸却迟迟没有给我反应,我便继续作着我那云雾缭绕的雪山,内心愈发紧张,直到第五次芸才终于接了过去。后来在点评的时候,她笑称感受到了我好几次含羞的目光,眼神不够坚定,让我再尝试一遍。于是在“坚定”二字的鼓励下,我重新开始了表演,这种从容竟然也神奇地反映到我身体本身的状态。
想象自己是一座雪山,一座自然中屹立不动的纪念碑,而我却在逐渐融化。我的双脚坚定地守护着地面,然而身体却在各个方向的牵引中带向了不同的空间。我想这座雪山对山脚下的居民而言一定是个母亲般的存在,我开始尝试伴随着身体的转动,用平和的眼神与现场的每一位参与者交流,企图创造一股能量将他们卷入雪山融化的巨大涡旋中……
后来我问老师,每个人需要说出自己的文字吗?老师解释道文字只是一个印子,你只需要去感受。二十多位同学动作结束,我却没能找到那场撒哈拉沙漠中的暴雨。但在这场将文字转译到身体语言的过程中,我看到的不仅仅是纷繁的理解,客观来说也是每个人对其身体部位的觉知程度。所以不由得想,在我表演过程中双脚踩地究竟是对雪山的“屹立不动”所做出的意图,还是一种源于不觉知的潜意识呢?
这种关于意图和动作的觉知与控制在第二节课中被再次强调。少博为我们呈现了一堂干货十足的理论课,涉及三种空间(内在空间、个人空间、普通空间),三个维度(垂直维度,水平维度,矢状维度),二十六个方向,两种路径(中心路径,即经过核心,以及边缘路径),并通过一系列训练利用这套语言去探索不熟悉的空间以及动作模式,也算是对于身体的再开发。想简单谈谈几点感受颇深的体验。首先是力效,它作为拉班/芭特妮芙动作体系中最重要的概念,体现在动作与空间的关系之中。例如,当我们想要触及右前上方时,应感受到有一股来自于右前上方的力量牵引着我们,于是自然,全身被带动,所做的不仅仅是将我们的手伸向那边。在力效的想象中,全身走向一种统一。于是一旦当我们的手伸向右前上方,身体却倒向左后下时,受过专业训练的导师便能察觉到身体中的不一致,类似这样的观察模式也为舞蹈治疗、教育者等等提供了新的视角。然而katee在尾声中仍然指出,“一致”不总是唯一对的解,当我们的意图主动做出了反向力效的动作,这仍然成立,真正重要的是我们的意图。所以我猜想,大多数的身心不一,也或许正是出现在对意图的不觉知。

与此同时,katee在观察我们的动作模式后,指出了第二个问题,即26个方位始终是以我们的身体为坐标,时刻发问哪里是自己的正面将有助于对意图与动作的准确把握。在老师提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能够愈发体会他们在该空间体系中发现的哲学力量。身体就像一艘时刻在暴风雨中变向的船只,我们需要紧紧地把握住那只船舵,使它不断向“正面”行进。颇为巧合的是,在本堂课的最后,三位老师也恰好分享了拉班/芭特妮芙动作体系的一些价值。在他们的语言中,无法掩盖对该体系不遗余力的赞美。这种价值在我理解中同时来自于准确性与开放性,一方面该体系用了非常系统的语言描述了动作与空间的相关模式,另一方面无论是动态性还是二元性,都体现了相当思辨的哲学色彩。
于是当老师提到LBMS可以运用于各种领域,如舞蹈分析、舞蹈治疗、教育、文化研究、人机互动、神经生物学、建筑设计时,我再一次惊叹于它的魅力。下了课,我便借机询问两位老师关于运用于建筑设计的详细内容。芸和我分享了她在马里兰大学学习LBMS时遇到的一位建筑师,该课程最后的毕业论文便是利用这套体系研究儿童活动场的路径。我感到很诧异,却特别兴奋,我和老师表达了目前建筑领域关于空间的研究大多“不科学”,那些真正科学的例如光的照度分析、空间微气候分析等等却又弱化了身体这一重要的存在,而是聚焦于对于客观物质的分析。在聊天中,我用自己的建筑背景和两位老师的LBMS背景去共同分享对舞蹈教室这一空间的感受,芸给出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视角。她提到舞蹈教室两个同侧的入口设置地非常巧妙,让整个空间能够流动起来。虽说我至今仍未思考清晰其中的逻辑,但仍然能够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种动态性的思考必将对空间带来全新的认识。
而工作坊的最后一节课,我们被要求分为两组,以“回归”为主题符号(motif)进行一次即兴创作。尽管在开头katee仍带领我们以系统的方式回顾了过去三周在身体、空间、形体、力效四个面向的知识,给出一些基本的符号作为创作motif的素材。但在两组参与者最后呈现的表演中,符号语言却得以摆脱僵化,融入了表演者的身体和意图之中。一方面,不能排除是由于技艺不精所致,但另一方面,那种忘记与投入终究是令人感动的。

