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请吃一盏茶
拜年的习俗,从古至今,发生了不少变化,然而,在菱湖,有一样是不会变的,那就是吃茶。菱湖人喜欢以茶待客,拜年的时候,主人家出来接待,首先就要为客人泡上一盏茶。所谓“盏”,即茶盏,瓷质、敞口、斜直壁,底下有小足,比普通的饭碗小一些,也有人叫它“茶盏杯子”,菱湖人吃茶用茶盏。《博雅》里面说,“茶盏”自唐以前就有记载,从宋代开始就有“茶杯”之名了。陆游曾写过“藤杖有时缘石瞪,风炉随处置茶杯”的诗句。“茶杯”一词既出,传到后来,人们往往将它与普通的杯子等同,而菱湖人沿袭最古老的叫法,至今仍不忘提及“茶盏”。吃茶时,必定说:“拿一只茶盏杯子来看?”评价某个人饭量小,就说:“伊只吃了一茶盏饭。”菱湖人“宁可三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而拿来吃茶的茶盏,也就成了人们口中经常要提及的器物。
正月初二,人们开始纷纷拜年做客。客人拿着礼品登门拜访,甫一进门,主人家顶顶要紧的事便是请客人吃一盏熏豆茶。主人家一边泡茶一边跟客人聊着天:“来来来,新年好啊,否要客气,吃茶。”客人满脸喜气地接过茶盏:“新年好!新年好!”嘴里一边说着,已经闻到了熏豆茶溢出来的香气,眼睛忍不住往茶盏里看去,这熏豆茶五色俱呈,青毛豆碧青碧青的,绿茶在水中慢慢舒展开来,丁香萝卜丝和橙皮点缀其间,面上浮着一层白芝麻。客人低头,将鼻子凑近茶盏,茶香扑鼻而来,香味恰到好处。客人往水面上轻轻吹了一口气,白芝麻朝茶盏四壁散开,细咂一口,茶温刚好,味道亦甚好,鲜香中带点微咸。于是,便一口不够,再喝一口,直到把熏豆吃进嘴里,将茶吃个底朝天,以领受主人盛情的款待。如此,菱湖人把“喝茶”叫做“吃茶”,倒实在是贴切。
那么,到底这熏豆茶怎么做呢?此熏豆茶乃湖州南浔地区的特产,而菱湖人家几乎都会自制熏豆茶,《菱湖镇志》卷十有诗曰:“乍收豆荚已齐檐,熏豆初添火一锨。生怕点茶滋味淡,不妨稍下水晶盐。”“熏豆”者,即用盐水煮熟并用炭火烘干的青毛豆。“沸釜扬汤香乍发,烘炉炭火气微谙;加笾爱此好颜色,冬畜闺中多豆甘。”诗中描绘江南妇女制作熏豆茶的喜悦场面。老底子的熏豆尤以秋分过后的“香粳豆”最为佳品,或是采用水稻即将成熟时的一种名为“落霜青”的稻熟毛豆,它粒大饱满、色泽青翠,选用的熏豆不可太嫩,也不可太老。熏毛豆的柴火则是用早春养蚕时从桑树上剪下的“桑钉”的枝条。桑柴枝堆放在日光下曝晒,直到秋天,地里的毛豆荚成熟,桑柴也变得松脆易燃。桑柴燃烧以明火煮青毛豆,当明火燃尽,毛豆汆熟,便捞出控干水分。汆过水的毛豆才能葆有嫩绿清香。灶膛里的桑柴燃烧之后遍布火星,尚能发挥余热,此称暗火,熏毛豆需用暗火,否则会将它烤焦。桑柴的余热散发出植物的清香,是很天然的味道,所以用桑枝熏出来的熏豆气味自然好闻。
犹记儿时,每到熏制青毛豆的时节,我们对待它便如节日般,觉得仪式感十足。一旦青毛豆采来,小孩们被分配任务和大人围坐在一起剥毛豆。于是,女人家边剥毛豆边话家常,小孩们边听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边仔细地剥着手里的毛豆。话题触及村里村外、街头巷尾,懵懵懂懂地听了些,记不住,只见豆荚壳堆成一座座的小山堆,毛豆肉在翠竹淘箩里也越积越多。
母亲将毛豆肉放入翠竹淘箩拿到门前的河边,洗去白色的豆衣。印象中,家家户户都有那么一只翠竹淘箩,悬挂于厨房顶,用来淘米洗菜,亦用来盛饭,翠竹淘箩挂在顶上,大人一伸手便可触及,小孩子却踮起脚尖站在凳子上怎么也够不到。于是,我对这翠竹淘箩有想象,抬头望着它,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好东西。江南人家喜种竹,竹编器物很多,竹匾、竹筐、竹淘箩......翠竹淘箩孔细密,盛青豆正好,青豆是尤物,竹子蕴天地之灵气,以气生气,以灵养灵,二者绝配。
