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血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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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少女”，作为一种药

后来，我谈过几个以长期交往为目标的男友（分手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请相信这些都是真诚的交往，即使没能时间长久的也是这样）。我曾经在关系确认之初，像是金融产品风险告知一般，忍不住和对方说：“你真的要和我在一起吗？我可是‘不行’啊。”对方觉得很古怪：从来没有女生这样描述过自己。

我发现作为一个情感上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理解性，最好或者说唯一的方法，是慢慢地、慢慢地、循序渐进地，建立信任与亲密，直到能感受到“被爱”之后，再去研究技巧。我相信，如果一个男孩子对你有哪怕一点喜爱和尊重，他都不会执着地炫耀自己的尺寸与持久，你也会有足够的安全感和他说：“真的好痛，今天不想弄了，哈哈哈我们看个电影吧。”同时，你也会足够放松地，去展示一个真实的自己——否则你会非常后悔的。

怀着类似调研的目的，我也查阅很多文章和书籍。实际上，性行为中的不顺利是很常见的。比如，第一次性行为时，很多人分不清阴道和尿道，对着图片也找不到地方；再比如，据说有80%的女性，感受过、且数次感受过插入式行为中的下体疼痛，其中有很多人甚至从来没有过阴道高潮。偏偏对“性”的迷信太强大了，人们并不会说自己达不到，而是会把牙齿打落往肚子里吞，并在酒桌上嘲笑那些达不到的人——学生时代的我，以及直到成年后我所目睹的各种现实和互联网发言，都是在用荤段子来解构性与性别，毕竟这种轻佻的言辞，就像是在口头上战胜了这道人生难关。

不幸的是，多数人都是通过旁门左道接触“性”的。爱情动作片和各种口口相传的段子中，对“性”的刻画是高度缥缈的，极其强调“技巧”，而完全忽视了那之外更本质的东西。其中充斥着大量对尺寸、持久、“活儿好”等等有着强烈执着的叙事——可这种围绕“阴道高潮”和“持久勃起”的性形式，只是彰显“男子气概”的手段罢了，其中女性要尽到尽力配合的义务。它并不科学。这就形成了一种怪象：男女都在为了一个自己并没有必要每次都达到的目标而非常焦虑。可见性是动物性manhood最后的自留地了，因为太本能、太禁忌，才给了偏见和愚昧太多空间。

我们很少能读到稍微“以人为本”一点的性教育材料：并不是第一次，乃至头几次，就能做得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很多人都做不到。如果非常缺乏安全感，可能一直都无法做到。因此，做不到不代表你有问题或者你不够好，并不意味着你应该责怪自己没有吸引力乃至辜负了伴侣；如果能同相爱的人建立长期的、有安全感的关系，大家都能逐渐找到令自己舒适的状态。而且除此以外，人体明明有很多其他G点，人性也有很多其他温暖的地方。人们可以有很多方式去同伴侣互动，去逃离孤独和体验爱。

在并不乏经验的当下，我反而更要大声说出来，和那些因为神秘而被神化的“技巧”相比，信任和亲密才是最重要的。

时间流逝，我也并未停滞。前文已叙，创伤会破坏人的大脑对时间的感知——确实，直到2020年，我仍觉得我好像昨天才被扔在那个商场里，才被劈头盖脑地喷过一遍那些句子；有时，例假和腹痛也会让我感到恐惧，瞬间穿越回那个夜晚。我还记得那阵子回学校办事，站在宿舍楼前，一个和我不太熟的女同学冷不丁和我说：“你好像……变漂亮了。真的很漂亮呀！”她看着我说，“是个美少女。”这突如其来的夸奖真是让我苦涩极了。

可能那天就是一个分水岭吧——我说不定真的有了气质上肉眼可见的变化。我被迫长大了。我坐到凳子上和她聊天，看她手里有本电影杂志，顺手就翻到了一部恐怖片，叫作《阴齿》。正如片名，这部电影的主角，是一个发现自己vagina里有尖利牙齿、会让每个试图进入她的男人的崩溃的，不怎么自信的女孩子。我心里顿时一凉，天气也很快凉了下来。

