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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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河里石头和鬼故事
时隔太久,回了老家,赴了酒席,见到十几年没见、只存在于童年记忆中的人,仿佛另一个我被唤醒,一点儿陌生感都没有,轻车熟路得让我自己都惊讶。
一切交流都无比顺畅自然亲切,原来人可以活着的同时有一部分是沉睡的。显然,当时当地,它被唤醒了。
伴随着这唤醒,有真切的喜悦,也有对“我是谁”更清晰的认识。我是谁呢?这个人生的终极自问之一,我没问,当时却让我撞到了一部分答案,何其有幸。

生我养我的土地,童年组成我整个世界的人,在我已经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生长出与原来完全不同的面貌之后,他们却仍是记忆中的样子,一点也没变,衔接无比自然地又把我带回了旧日的熟悉世界,让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我也重新出现,蛮好。
这世界那么大,至少有一个地方,有一群人,是我的来处,也是我可以再回去的。无论这世界怎么变,他们都在那里,用不变迎接你的改变。一想到这个,还挺让人安心的。
同样让人安心的,还有我奶奶的手掌,粗糙、长有老茧,却那么温暖。每当握住她的手,就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我就是那个被宠爱的、在她眼中什么都好的宝宝,我可以有底气做任何事。

01
小时候,我也曾无忧无虑过。
夏天下河摸鱼捉蝌蚪,或者仅仅是在河边捡石头就够玩一天的。
不撒谎地说,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去河边捡石头,这世界上对我来说最宝贝的就是这些河边捡来的石头。把它们拿回家之后,放在我的“秘密基地”(其实就是上屋顶的台阶下面,杂乱地堆放着很多东西)里,看着或圆或扁的石头优美的弧线、不同的颜色深浅,感受着手上或光滑或粗糙的触感,我能盯着一块石头就是一下午,心里满足平静又带着些喜悦,仿佛和石头成为了一体。

夜凉,拿把扇子到堆谷垛、扬麦子的麦场上,大人们聊天,小孩子们玩游戏。女生用狗尾巴草编兔子,用各种乡野随处可见的草啊、花啊,做戒指啊、耳坠啊各种好玩又稀奇古怪的东西。
比如路边的牵牛花(我们那里叫“烧汤花”,因为它开的时候就是该“烧汤”(做饭)了)摘一朵,要很小心很小心不伤到蒂地摘下来,然后把蒂部那个小小的珍珠样的蒂球球和花朵小心翼翼地分离开来。球球会牵出花丝,花丝头又比花眼大,不会整个牵出来,和花瓣彻底分离,所以把球球黏在耳朵上,整朵牵牛花就成了花丝是链,花朵是坠的好看耳饰,可惜就是不太持久。

球球黏性不大,稍微一跑动就被迫离开耳朵或者不等跑动,没过一会儿,它就自动和耳朵分开了。牵牛花朵也很容易就水分流失,变枯变萎了。但不影响戴着的那一会儿,满心的得意洋洋和美滋滋,特别“炯气”(方言,类似于傲娇的意思),仿佛自己戴着的,是天下第一美的耳环。
而且这朵掉了,那就再摘一朵再做一个,反正就在路边一大堆地长着,是触手可及的快乐。
不过牵牛花通常是在傍晚放学之后,吃完饭之前玩,晚上还是狗尾巴草和其它现在记不得是什么的花花草草玩得比较多。以及还有些不是在河边,在其它地方捡到的“骨质疏松”浑身窟窿的石头,很轻很“缺钙”。由于它们身上自己就有眼儿,于是拿绳子一串就成了项链,戴上很开心,玩一会儿就随手不知丢在哪儿或掉在哪儿也不心疼的项链。

当然,一般都是女生这么玩,我们也不在意不记得男生都在干嘛。只顾叽叽喳喳地聊天,笑声不断地追逐打闹。不需要灯,不需要风扇,不需要空调,一把轻轻摇动的蒲扇,人们一边谈论着夏天的热,一边就忘了夏天有多热。夏日夜晚的麦场里,虽身处黑暗,却一点都不让人害怕,只凭借声音与朦胧的轮廓,大家就可以把彼此照亮。
事实上,我最喜欢的部分,恰恰是在这样的黑色里,听一位年长的爷爷讲鬼故事。他讲,和他一起聊天的老人们也会讲,夏夜纳凉的必备节目就是大家分享出的自己所“经历”过的或听自己的上一辈老人讲过的邪门故事。

