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去外高加索山脉 ——其三 忠诚的狗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frank已经在通往教堂另一边的路上捡了一条狗。
“在卡兹别克拍照的福利,” 他转过身对我说,“就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一条狗!” 别说是在卡兹别克,就是在整个格鲁吉亚,捡到一条狗的概率都要比在街上碰到便利店的概率高出许多。
不由分说,我可不想拥有什么狗,我对小动物向来没有兴趣,遂淡淡地说道:“它们是挺可爱的,但是必须跟我保持距离,不能碰到我,” 我强调道,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竟如此具有说服力,“我不喜欢碰到动物。”
“不光是动物”,他说,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
“不光是动物,对你来说人也一样,别人一碰到你,你瞬间就全身僵硬了。” 他蹲下身抓了抓狗子棕黑色相间的毛,又把自己的手凑到它的鼻子附近,我能看见那狗的鼻子凑在frank的手掌上一动一动的,甚至还能听得见它强烈的呼吸声。
“好像是这样的”, 我又想起了一些令人尴尬的“盛情难却”的瞬间,不好意思地说。
“但跟你熟悉之后就好多了”,他想了想,又补上了这一句。
末了,frank起身对那狗说:“来吧我们的模特,我们还要去教堂后面的山坡上寻找十字架,快跟上来。”
于是狗子和我一前一后乖乖地跟了上去。

frank架好相机,把狗子抱到跟前,它就静悄悄地挤在我们中间。我们的身体为它阻挡了大部分的寒风,它感觉暖和、舒适,打了个哈欠又调整了一下俯卧的姿势。我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怕它,但还是没勇气伸手触碰它。间隙,frank已经按下了好几次快门。
“给我看看”,我说。
我原本没有看回放的习惯,不管是自己拍照还是被别人拍,那个等待、预判和按下快门的过程足以让我欲罢不能,照片本身好不好看对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但这一次,我非常好奇自己和狗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frank眯起眼睛,用手遮挡住照在屏幕上多余的光线,好让图像看起来更清晰一些。他一边把手机递给我,一边笑着说:“哈哈哈哈感觉像三口之家。”
“还真是”,我不禁笑了出来。


我站起身,拍掉牛仔裤上粘着的杂草和泥土,再灌下一大口可乐,背上背包。我有点想随便抓住某辆车载我们回到镇上,从出发到现在已经将近4个小时,比出发之前斯房东预计的单程上山时间多了整整三倍。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脚鞋尖裂开的小洞,不想再走徒步路线原路返回,就提议走盘山公路下山,虽然绕路但基本平坦,距离到达镇子还需要走上一个小时这样索然无味的公路。
我的心里净是无止尽的下山路,未曾想过能和我们的模特狗再次相遇。

我让frank帮我拿出藏在背包里的盐味薯片——那本来是昨天晚上的下酒零食,奈何我的身体一沾上床就昏睡不醒,直到晚上八点frank把我从睡梦中叫醒,问我还去不去顶楼阳台上喝一杯,我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连裤子都没换,摆了摆手后又一头栽进了白色床单里。
我们一边吃一边胡言乱语地聊着天,在经过第四、或许是第五个s型弯之后,狗子出现了,准确说它是从公路旁边草木横行的黑暗中窜出来的。
“嘿,那是我们在教堂的狗!” frank说道。
小别重逢也并未给我摸摸它的勇气。我把薯片袋子伸到frank面前,示意他喂狗子吃一片,刚才在山顶我仿佛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听到了它胃里饥肠辘辘的蠕动。
“它会跟着我们下山”,frank预言道。


我把薯片袋子扔进了公路旁生锈的垃圾桶(这公路旁竟然有垃圾桶),狗子朝着垃圾桶翻腾了几下,见我们渐渐走远,立马跟了上来,把薯片袋子抛在了脑后。我边走边构思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它跟着我们到达镇子上,我们跨上回第比利斯的车厢,它倚着车门不肯走掉,直到司机将它抱走放到路边,然后重重地关上车门,我透过车窗看着它的嘴巴一开一合,喉咙发出的声音将永远留在斯特潘茨明达的某种介质中……
frank仿佛是想让狗子听懂我们的语言,又一次用慢条斯理的语气对它说:“我们是带不走你的啦,我们不能带你回家啊,你知道从格鲁吉亚带一只流浪狗回中国要办多少手续吗,不要跟着我们啦,我们真的带不走你……”
“要办多少手续?”
我纯粹是出于好奇,才突兀地打断了他俩跨物种间的交流,但frank后来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记住。毫无疑问,虽然内心渴望爱,我们都是在建立亲密关系的最开始阶段,就会望而却步的那类人。“我们甩开它吧”,我对frank说。

可事实上我们没有一次成功甩掉它,即使是中途有一次,迎面走来一对中国情侣打算喂它吃东西的时候,它险些被那漂亮女人勾去了魂魄,而后又瞬间清醒飞速奔向我们,仿佛知道那不是它要去的地方,丝毫听不见我和frank在低声呐喊:别回来!别往回看!别跟着我们了!
当我向前继续走而frank还停留在原地的时候,它就在frank脚边不离开一步;而当我和frank互换角色时,它瞪大了那人畜无害的眼睛眨巴眨巴望向我,它的目的仿佛一览无余暴露在我面前:我,frank,还有它,三个“人”必须一起回到斯特潘茨明达镇,缺一不可。
在卡兹别克千万不要随便乱喂流浪狗,我听见frank这么说。


可它来得措手不及,走得却又莫名其妙。
当斯特潘茨明达镇终于开始显现出其简单的轮廓线条之时,它冲进镇上老人吐出的烟圈氤氲中,把自己湮没于犹如黄色地毯般蔓延开来的银杏树下。我甚至开始可惜起我的臆想没能成真,通往第比利斯的汽车车窗上再也没有机会出现它模糊的身影,但十分钟前当我们遭遇山腰间村民的看家狗狂风暴雨般怒吼的时候,我和它夹紧了尾巴不敢再向前挪动一步的样子,却真真切切短暂地印刻在了frank的大脑记忆内。
我突然觉得它并非是想让我们带它下山,反而更是像在一路护送着我们安全下山。
上帝在赐予我们一位性格温顺的司机之前先赐予了我们一条狗,可笑的是对于它的突然离去,我已然分不清自己是庆幸还是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