下雨了。雨越下越大。

那天之后，我开始热衷使用“少女”这个词。每次使用，我的感受都不太好，就像要把它强行内化进去，少女。少女。少女。少女。每重复一次，我都觉得我在被电击，无法迎合那些四面八方涌来的、要求我严肃深沉的期望。可谁不是从小女孩变过来的呢？和循环那些疼痛与句子相比，我更想把这个词像吃药一样吞进去。怪物就连存在，也是对别人的视觉奸污；少女就连擦破皮，也可以说她是被世界损坏。我很清楚，这样的规则，是因为世界本身是不对的，可我难道不是少女吗？如果我一开始就是个接纳了自己的“少女”，这件事还会不会发生到我身上呢？

我也不再说自己丑了。老实说这很艰难：不断的自我批评本质上也是一种逃避，像吸毒一样能让人上瘾。丑在这个世界的很多语境下，其实是一种错。假如我开始期望别人可以觉得我漂亮，我就会被迫走到那个次元去，便会注意到在那些女孩子多的场合，没有人会认为我是美的，这似乎比一路滑到底更容易让我觉得自己已经完蛋了。但是仍然，我不想再被那些事撕扯情绪了。我要逼一逼自己：我是少女，我是美的。

这并不容易。在这个过程里，很多声音会在脑海中叽叽喳喳地讽刺我。它们总是在说：怎么可能呢？你也配自称少女？没人想上你，可是——没人不想上少女呀！但它很重要。词语是极其有力量的。它是心理暗示，自我定义。不断重复的词语就是魔咒。于是我努力交新朋友，刻意不去见任何曾经嘲讽过我的人，哪怕是曾经很要好的也不想见了。我同那些和我仍然“开玩笑”的人面对面硬刚。我也非常努力地恋爱和打扮，一度不穿运动服见健身教练以外的任何人。

我逐渐感受到了自己好的方面，似乎有源源不断的能量从外部注入进来，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暂时堵住那个空洞了。副作用大约是，每段空窗期都让我很崩溃，很难熬，因为那个创伤会追上我，就像不断抓捕我的摄魂怪，磨刀霍霍地要吸走我的一切快乐，让我感受不到爱和被爱。

当然了，按照很多公众号上的说法，这样的我是个“恋爱脑”，一点都不独立、不fashion、不酷。但现在我可以挺起胸膛说：一个长期考倒数的人，是否可以瞬间考上清华？那么自然，一个长期缺爱的人，也无法突然自己爱上自己。无论恋爱不恋爱，我都是个热爱学习、努力工作、经济独立的女性，有很强的创造力和一直很有热情的事业。恋爱确实能让我心理更健康，那我为什么不去恋爱？

我真的很想恋爱，我很想被爱，我想穿个可爱的裙子蹦蹦跳跳地谈恋爱——而不去想这是不是太不坚强太没有鲁棒性。我需要很多很多爱。

这没有什么好丢人的。

第八章 匹诺曹的困惑

好几年过去了。如果我好好化妆穿衣服，我也会被奉承，甚至几次被拦下来街拍。我喜欢自己的五官，它们很精致，很有特色。我很瘦（尽管因为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去年开始越来越胖了）。过去就像一场终于苏醒过来的漫长噩梦，奇幻得似乎与现实完全割裂。我以时尚杂志为参考，通过恋爱感受自己的费洛蒙，磕磕绊绊地自学成了一个“女人”。故事似乎可以到这里结束了。

可是，我是否真的有变成“更好的自己”？ 我对此心情复杂。

触目惊心的是：现在的我并不是由过去的我成长来的，而是过去的我被现在的我亲手杀死了。“他”被我埋葬在了那个卫生间里，伴随着那条沾满血的内裤，一起扔进垃圾桶了。就像我被A扔进垃圾桶一样。

如果说那个往昔的“他”还有什么执着残存在我身上，那就是我仍然由衷地欣赏男士们的才华，或者他们与命运抗争的勇气——这让我对那类因为“美丽”被“看到”，因为“活儿好”被“留下”的情感模式，有很强的抗拒。我希望我是且仅仅是勇敢、热烈、有才华的。一些示好让我感到廉价而不真诚——这些人会用正常而非猎奇的目光，去看待那个在卫生间里流血之前的我、还有其他我这样的女孩子吗？我相信他们不会。

