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

有些人，你觉得他死了，他就真的已经死了。 二十多年以前，我和一批小孩接连出生在桃园路的一个小院，当时两栋房子刚盖起来，正崭崭新。与多数北方现代院落一样，里面有个石头凉亭，有个车棚子，有个单位楼，还有个大铁门，也照例有个看大门扫大院的，姓赵，我们都按照爸妈的要求，尊他为赵大爷。那时我大字不识却热爱文学，有天，妈妈从《儿童画报》上给我念了篇名叫“灶王爷上天”的故事，大致内容是讲灶王爷嘴馋，民不聊生，一位聪明的民女用几笼喷香枣糕粘住了灶王爷的牙，云云。或许是因为平卷舌不分，或许是对百家姓存在误解，在此后的很多年我都认为，腊月二十三那天是我们院子的赵大爷负责上天，当本地电视台在腊月里靠采访买糖瓜的路人完成kpi时，我常望着电视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 像所有尚未社会化的孩子一样，我从没怀疑过如下问题：1.作为看大门的，赵大爷似乎很不合格，每天我极不情愿地拖着红领巾上学时，门房的窗帘却惬意地低垂着，据悉赵大爷早上快十点起床，大铁门往往由晨练狂们开启。而天黑后稍晚点，小院就固若金汤，万夫莫开。曾有住户喝了点小酒，秉烛夜游，回来时怎么也敲不开大门，在赵大爷的鼾声如雷下，他把门锁激情砸了个稀巴烂。2.作为扫大院的，赵大爷似乎也不合格，在院子里溜旱冰的我经常在满地尘土中留下蜜蜂摆尾般的错综轨迹。偶尔人们才会看到，赵大爷拎着一人高的大扫把出现在尘土飞扬中，这时院子里均匀地布满了“哗哗”声。老赵今天在扫地，有人议论道，大概有领导要来。 但赵大爷却是小院不可缺少的灵魂人物，他有张红光满面的脸，中间是个端正的大酒糟鼻，上面是笑眯眯的一对突眼。他嗓门极大，嚷嚷起来笑起来都气势如牛。赵大爷最大的爱好就是抽烟喝酒，以及在门房里看电视，常从中午开始乐呵呵地喝到晚上，再配些烧肉花生米。夏天他喜单穿件松松垮垮的二股筋，露出半个西瓜似的大肚皮。这样一个人，无论是谁，遇到他不过五分钟就能明白他再爽朗、亲切不过了。 凉亭里的葡萄藤和坐锅花全靠他一人栽培，夏天的多少个夜晚，邻居们聚在下面聊天。他收养了两只流浪猫，屋里常有一股浓郁的猫味，那只三花猫漂亮矜持，充满戒心，另一只黑白猫脏兮兮，猫脸很憨厚。而我们这群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小孩子，谁没闻到过门房里飘来的烧肉香，谁没看见过那方木桌上斟得满满的青花酒盅，谁没有在找不到爸爸妈妈时，走进那香烟弥漫的门房借过电话，又有谁没有在中午凑到窗子前，笑过他露着大肚皮呼呼大睡的样子。他不算多好的人，经常毫不客气地喝走蹬三轮进来唱“磨刀磨剪子”的手艺人。他也绝不是坏人，他太简单，太快活了。 十多年就这么过去，我长大，去了其他城市读医学院，有次回家碰见他，他热情地招呼了我一声，他还是以前那样红光满面，大腹便便，边抽烟边咳嗽，我却莫名难过起来。如今我理解了这种感受。格林童话中，有位穷人请求死神做自己孩子的教父，死神对孩子说：我会让你成为最有名的医生。如果我在病人的头上站着，你就可以治好他；但若是我在他脚边站着的话，那他必死无疑。尽管专业知识不及半瓶子醋，我也知道，死神正站在他的脚边。 后来，我很少关心故人故城，每次寒暑假回家，家具摆设会变个模样，邻居谁谁又搬进高层，而和我一起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多数又和我一样成为不甚讨喜的青年，但这一切不再对我发生具体的触着，或许这些年里，人们的生活愈发成为一张小景深照片。不知道哪次回家，赵大爷就不见了，听说调到另一个地方看大门，再过两年，听说他生病了，今天下午，听说他已经死了一年多，死时刚满60岁，肺癌。 妈妈说，至少他这辈子过得非常快活。是这样吗，我问自己，我想起了恶病质和癌痛，他有钱做手术吗？他打化疗了吗？他去世时是像我爸爸一样吗？咳带血的痰上气不接下气，被120拉到医院，在平静的睡眠中翻了一个身，心跳就消失了。我从没见过他有笑容之外的表情，我从没见过他的脸有红润之外的颜色，我从没听过他的声音有洪钟之外的音色，但我还是不知道人的一生是否真能被形容为快活，我听说，一个人终极的孤独，是和自己的死亡相遇。一个接一个，我们都将变成幽灵，除非像乔伊斯所说：“顶好是正当某种热情的全盛时刻勇敢地走到那个世界去，而不要随着年华凋残，凄凉地枯萎消亡。” 我对此有种隐隐约约的期待，但对于可能要经历完整生命周期的多数人，恐怕都少不了枯萎消亡的步骤，如此看来当下的幸福只像是为深一步的悲剧奠基，屠格涅夫在诗中写道：“我怜悯幸运者和不幸者/怜悯幸运者甚于不幸…”，因为阳光后是黑夜，山峰的背面是深渊。 晚上我无法睡着，突然开始想念他，想念在我生命里出现的每一个人，尽管我无法留住他们，尽管我知道，人不是一种多可爱的生物 ，也没有资格永垂不朽。 城市里有成千上万只麻雀在清晨起飞，除了零星几只在车轮下丧命，我从没见过它们的尸体，有时候我情愿相信，这些小小生灵，是不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