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0年春 | 疫情之下,封城封村,父亲离世......
文字写再5月
父亲已经离开三个多月了,从收到消息到我报警、买机票赶回家,再到领遗体、去殡仪馆、捡骨灰、回老家、将骨灰放入棺材、守灵、下葬,我没为父亲离开人世这件事本身流过泪。但,这些片段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当时有哪些人在场、说了什么话、语气怎样,做了什么动作。
1
和往常一样,我在杭州的出租屋里等待男朋友下班回家。前几天染了个头发,不过没有染发剂宣传页上的显色效果,我顶着一头蓝灰色的头发半靠在床上,百无聊赖。我的手机屏幕显示妈妈来电,我犹豫了三秒然后接听:
“啊~啊~”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嘶吼,我慌了,立马坐起来:“妈~怎么了”没人回答我,那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吼叫从听筒中传出来,一刀一刀毫不留情扎在我心上,抽出,再狠狠扎进去。
“妈~妈妈,怎么了,告诉我怎么了?怎么了?”我浑身颤抖,用左手使劲儿按住接电话的右手。
“啊~,小晴,你爸爸死掉了,死掉了,我今天回家,他死在卫生间里,啊~啊~”
“妈~妈妈~”
“我打电话给你哥哥,也没人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妈~妈妈~妈妈~我马上打110,买机票回来,我......”
嘟~嘟~嘟,妈妈那边再也没有回音。
我忍着眼泪,拨打了110,拨通的是杭州的110,警察告诉我加昆明的区号从新报警。报警后,我给哥哥打了电话,哥哥说他已经到爸妈住的地方。接着我打电话通知了小叔、表弟,让他们到昆明帮忙照看一下母亲。之后告诉了男朋友,并买好第二天早上飞往昆明的机票。从前设想过无数次的歇斯底里并没有出现在我身上,和亲人挂了电话之后,我的心里出奇的平静。
到卫生间洗了把脸,看到镜子里的蓝毛,设想了一下守灵哭丧时场景,感觉不太合适,于是我决定出门把头发染黑。
去染发的途中,打电话将父亲去世的事告诉了闺蜜,我和闺蜜隔着电话,涕泗横流。我在电话里和闺蜜一遍一遍重申,流泪只是心疼母亲,一遍又一遍。
染完发回到出租屋,男朋友已经拿着离职证明在屋子里等我。我一边平静的和男朋友说着父亲去世的事,一边收拾行李,并告诉他我要暂时留在昆明的决定,期间又给母亲打了几个电话了解进展。
2
回到昆明已是中午,我们打车到医院时,停尸间外已经有十多个亲戚,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三三两两地低语着。我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期间有意的避开了那一双双猩红的眸子。人群中没有母亲的身影,询问哥哥后得知,母亲和父亲出租屋的房东要求当天搬走,母亲、表弟、小娘在收拾东西,还有置办即将火化的父亲需要的东西。