这些奇志怪谈让我听得津津有味,一点儿都不觉得恐怖害怕。甚至导致我再大些到城里上学了,晚上如果学校停电让大家自由活动的话,我最喜欢的就是在黑暗的教室里给大家讲我之前听来的鬼故事。那些故事,印象深刻到我现在还能说出一两个。只不过现在想想只觉得苍白无聊,也不知小时候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故事那么刺激有趣。
但另一面奇怪的是,我小时候又极度胆小。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因为怕鬼,半夜一个人起来上厕所都怕得要死。走夜路仿佛走鬼屋,全身紧绷僵硬,全程不敢松一口气。因为晚上睡觉的时候,听到我妈说窗户外面好像有什么闪了一下,就吓得即使在我奶奶怀里还是抖出了一身冷汗。

02
夏夜的另一种打开方式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哦,不对,对我来说,应该是奶奶,和奶奶一起在平房上睡觉。
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是平房,就是除了主屋的尖角瓦檐,侧屋(一般是厨房)的屋顶都是平的,四周垒得高些,像一个屋顶小广场。秋天可以在上面晾麦子,夏天可以上去铺上凉席睡觉。

屋顶嘛,四下开敞嘛,总是比屋里凉快的,而且还可以看星星。深蓝静谧的夜空,有一种让人也随之变平静、心境变博大深远的魔力。天气好的时候,暗而深邃,又高远清透的蓝色幕布上,挂着一颗一颗又一颗闪耀着点点光芒的“小夜灯”,云只有朦胧浅白的几片,月光清清凉凉、舒舒服服地洒下来,看着看着就会入了迷,整个人都被那又远又近、又实又虚、小到仿佛只有眼前这一小块却又给人大到可以温柔包裹整个宇宙的星空所吸引,心胸被涤荡,既觉得自己渺小,又满溢着一种与夜空同在同感的清净博大。有蚊子咬又如何?你看着星空,只想一直看一直看,直看到睡着。

偶尔,躺着躺着,假如有零星带着凉意的雨滴落下来,无论是醒着立马发觉还是睡着被雨点拍醒,也不必着急,卷起席子下去回屋里睡就是了。甚至如果你喜欢那时候的凉风凉雨带来的沁爽,还可以把席子收起来之后,在雨下得大起来之前,在外面慢悠悠地磨蹭一会儿,感受雨的清凉,将之前的闷热一扫而空。
当然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空调,是很凉快,但这样躺在平房数星星遭雨淋的夏夜,也实在很有趣。

03
但还不仅于此。
农村的夏天,有很多知了,整个夏天的背景音,就是喧嚣盛大的蝉鸣。到了晚上,还会有捕蝉大队出动。一般是家里的青壮年,爸爸辈的男性大人们,拿着标配的“国民”手电筒,带上求着闹着要一起去的孩子们,到河边、路边、田边,一切有树的地方,捉知了。除了知了,也捉蝎子,都能卖钱,蝎子也可以自己拿来泡酒或者烤着吃。是的,我小时候就吃烤蝎子。


我爸捉到了蝎子,就放在火上烤,烤熟之后就把蝎子肉给我吃。已经忘了是什么味道,好像挺好吃的。而且由于我家是背阴的土房子,不需要到树林里面去,家里就经常能发现蝎子。如果被我爸发现,无一例外是拿镊子夹了烤吃了。曾经有一只蝎子求生欲望极强,慌不择路地跑路,从我的脚上跑了过去,但还是被我爸毫不留情地夹住,难逃被烤吃了的命运。
但最厉害的其实要数我妈,一次午睡,一个翻身,就把一只蝎子给碾死了,醒来才发现(也许不是她碾死的,但反正她午睡醒过来发现旁边有一只蝎子的尸体)。所以现在想想,虽然小时候经常见蝎子,但好像从没被蝎子蜇过,也是蛮神奇的。而且因为蝎子都被我烤着吃过了,所以它虽然有毒刺会蜇人,但我并没有太怕它。就连那次那只急忙逃命的蝎子飞快地从我脚背上爬过去的时候,我也只是很淡定地让它爬,毕竟我爸就拿着镊子在旁边等着它呢。可怜的蝎子。

然而没被蝎子吓着,却还是躲不过对另一种动物怕得要死,就是蛇。
不算太经常但也好几次听到大人说在路边草丛或哪里见到了蛇的踪迹。还有一个住得挨着的表叔家哥哥捉住一条蛇扔火里烤了,但我只是听他说,没有看到。
也听说过蛇窜出来,把路经野地的人咬死的事。但这些也就只当故事听了,最让我害怕的是有一次,那位会讲鬼故事的爷爷,也是我那位捉蛇扔火里烤的表哥的亲爷爷,和我爸坐我们家聊天,正聊着聊着抬头看到一条很粗的蛇从我家房梁上探出了头。当时想找工具把它捉住,但不等人做出反应它就顺着房梁跑不见了,隐于屋顶的遮挡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怎么这些可怕的动物都这么怂呢?蝎子跑,蛇也跑,不知道人也怕它们吗?不过它们还是怂点好,因为我更怂。