这反而会让我很难真正地“憎恨”A。我不愿意相信他没有注意到任何我引以为豪的、我人性中的闪光点。也有可能，我只是不愿意去相信——他不是这样的吧。我是那样真诚地赞美过，他是一个非常、非常美丽而闪耀的生命，即使被喷了一脸那些话，我也无法回击他“又穷又丑”——哪怕如果我想，我可以将他这两个特质描绘得极为刻薄和生动。我无法接受我只是一个因为呆呆傻傻、朴朴素素而看起来“易于得手”的“女孩身体”。

我需要再次强调，我永远不会否认，在同A短暂的四五次会面中，我不会推进关系、尬聊、毫无自信、完全自愿。当时的我自卑又自负，在两性关系上成长得很慢，因软弱而缺乏外向攻击性，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和一个“三个ex两个是处”的男孩博弈。我至今没有其他方式来了解他，所以我无法增加对他人格的判断（尽管有猜测，我也并没有权利在这里写下来）。我的愤怒与忧伤来源于，此君毕竟不是我从ONS app上随机匹配到的陌生人，在那之前的几年间我们并不乏互动（只是后来被他以光速如数清除了）。我们并不是以“约吗”为前提进行的面对面接触。我想我有权利要求哪怕稍微温和礼貌一点的对待。

作为一个“新生的女性”，我逐渐感到我和这个世界话不投机。比如，上学的时候，我喜欢看电影。我着迷于那些关于孤注一掷征服和搏斗的故事，即使输得一败涂地也让我感到荡气回肠。可那天之后，我终于能够感知到，这样的形象确实是由男性精英、为渴望成为男性精英的人类打造的，而我和男人的区别太他妈大了。当我开始为自己没有吸引力而非常烦恼时，我便再也无法将自己代入那些男性英雄，同时注意到女性角色是围绕男性角色的——她们是梦中情人，是女神，是欲望客体，是“我…想…和…你…去…开…房”然后开得很成功的存在。她们离我遥远，但是和我有关。

这些女人的成长在哪里呢？ 只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找造型师做了个头发，穿了几件衣服，就OK了吗？ 她们就不会挣扎、不会焦虑、不会迷茫，便瞬间变成另外的物种吗？ 电影看起来越来越痛苦，我对迷影活动也越来越没有兴趣了。

正是在变化了之后，我才发自内心地意识到，世界对男女两性的规则，是非常明晰的。男孩做男孩的事，女孩做女孩的事，就会在这方面没有困惑，会拥有顺利的成长历程，由甜蜜而略带遗憾的早恋护送进入成年世界，并很快适应新的规则。否则你就要承担很大压力。如果你坚持不向规则屈服，那世界有的是方法来“矫正”你。

看起来，你没有被绑上电椅、遭受电击。可是呢，这套规则之外，匹配着各种同教育、衣着、求职、人生路径相关的系统，如果和系统不兼容，便多少会感到很难受。人们会不停地围观你：“你很优秀，可惜就是……”“你为什么不能打扮一下？”“一个女孩子家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样？”你会看着其他女孩子的顺利恋爱与美丽，陷入不可言说的惆怅，这种尴尬的思绪只有其他幻肢人才懂。

我想这样的困惑，一样存在于许多男性身上。然而，我无法代替有困惑的男性做高质量的发言。我只能写下我作为女性的感受，那便是，当你是个怪物——请不要用“假小子”、“女汉子”之类的词语来形容，那与我们“幻肢人”的问题完全不是一个程度——人们会默认你是没有感情的，因为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你哭起来并不显得梨花带雨，所以你理应开得起一切玩笑，这让你慢慢不好意思哭泣，幻想中的睾丸酮会擦干一切眼泪，哪怕内裤上沾满阴道壁破裂渗出的鲜血、而那个人完全不打算来看一眼，你仍然会是笑着的。你不热爱买买买和偶像剧，所以你和别的女生没有共同语言。你到一定年龄还是不热爱买衣服，但所有媒体都在说女孩就是要买买买，你忍不住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慢慢地就真的以为“女人”突然有一天就爱买了。你和大家都不一样，所以你酷。你顶着因为自来卷而爆炸的头，以夸张的肢体语言和过人的表达能力讲着疯狂的笑话，你就是世界上最tough的人，除了《银魂》里的外星人，没有人配得上你。