大约两个小时后,母亲来了。看见我,她在很远的地方就红了眼眶,当我将她抱在怀里时,她揪着我的衣服,将头埋在我的怀里,起初是无声地抽噎,慢慢地变成低声地咒骂,再后来歇斯底里,边哭边骂着父亲狠心,什么话都没留下就丢下我们仨走了。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只是心疼的紧紧地抱着母亲,给她递上纸巾。看着不同人的泪水,我觉得我的眼睛大概是干涸的吧。
妈妈来到医院,医院的工作人员开始招呼大家为父亲清理仪容、穿衣并按照习俗放上入殓物品。大姑父和我家没居住在同一个地方,丧葬习俗差异带来的小小冲突也在“逝者为大,入土为安”的共识下无声消散。
按照习俗,为父亲清理遗容的都是家族里的男性。遗容清理完毕,我和母亲可以进入工作间见父亲去殡仪馆之前最后一面。狭小昏暗的工作间里,父亲静静地躺在一张刚好有父亲宽的小床上,面色平静。我抱着母亲,盯着父亲的脸,好像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除了平静以外的表情,但是我注定是要失望的。母亲哭着叫着父亲的名字,告诉他儿子女儿、亲戚朋友都来看他了,希望他好好的去,不要挂念。其实,这大概是母亲在习俗之下的“客套话”,母亲不会接受父亲已离世的事情,特别是这种悄无声息的离开。最狠心。
母亲让我喊喊父亲,送送他,我一直开不了口。我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从心理到生理张不开口,张不开口呼唤父亲,张不开口说着那些“违心”的话。见我和哥哥一直不开口,母亲离开我的怀抱流着泪吼道:“他是你爸爸啊,他都死了,你喊一下他,喊一下怎么了?”我不断的在心里说服我自己:心疼母亲、为了母亲,你开口啊,你喊呀。终于在我憋出“爸爸”两个字时,母亲嚎啕大哭跌进我怀里。我的眼睛依旧干涸。
哥哥和二叔随着工作人员坐上去殡仪馆的车,我和母亲在医院安排亲戚的去处。一部分亲戚随小叔提前回老家准备丧礼,一部分因为有事不能参加丧礼而和我们道别,还有一部分正从远处赶来。
大舅妈从来都嘴下不饶人且拘礼,我和哥哥没流泪、没崩溃大哭在她最终是无情无意、狠心冷情、没良心,听着她那些戳心窝子的话,母亲哭得不能自已,而我和哥哥将所有的心事都化作:算了。
大舅妈拘礼,指责我和哥哥没有给亲戚朋友磕头。按照母亲老家的习俗,确实应该这样做,但是从舅妈嘴里说出来,这些言语就化成了风刀霜剑,刀刀要人命。母亲让我和哥哥给老家过来的长辈每人磕三个头,我们从心底里感谢他们来送父亲一程,磕头是心甘情愿,但授礼之人寥寥无几。
3
去到殡仪馆和哥哥们汇合已是下午三四点,火化需要排队,我家前面还有三家人。因为父亲的骨灰需要带回家装进棺材安葬,所以我们根据殡仪馆工作人员的介绍,选择了80分钟的火化程度,这种程度的火化可以将遗体变为骨架。
在等待火化的时间里,我们送走了前来看望父亲的亲戚好友、买了一堆吃食解决了大家的午餐、买好包骨灰的红布、装骨灰的箱子、遮骨灰的黑伞、联系了将骨灰运送回老家的车辆。我全程无喜无悲,近乎麻木。
排到父亲火化,我们进入准备室见父亲最后一面。哥哥、叔叔和工作人员将父亲从小床上转移到一个小棺材里,我伸手帮父亲的寿衣拉平,触碰到父亲身体的那一刻,我有一种感觉,父亲要永远离开了。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他生活了五十多年的世界,不知道他遗憾么?