熏毛豆时,小孩子们趴在灶台前看,暖风萦绕,急不可耐地想要尝一尝新烤出来的熏豆,然而熏毛豆亦需要耐心,往往要暗火熏五六个小时才算好,可是,小孩子早已垂涎三尺。熏好之后的豆子,皮微皱,水分大部分已被熏干,但刚刚熏好的毛豆咬起来软软的,全然不像我们平时吃到的那种“嘎嘣”脆的感觉。原来,这些豆子还要放到石灰窖里面去充分吸干水分,这样,熏豆可保存至隔年不坏。
“熏豆茶”中除熏豆外还放入晒干的橘子皮或橙子皮、香苏子(俗称卜子),炒熟的黑白芝麻,晒干的丁香萝卜丝,更为讲究者可再放入青橄榄,泡茶时再加上一点上好的绿茶,开水一冲,一道地地道道的待客好茶便诞生了。
主人家端上这样一盏熏豆茶,客人一见便知道他的诚意,彼此对吃熏豆茶心照不宣,只道:“这熏豆烘得真香啊!”主人家一听便心声欢喜,连连说道:“否要客气,否要客气,熏豆还有很多,你多吃一点。”
熏豆茶又被叫做“防风神茶”,其历史可追溯到大禹治水时代。传说,防风氏受大禹之命在我们浙江一带治水,异常艰辛。百姓们用橘子皮、野芝麻泡茶,为他祛除湿寒,并将土产的烘青豆放在一旁,给他充饥,他一性急,就将豆子倒入茶中一道喝下,没想到味道极好。传说,防风氏喝了这茶之后变得力大无比,治水业绩蒸蒸日上,此茶真可谓大力神茶。于是,这种饮茶习惯就保留了下来,并沿袭了2800多年。
熏豆茶的出现或许是源自于传说,或许实在是当地人对青毛豆太过喜爱。菱湖人很爱吃青毛豆,不仅要在新鲜的时候,拿它来炖汤、炒菜、下盐水毛豆角,还要将它制作成熏豆保存下来,拿它来泡茶或当作零食解馋。青毛豆成熟于农历的五月、六月、七月,吃毛豆贯穿整个夏天,直到天气转凉,“香粳豆”和“落霜青”还在陆续上市。更有小贩划着小船沿河叫卖:“毛豆角嘞,卖毛角豆勒......”他的声音在清泠泠的水面响起,又于暮色中落下。我们家有自己的地,种自己喜欢吃的毛豆。我最喜欢盐水煮毛豆角,不用去壳,只需稍微剪掉一点豆荚的尖尖两端,留出两个小口,这样煮起来的毛豆角容易入味。煮熟的毛豆角用凉水一冲,装盘,淋上一些香油,就是一道很不错的凉拌菜。
唐广德二年(公元764年),茶圣陆羽沿着东苕溪河考察茶情,发现熏豆茶的药用价值,并将之记载入世界上第一部茶学专著《茶经》。自此以后,熏豆茶的吃法越来越讲究。它与糯米锅粢茶、绿茶构成了“湖州三茶”,这三道茶被用来招待首次登门的“毛脚女婿”。
锅粢茶是用糯米饭在烧热的铁锅上慢慢用锅铲摊出来的一层薄薄的糯米锅粢,摊锅粢时,至少需两人合作,一人往灶头里烧火,烧火需要把握火候,另一人需是制作锅粢的老手,别看很简单的一个动作,拿着锅铲将煮熟的糯米摊在铁锅上往一个方向反复地刮即可,但要想摊出脆薄均匀而又形状完整的锅粢,需要十足的耐力,也需要巧妙的手劲。
由于锅糍状如随风飞舞的纸片,锅糍茶又别名“风枵茶”。枵,字典上解释为:布的丝缕稀而薄,谓之枵薄。坊间有诗曰:“洪钓一转天为云,纸薄冰莹鸭羽轻。看似平常最珍贵,只馈产妇与亲朋。”
往往善于摊锅粢者都会被请到别人家里去帮忙,因为锅粢茶是产后哺乳期妇女的滋补佳品,凡是菱湖人家,有亲戚人家生小孩,都要登门送上一袋新鲜摊出来的锅粢。锅粢咬起来香香脆脆,放到开水里一泡,调入红糖,吃起来滑滑嫩嫩,清甜的,易于吸收。新女婿进门要经过三道茶的考验,第一道便是这糯米锅粢茶,是甜的,第二道是熏豆茶,咸的,第三道是绿茶,淡淡的。甜、咸、淡寓指人生的三种境界,“毛脚女婿”只有喝了这三道茶才算过了丈母娘的第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