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兰巴托郊外的荒山上,我看见一出流动的火车风情画

“羊肉”饭 去xohrop村拍火车之前,我必须给你交代一件特别窘迫的事情。 那是大清早,我走进一家蒙古包子店。收银台前的小姑娘,一句英文也讲不来。我们之间的交流,不得不变成一种手和脑袋的保健运动。我指着墙上那幅诱人的蒙古包子照片,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又指着一种看上去像肉饼的食物,她再次微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不走运啊,我望着墙上的照片,如今只剩两个选择了:要么拔腿走人,要么随便点个什么吃。
可偏偏有一道羊肉饭样子的主食,让我的胃产生了冲动。从图片上看,羊肉大到不可思议。15元人民币的价格,更是美丽到难以抗拒。赶紧朝小姑娘打出手语,这次她终于使劲地点了点头。不过,她随即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蒙语,试图解释什么。但我哪里还在乎这些,跟着瞎点头就是了。都这个份上了,只想顺利地吃个早餐。

不多时,这盘热喷喷的“羊肉饭”端了上来。三四块拳头大小的“羊肉”,像黑炭一般裹在米饭上,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鼻而来。就在这一刹那,我心凉了一半。灾难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降临在嘴里,这哪里是什么羊肉,这分明就是大腰子啊!一股难以忍受的羊骚味瞬间侵袭了大脑和味觉系统,使我仿佛化身为1915年伊普尔战役中的英军士兵:在德国人的芥子毒气面前,只剩无止境的绝望和痛苦这一条路。
蒙古人的大腰子,真的不亚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我强忍着刺鼻的羊骚味,把含在嘴里的那块生吞了下去,再猛灌一口可乐,这才活了过来。那么,接下来咋办呢?假如就这样一走了之,浪费粮食自不必说,定会被收银台的小姑娘好生耻笑吧。回想她先前的那番话,很可能是“您点了一盘羊腰子啊”的提醒,谁让自己打肿脸充胖子呢。现在,这盘羊腰子就这样摆在我眼前,毫不留情地羞辱我。
忘不了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出包子店的样子,如一个蹩脚的笨贼,因为水平太过拙劣,就连受害者都看不下去了。小姑娘收盘子时,会发现为数不多的蔬菜已被尽数吃掉,米饭也被消灭了一大半,唯独羊腰子只少了一个,如果她还记得初始数量的话。至于她怎么嘲笑我,我想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了。还要在乌兰巴托待两天,但我说什么都不会再来这家店了。
xohrop村 xohrop村是不是真的叫xohrop村,我并不能确定。xohrop是西里尔字母的写法,这是位于乌兰巴托以南约30公里的一座火车小站,每天仅有两三趟列车停靠。蒙古纵贯铁路从xohrop站穿过的地方,有几条异常壮观的铁路展线,非常适合进行铁路题材的摄影创作。打我这趟蒙古旅行尚在襁褓时,便从卫星地图上标注了拍摄机位等信息。只此一句话,你大概能够判断出xohrop村在我整个蒙古行程中占据着何等分量的比重。

然而前往xohrop村的过程却布满荆棘。吃大腰子只能算作一个恶搞般的小插曲,有更多繁琐的事情在排队刁难。首先是包车,我们费尽唇舌,都没法让酒店前台明白我们的目的地在哪里。他们或许做梦也想不到,有两个奇怪的中国人要去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小村子。这不禁使我想起2016年在俄罗斯斯柳江卡的一次经历:我们想要打车前往地图上收藏的一处摄影机位,出租车司机要么真看不明白,要么装看不明白。总之,他不想冒着被几个中国人抢劫的风险,把我们带到荒郊野外一处没有名字的小山坡上。神奇的是,他拒绝我们之后,还通过翻译软件说出一句既狗屁不通又颇有禅意的话语,让我们这辈子都无法忘却:
“阿弥陀佛一盒子的孤独。”
前台能讲一口流利的英文,所以翻译软件并没有机会卖弄风骚。在我们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他们终于接下了这桩生意。我知道他们会卖给一直合作的司机师傅,但只要能将我们顺利地送到xohrop村,这些再过一手价格之类的小事,根本无足挂齿。于是吃完大腰子的早上,我们又一次见到了那个长相酷似曾志伟的司机。他同样一眼就认出了我们,对我们报以微笑。
去xohrop村的路上
既然司机是曾志伟,那就注定这是一趟对“社交恐惧者”极为友好的行程。反正语言不通,相互尬笑两下就完事了。谁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让曾志伟差点下车打人。
原本在乌兰巴托,大家堵着堵着就习惯了,和气生财嘛。可是途经一个路口,曾志伟正欲强行加塞时,后面一辆丰田“陆地巡洋舰”,却猛踩油门,丝毫不给他并线的机会。这可惹恼了蒙古小平头,他果断摇下车窗,朝陆巡的驾驶员嚷嚷起来。对方见状,也毫不示弱,同样摇下车窗,口中念念有词。
这时我才发现这辆白色的“陆地巡洋舰”,是一辆如假包换的“行货”。和曾志伟的“水货”右舵车相比,这辆陆巡的驾驶员可是端坐在左侧。两辆车无论从排量还是价格上,都明显不在一个档次,这大概是陆地巡洋舰寸土不让的原因之一。
眼见对方不是省油的灯,曾志伟的面瘫脸一横,顺手解下了安全带,做出一副“战斗准备”。剧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而我竟隐隐滋生出一丝“看大戏”的念头,如果将其视为一种对乌兰巴托市民“田野调查”的话。然而在一番剑拔弩张之后,两个驾驶员最终还是选择了克制。曾志伟再嚣张,也只能目送着这辆陆地巡洋舰扬长而去。
“如果把中国刚拿到驾照的人扔到乌兰巴托,让他们开一个月车,回国后保证个个都是老司机。”我对同伴打趣道。“那完蛋了,我猜用不了半小时,他们这辈子都不想开车了。”同伴说。
向着“大铁环”前进
从乌兰巴托到xohrop村有一条国家级公路。遗憾的是,大约2/3的路段都在修,到处都是土坑,走得那叫一个触目惊心。可一拐进xohrop火车站的村子,眼前却出现一条崭新的柏油马路。屁股再也不颠了,发动机噪音快活地就像在唱歌,国道就这样完败于一条不知名的乡间小道,着实有些诡异。
曾志伟把车停在村子中央的小广场里,熄了火,徒步之旅就此开始。之前我问一个朋友,xohrop村有没有野狗。朋友说野狗没见着,村民养着的烈狗不少,叫唤起来特别凶。一想到这句话,双腿就开始发软。果不其然,沿着铁道线从村头一侧穿过的时候,真真切切感受到一种“万狗齐鸣”的盛况。两个小孩骑着自行车由远及近,笑容绽放在红扑扑的脸蛋上。他们不再骑马了,没有感情的自行车一样能在胯下熠熠生辉。