办完火化手续,我们在领骨灰室外面的休息室落脚。回想起来,这80分钟我似乎什么都没做,除了等待。心里什么也没想,除了平静还是平静。但其实,我们到了专门烧遗物的地方,将父亲那些带走的、未来得及带的、没带走的物件大部分烧了,只留下一小部分下葬时需要的。
家属领取骨灰的时间到了,妈妈、哥哥、我带着红布和箱子来到父亲遗体火化炉对应的出口。炉子门上面的大铁链拖动,盛着父亲骨灰的类似于烤盘的铁皮盘慢慢划出。此时的父亲只剩下能看出轮廓的骨架。
按照殡仪馆工作人员的要求,分别在六块红布上用黑笔标注头、左手、身子、右手、左脚、右脚。之后我和工作人员一起将骨块拾起放到红布上,哥哥将其包好放入箱子。我和哥哥都没出声,母亲在一旁无声的抽噎。
骨块放置完毕,到了送逝者仪式,由殡仪馆工作人员主持家属叩拜,鸣电子炮。叩拜时,母亲没有崩住,吼叫着瘫软在哥哥怀里。仪式完毕,哥哥抱起装着骨块的箱子,我打着遮箱子的黑伞,母亲、二叔、大舅等跟在后面,到达回老家的车辆面前。这一路大家都没有回头,一是习俗需要,二是现在大家需要的是往前看。
4
回到老家时,小小的乡村即将踏入梦乡,不知道它看没看到我们这群未眠人。
进了家门,安置好骨块箱子,大家开始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打扫这个十多年没住人的老屋子、看适合下葬的日子、联系当地丧葬的道士、安排桑宴……夜深,无人入睡,也没有人能睡着。
父亲去世这件事,谁都没有勇气告诉奶奶。我们回到家时,奶奶已经看穿这一切,但她没哭,她知道这个家,这个时间点,大家需要她。同我们一样。
隔天清晨,家里人们自发的醒的很早,或许大家根本就没睡。收到小姑父的消息,说下葬的日子估计要到正月十五,对大家来说这是个不好的消息,虽然现在的情况已经足够糟糕了。征求了家人的意见,决定在年前下葬,于是从新找了人看了日子。消息回来的很快:如果非要在年前下葬,明天就是最好的日子。
大家开始行动起来,先找来了家族里的长辈,确定谁担任这场桑宴的统筹。统筹官到我家以后,由他来全权负责安排人员、分配工作。家乡的丧事习俗是先由主家请人来做统筹官,然后统筹官负责桑宴席,除了物质支援和丧葬礼,主家人一般不参与桑宴的筹备、主持等工作。
统筹官叔叔是村里的长辈,请哪些客人来做客,请哪些邻里乡亲来帮忙,结合家属的人际背景,他能安排得明明白白;邻里乡亲到位之后,哪些人择菜、哪些人炒菜(包括安排厨官)、哪些人出菜、哪些人摆碗收碗、哪些人泡茶(包括茶官)、哪些人负责打井抬棺下葬……打理得面面俱到。
丧礼看似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但其中的繁杂琐事层出不穷,略显仓促。
陆续的,寿材到位、人员就位。我和哥哥,还有几位叔叔一起,将父亲的骨块按顺序放入寿材里,然后初步设置好灵堂,等待道士到来。
道士们来得比较晚,听说结束了上一家的葬礼,还未吃饭就匆忙赶来。道士用过饭后,葬礼开始了,写祭文、奏哀乐……道士们忙碌的同时,已经陆续有人来吊唁。近亲,包括我家、二叔家、大姑妈家、小娘家、大伯家共二十几口人在道士的带领下,开始了跪、拜、祭等礼仪,祭奠礼一直持续到夜晚十一点多。
祭奠礼暂时告一段落,妈妈、哥哥、我、表弟、表哥、小姨守灵,其他人能暂时回家休息。守灵,不能睡觉,需要保持香火和蜡烛不灭。午夜来临,那些小时候听说过的守灵时发生的怪事没有出现,直至鸡鸣,灵堂里除了跃动的烛苗、袅袅的香火烟、熏人的纸钱烟,再无其它。
清晨,除了主家人,起的最早的是“打井人”,“打井人”就是挖放棺材的土坑的人。他们会在道士选定的下葬时辰之前,将“井”打好。
下葬时辰选在下午。下葬之前,从早晨九点多到十一点多,我们披上孝服继续着跪、拜、祭的重复性动作,或许是早已麻木,只剩膝盖上隐约传来的刺痛提醒着我在做什么,提醒我还活着。道士“念经”的声音不断钻进我们的耳朵,我们像是被提线的木偶,重复着、重复着、重复着。