我是放学回家才听到这件事的。面对蛇,我完全没有面对蝎子的冷静。听到大人说居然在我家房梁上看到了蛇,虽然我还是没自己亲眼看见,但吓得不轻,虽然在自己家,有一段时间,幼小的心灵却笼罩在有蛇可能出现的阴影里,害怕万一哪天冷不丁一条蛇冒出来咬我可怎么办?
幸亏并没有。于是担心一段时间之后,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对蛇的恐惧也就抛之脑后了。小孩子的健忘真是好事,即使害怕也不会长久。

04
这么说来,夏天的白天又是怎么过的呢?居然没留下什么印象深刻的事。除了下河摸鱼捡石头捉蝌蚪吃西瓜,漫长烦闷的午休,因为不肯睡觉被我爸拿着电缆一顿抽,还有什么呢?
哦,还有每周一次的期待。我妈每隔差不多一周,就会到镇上赶一次集。每次赶集回来,都会给我买一个“大头”和一袋薯片。


“大头”是圆锥蛋卷上有一个表面是很薄一层巧克力脆皮的球状“大头”的奶味冰淇淋,五毛钱一个。我妈拿到家的时候“大头”都已经开始流汗,热得想从蛋卷上掉下来了。薯片是透明袋子里咸咸的、脆脆的、厚厚的、两边向中间凹的口感和滋味都和现在超市里卖的薯片不同,却也很好吃的童年限量版薯片。
和它们一起构成夏天小确幸的,还有我爸买回来的一架又一架啤酒和果汁饮料。吃饭的时候,杯子里啤酒和饮料混着倒,就是独家自制的果啤,不知道别家有没有也这样喝,反正在我家,啤酒配的不是炸鸡,而是饮料,就这样喝一整个夏天,喝了几年,不知是从哪一年起停了这个喝法,反正就像不知怎么开始的这个喝法一样,也不知怎么后来就不再这么喝了。

就像童年的夏天,不知几岁起开始,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这些关于布满星星的深蓝夜空、穿堂而过的凉爽夏风、松间林木的沁心香气、清凉有鱼的欢快溪流、民间传说的怪谈鬼话、好玩热闹的黑暗麦场、让我着迷的各种石头……这些关于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夏天的记忆,又不知是从何时起一切就都彻底消失了,这些记忆中的事物也都离我而去。
我还没长大,就离开了。长大之后,再回来过,小时候可以游泳的清澈河流被开采到河水几近断流,河滩像被外星人攻击过,沟沟壑壑、山石凌乱、像一个垃圾场,又或是一张毁容的脸。当年那可以直接捧起甘甜泉水喝的泉眼,又在哪儿呢?

就连这样的河的样貌,还是我好几年前回去所见到的,希望现在的小河能恢复以前的奔流。我已经太久没回去了,回去也不停留,不知道人们现在夏天还会不会再上平房睡觉,去麦场纳凉,干不干捉蝎子捕蝉这些“闲着没事”的事了,但以我对老家自家亲戚的了解,好像是不会了。大家都往城里去,往有空调的楼房里去,麦场、平房顶、树林、河边……这些地方,已经不再与夏天有关了,也就不再与现在的老家孩子的童年有关了。


不过自然,现在的孩子有他们现在的乐趣。只要是童年,都是宝贵的,各有其趣味的。我对家乡的变化,也没什么“还是以前好”的感叹与怀旧怅惘。事实是,我根本没多在意,就过着离开老家长大之后的烦心日子,很少想起童年,一年可能不回去一次。虽然回去很方便,虽然不远。但也许正是因为近,正是因为是自己长大的地方,所以,还没生活够吗?还不够熟悉吗?永远不会想着回去。

就像我是从小时候的我长成现在的我的,我不会说想着什么时候再回到小时候那个我一样,无论它和以前一样还是不一样,都没有让我特别惦念。我和以前是太不一样了。只是这次,随着见到童年记忆中的人,一直在体内休眠的童年仿佛复活了,我开始无法遏制地想起那些年的夏天。
知道回不去,谨以此文,给被唤醒的童年的夏天、那些夏天里的我以及我记忆里的家乡。
现在也正是夏天呢,不是那时候夏天的夏天,但也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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