我们组的创作以谈谈心目中的“回归”开始。风(化名)提到了她所认为的回归是从尘嚣中静下心来,雨(化名)提到了想回到妈妈的子宫,而我则提到了最近关于人工智能时代对身体的重新思考。前一阵看了那部《her》,不由地思考当一个人工智能的机器人女友无所不能时,真实的亲密关系究竟还有什么存在意义。我好奇是否身体能够作为真实关系存在的理由,好奇当一切感官干扰被消除(比如来自视觉而带来的偏见),当一个人单纯拥抱另一个人的时候,皮肤之间的单纯触摸,它的触感、温度是否能为情绪带来温暖,这种对身体的好奇带我来到了这个工作坊。随后在一系列讨论中,我们决定以一个人的六面性从分裂走向统一为创作动机(小组一共有六名成员)。讨论至此都相当顺畅,但直到那位组长在询问我们“你想要表达哪个符号”的时候,大家都瞬间陷入了迷茫,究竟是向前?旋转?还是什么。这时katee走过来对我们说了一句:“可以尝试着先做起来,有时候身体会帮助你们想明白的。”果不其然,之前支支吾吾的我,下意识地选择了地板作为我的表演空间;其他一个个之前的选择恐惧症患者们也在此刻找到了自己的语言。身体可以成为一种重要的思考方式,其敏锐度与开放度则是需要在平日里反复训练。
于是,六个“我”便逐步展开分裂,随后又以两两结合的方式最后同时走向那个真我——风。虽然对是否有“真我”的观念满怀迟疑,但迫于20分钟的创作时间与剧本需求,大家决定在风开始哼鸣后逐渐以不同的方式进行回归。在练习过程中我和雷(化名)成为了回归旅途中的第一次相遇。一个在天向上生长,一个在地不断匍匐,本想引发更多身体的互动,但却由于玩得太忘我了彼此之间出现了混乱,我在余光中仿佛也看到芸担忧而无奈的眼神。眼看还有五分钟,芸把我们六人叫住,给出了她的一些建议,其中一点似乎完全是为我和雷量身打造的:发生互动的首先,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体与空间。在芸点评完后,时间也几乎到了。因此在演出之前,我们也从未有过一次完整的彩排。
“表演即将开始,请观众入座”,katee指引大家坐在朝向镜子的一面,“希望每个人在表演过程中都满怀信念,你只需要沉浸其中。”于是第一组的表演在音乐声中便拉开了序幕。
这场表演是令人惊艳的,不大的教室中的每个空间,似乎都在她们的身体移动中被不断撞击与挤压。她们的身体与空间之中仿产生了一股强大的涡旋,把我卷入其中。表演终,孩子从观众席冲向她的母亲。女孩站在舞者中央,和母亲共同牵着彼此的手进行谢幕——这是一场真正属于观众与舞者之间的共情。
而我们组的表演,正如少博所言,他看到了“力效”的充分展现。我的搭档雷在彩排中说她想要表达一种拔苗助长式的向上生长,她还提醒我“要是我太疯狂了,你别管我”。在正式表演中,她的疯狂则表现得更加热烈,眼睑仿佛即将崩开,面庞展现出难以言喻的悲痛。那股能量就这样在整个空间中流动,成为一股值得相信的意念;在那股信念的影响下,我自然能更坚定地专注于自己空间的表达了。当她靠近我时,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展现出远不同于排练的犹豫与混乱,而是一种有控制的撕扯。纵使我未能看到其他队员的表达,却似乎仍然能够感受到当下空间中的狂风骤雨。当六个人逐渐回归到风而一齐律动时,内心竟也回归到一场如暴雨过后的平静。

演出结束,当大家围成一圈分享自己的心得时,轮到我时不禁感慨:“本以为我总会站起来的,毕竟哪有不站起来的表演!可没想到整场演出10来分钟,我几乎是在地上完成的(笑)——我发现了自己对地板独有的眷恋。”
说来也是蹊跷,摸索身体周围更多可能性的空间正是我参与工作坊的初衷,可最后我却以这样一种“恋地情节”完成了表演。尽管自己无法否认地板带给一个舞蹈恐惧者的安全感,但很庆幸通过这一系列的训练,我学会了用身体语言觉知自我,甚至摸索到当下的内心与环境联结的独特方式。
LBMS社区式的学习方式让这为期四周的工作坊成为难以复制的回忆。每一次的课上我们总会坚持在开头或是尾声,坐着围绕成一个圈,手拉手,闭上眼睛。由一位参与者发出动作,接收者去感受、想象、再创造或仅仅是传递,最终再回到发起者的另一只手。每一次都会有意外,有时能量在某个参与者那里突然停止,或是消失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当大家睁开眼,在尴尬过后会心一笑时,新一轮的能量便再次传递。
“消除偏见”不再是一种观念上的游说,更是需要被反复训练——觉知正是起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