午饭过后,下葬之前的祭奠礼已接近尾声。哥哥和我作为孝子、孝女站在祭奠礼人群的最前排,哥哥拿着白幡,我抱着盛满大米的升子,从灵堂祭拜之后到大门口祭拜,循环往复,不知多少次。祭奠礼结束,八位抬棺的叔叔早已准备好。起棺,念经,以哥哥和我为首,送葬人群浩浩荡荡出发。
去到一个叫“绕棺地”的地方,整个队伍在道士道的指挥下停下来。“绕棺地”是我们村子送葬时必经之地,“绕棺”也是当地葬礼的环节之一。在道士的带领下,我们绕着寿材转圈,绕完一圈需要停下来跪拜,同时聆听道士“念经”,直至“绕棺”礼结束。
“绕棺”礼结束后,棺材由抬棺的叔叔们送往早已选好的坟地,等待逝者亲人到来后下葬,哥哥和我则带领送葬人群陆续回家。回到家,在熟知丧葬礼仪的长辈带领下,过火盆、洗手、洗脸、喝姜茶、吃糕。一系列仪式结束后,哥哥、我和其它近亲男性长辈要赶往坟地撒土下葬。
一行人到达坟地时,寿材已经被安放在井里。下葬的时辰未到,人们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下葬事宜。时辰一到,开始下葬仪式。道士念经、杀鸡,之后就是我和哥哥还有其它亲人的盖土仪式,撒土的时候大家嘴里都需要念:XXX(对爸爸的称呼),XXX来给您盖土了,盖到头怎么样怎么样,盖到身怎么样怎么样,盖到脚怎么样,仪式庄重且悲凉。之后,由负责打井的叔叔填土,并垒成坟包的样子。砌坟头、插阴旗、放鸡蛋….. 下葬仪式在太阳不断西落中接近尾声。
祭奠礼在道士将坟向批文递给母亲,母亲付钱之后结束。此时天已黑,但道士还需要赶往下一个地方,我们的守灵也将继续。
最后一晚守灵,依旧什么都没发生。破晓,家里陆续来人,气氛已经没有前一天紧张,仿佛大家都送了一口气。今天是丧宴的最后一天,时间过得很快。天还未黑,人们就已经散光了,看着满院的狼藉,这三天的人来人往仿佛是一场梦。梦醒来,生活还是要继续,因为明天就是除夕。
马不停蹄,一家人就这样仓皇奔向2020年。其实有时回想起来会觉得庆幸,庆幸父亲在疫情大爆发之前,在封路、封村之前入土为安。
5
2020年的春节,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因国丧(疫情),因家丧(父亲离世)。
父亲已经去世三个多月了,我梦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或许是他害怕吓到我,也或许是这二十多年来为数不多的相聚没有在我的生命里刻下难以磨灭的记忆,谁知道呢?谁也不知道。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失眠了。一开始以为是自己自愿的熬夜,到现在我已不这样认为了。每天到三点多四点才能睡着,早上六七点就醒来。最开始我尝试过起床后再睡个回笼觉,但一沾枕头就开始做梦,无穷无尽。我梦见过许多人,逝去的人、朋友、同学、老师、见过几面的陌生人,除了父亲。梦境像一个个电影,在我脑海中播放,直到放映完毕我才能醒来,醒来后身心俱疲。至于内容,一些由模模糊糊的印象,更多的醒来时就已忘记,但感觉还在。
随之,关于父亲的记忆,纷至沓来,越来越清晰。我以为我会忘记的,那些关于父亲的好的、坏的、开心的、生气的、幸福的、痛苦的记忆。但没有,他们随时随地、任性妄为,钻入我的脑海,一遍一遍地提醒我:你的父亲已经离开了,你看他以前是这样的。
倒不是不能接受记忆带来的情绪,是我对于父亲及父亲离世这件事的内心态度,这种无头绪、无由来、莫名其妙的感觉让我一次次的在失控的边缘徘徊、撕扯。我讨厌这样的状态。
父亲离世,对于他、对于我们家、对于我,或许是一种解脱。真的解脱了么?我不知道,也许时间会给我答案,也许我永远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