我们沿着铁路朝前走,直到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挡住去路。今年草原上的雨水特别多,脚下的土地像达达乐队《南方》里唱到的那般松软。小溪并不宽敞,本打算踩着石头过河,却一脚滑到水里。只好觅得一处勉强能跳过去的地方,还必须助跑。结果一悲一喜,我如愿地一跃而过,同伴却在落地的时候摔了个屁墩儿。我们这哪里是去拍火车,分明是电子游戏里的闯关吧。
现实却是一关比一关更难。前方的雨水越积越多,生生将草原变成了沼泽地。蒙古人又在铁路旁筑起了铁丝网,让我们很难有机会走在上面。老汉李福长在电影《过昭关》里感慨:过了昭关,还有潼关;过了潼关,还有嘉峪关山海关,关关难过。我想彼时的心境和他差不多,可又拒不服输。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登山鞋被泥浆彻底吞没前,我们总算在铁丝网中找到一处缺口,顺利地爬上了高高的铁路路基。
这是一个铁路大弯道。一会儿,我们将在山顶上俯瞰它的全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撼。彼时,我也只能有惊无险地沿着铁轨前行,并祈祷火车不要挑这个时候开过来。20分钟后,铁轨已经蔓延到山脚下。铁丝网上出现了一个超大缺口,仿佛提醒我,该上山了。这是一座由荒草和石块组成的大山,放眼放去,找不到一颗树。荒草野蛮生长,石块更肆无忌惮。有些硕大结实,便于攀爬,像一堆巨石阵;有些细小零碎,极易滑落,如散落的一颗颗獠牙,在阴风中吐露着杀气。缓缓上山的途中,想起陈鸿宇一首叫《途中》的歌。其中有一句歌词,完全可以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
“沿途避走齐脖的深草,和滚落衰亡的陡坡。”
就这样把几百块石头踢下山后,我总算站在了山顶。蒙古纵贯铁路的“大铁环”,终于在脚下一览无余了。
“夺命”大铁环
所谓的“大铁环”,其实指的是一处经典的马蹄形铁道展线。蒙古纵贯铁路从戈壁苏木贝尔省蜿蜒北上时,一不留神就被卷入到博克多山的环抱之中。从卫星地图上鸟瞰,博克多山仿佛一只巨大的绿青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山脉、森林和草场。早在12-13世纪,当地的游牧民族首领便将博克多山视为“圣山”,严禁普通老百姓涉足。从18世纪末开始,蒙古政府宣布博克多山为自然保护区,并一直延续到今天。
在神圣的博克多山面前,铁路工程师们自然不敢怠慢。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难以捉摸的森林,将铁路铺设在丘陵一般起伏的边缘地带。他们采用一种经典的铁路工程技术——展线,通过延展拉长铁道线的方式,使火车能够安然无恙地越过山丘。仅仅在xohrop村紧邻博克多山自然保护区的数十公里,蒙古纵贯铁路便留下了两处马蹄形展线和一处S型展线。
此时此刻,我正站在一座长满石头的荒山之上,俯瞰着其中一处最负盛名的马蹄形铁道展线。曾见识过一些同类景观,但这座马蹄形展线带来的冲击力,却还是使自己心潮澎湃。以至于连打了几个喷嚏,才意识到要将棉衣披在身上。然而为时已晚,这狂野的妖风夺命一般地吹,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吹感冒了。这都是后话,彼时,大铁环统治了一切:从我的视线,我的意识,到整座山坡上的石头,天上飞的鸟儿,地上吃草的羊,还有铁道旁茂密的松树林,都被它近乎霸道的圆弧摄走了魂魄。可它又绝非无情的索命鬼,恰恰相反,它会将自己慨当以慷的美丽,毫无保留地赠予这些可爱的灵魂。
赌徒和日本大叔
火车的一大独特魅力在于,没人能把狭义上的火车机车和车厢,与铁轨割裂开来。只有当火车行驶在铁轨上的时候,它才是火车。同样的道理,大铁环固然好看,但只有当火车扭动着舞步在它身上画圈时,这样的美丽才不可方物。
每一个热衷于铁道摄影的人,都是孤独旅者。他们不仅仅要跋山涉水,苦苦寻觅求之不得的机位。好不容易架起相机,还要忍受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及火车迟迟不来的焦躁。每一个拍过火车的摄影师,都有一连串没法喊冤的血泪史:蚊子叮,蜜蜂蛰,蚂蟥咬,野狗追;爬山时摔倒,树林里迷路,大雨中湿身,暴晒后破皮。至于寂寞、劳累、饥饿和寒冷,更是一种如影随形的常态。
这些再苦,都可以忍受。火车不来,那才是最令人绝望的。
每一个拍火车的摄影师,都是赌徒。就算他们精准地测算出火车抵达机位的大致时间,也奈何不了晚点这一讨厌的小魔鬼。甚至在一些小众的支线或专用线铁路上,火车能不能来都是未知的。即便如此,这些赌徒还是义无返顾地站在相机前,像等候猎物的狙击手那般,紧张地瞄着铁道线的尽头。


上山之时,同伴在半山腰找到一处不错的机位,便留了下来。等我爬到山顶,彼此都消失在各自的视线中。就在我以为整座山都被我俩“包场”时,她却发来一段微信语音,说遇到了一位60多岁的日本大叔。
这是一位狂热的铁道迷。昨晚才刚刚坐飞机来到乌兰巴托,今天就迫不及待地包了一辆车,杀向xohrop村。听同伴说,他随身携带着两件“法宝”:其一是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行程计划,特别是关于这处拍摄机位的详细说明,和一张简易的手绘地图;其二是翻译机,据说非常专业,不管日译英还是日译中,都能轻而易举地实现。
是什么让这位一句英文都不会的日本大叔,一个人单枪匹马来到这里?我想答案只有两个字:热爱。但很不巧,这样一位令人感动的日本铁道迷,我却只能在同伴的描述中加以想象,确实有些遗憾。彼时,由北京经乌兰巴托开往莫斯科的K3次国际列车即将驶来。它在中国火车爱好者心中享有“中华第一车”的美誉,是今天不可动摇的主角。想必石头山上的第三位来客,他一定知晓。



火车风情画
从来没有坐过K3次列车,却两次在异国他乡与其邂逅。2016年8月,我在俄罗斯伊尔库茨克的一座铁路桥上,恰好看见K3次列车驶出车站。那天的雨下得猛烈,我激动地扔掉雨伞,朝列车不断挥手,大声呼喊着。三年后,又是一个8月,我在蒙古国乌兰巴托郊外的一座荒山上,再次与“中华第一车”重逢。
由于所处的视角更加恢弘,我得以用一种从容的姿态,注视着这条绿色青蛇从松树林中钻出来,在大铁环上尽情卖弄它的婀娜多姿。正午的光线有点硬,仿佛我凝视火车的眼神中,掺杂了几分贪婪。我就这样默默地目送列车穿过宁静的xohrop村,消逝在远处群山那不可撼动的脊背后面。


然而K3只是一趟十几节编组的客运列车,若要真正将大铁环的魔力发扬到极致,非蒙古铁路的货运列车出马不可。这些货运列车一次能挂近百节车厢,除了气势恢宏,想不到别的形容词。它们越长,创造力越惊人,就像一次从天而降的大型涂鸦现场,一幅流动着的火车风情画。蓝色的黄色的罐车,绿色的黑色的敞车,红色的赭石色的棚车,如同一列行走的彩色涂料,沿着铁轨挥洒激情。
火车渐行渐远,大铁环重归寂静。这短暂惊鸿一般,如潮落后的浅滩。
我们悄无声息地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去。长满石头的荒山之上,徒留一个热爱火车的日本老人。然而当我竭力远望,却怎么都找不到这个小小黑点。如果这是同伴临时编造的恶作剧,我都没有办法辨识真伪。我们换了一条路回xohrop村,沿途经过了一座座牧场。下午四时,光线逐渐婉约,我看见全世界最懒惰的一群牛羊,卧在草场和溪边,伴随远处火车的阵阵风笛声。一种难以名状的愉悦,夹杂在乌兰巴托郊外的风中,它轻轻掠过寂静无声的旷野,钻进我的冲锋衣领。我抓不住它,带不走它,可就在这一瞬间,我已然与它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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