所谓对“小姑娘在学校/职场占便宜”的反思，其实是近几年才有的；在那之前的很多年、在互联网不发达的很多年，太多人的声音无法传递出去，太多人甚至是不知道原来小姑娘还可以占便宜的。传统男性精英制作的电影电视剧占据了性别意识的主流，太多长得不像那些作品中的小姑娘、但生理上就是小姑娘的小姑娘，没有占到任何形式便宜。她们只是不停地想：对不起，我浪费这个地球的资源了。

你会意识到，对抗这些太麻烦了，不如变成让别人无法下嘴的样子。 拥有稍微美丽一些的皮囊和坚强的心灵，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呢？ 是方便。

突然间，人生变得非常方便——作为“人”，你可以有很多好的品质，比如聪明、善良、勇敢、求知。但是，如果你不能先成为一个“女人”，世界便不会注意到你作为“人”的那些美好。这让你终于觉得，干脆成为一个“女人”，一了百了——可是因为最近几十年社会变化太快，你无法从上一代人那里获得任何指点。一些专业的心理学书籍可能会有帮助，但它们并不为了中国人而写。中国的情况太特殊了。

于是，很多人求助大众传媒。很不幸，电影和文学虽然对很多事情提供的感受都很真，可是对女性成长，它的描述则十分模糊与虚假。在经典文学和电影系列中，我们并不看到太多真实有力的女性形象——偏偏这两种体裁，对理解更广阔的的人性实在是太重要了。它们在这个领域是失语的，尚不如女性向的公众号更能发出声音。

于是你开始看各种公众号。碰巧，我是从事企业传播行业的；业务原因，我做过一些关于女性向公众号的调研——具体调研结果不方便说，只能简单举一些例子。热衷谈论女性价值、女性情感、女性成长的公众号，如时尚类、医美类、娱乐类，等等，选用的模板人物，自然是一些明星、名媛、博主之类，身材曼妙，奢侈品不断，有厚厚的妆容与厚厚的滤镜，同普通人的距离极为遥远。每日的推送，都会讲一些这个人身上非常有爆点和雷点的故事，然后强行扣上一个鸡汤的结论，并留下足够的空间给穿衣打扮和医美产品做植入。随便翻几篇吧：“甘比，很有手段。”“关之琳，只为自己而活。”过程呢？挣扎呢？无从谈起，仿佛她们是一下子变成那样的，并暗示你，只要你每天都在看这样的道理，你就也能变成那样。仍然是那个问题：你是否可以通过阅读清华学神的事迹，考上清华呢？

即使是相对姿态较为正式的科普类公众号，也不会写得非常详细。比如它会说一些举动将导致“创伤”，可创伤是什么感觉呢？所有关于具体经验与挣扎的描述都被隐去了，顶多留下一个让需要它的人很难真正理解的、轻飘飘的结论。我访谈过一些并无经验的年轻女孩；结论是，即使读了那些文章，对于爱与性，她们仍然是懵的。直到她们真正实践过之前，她们无法将这些结论与现实联系起来；可是由于不懂理论，她们迟迟无法进入实践。

这也是我很用心并细致地写这篇文章的原因。它是真实的经历、真实的选择、真实的挣扎、真实的伤痛，是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真实的中国故事，是一个性格不怎么好的年轻女孩，被她仰慕着的男孩子胡乱扔了一地的、由全部的生命力构成的爱与勇气。好几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走出来过，因为这不是一段需要努力去放下的约会事故和一个不怎么善良的旧情人，而是由流血、撕裂、辱骂织成的长达数年的心理创伤。感情才能Move on，而对于反复重演的创伤，我只能尝试与之尽量和平地共处——他的阴茎由外而内地让我血流不止，这段创伤亦是由内而外地刺穿了我的灵魂。

我曾经在拥抱A的时候问过他：“是不是明天早上，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会的，不会的。 后来我也只见过他一次，那次我被当面骂了一脸。 真是一种狡猾的承诺。

我还是会在噩梦中被带回那个房间、那个卫生间、 那一连串疼痛、那极其凶猛的分离。 假如我能乘着时光机回到那一天，我当然应该抱抱那个在卫生间里因为沾满血的内裤和没有动静的手机失声痛哭的自己。但我应该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她的生理很健康，告诉她她的身体没问题，告诉她如应该用怎样的口吻去给他发短信，告诉她如何作为女孩子去约会？如果我告诉了她这些，我又要如何让她确信，即使是她本来的样子，她也很正常？

可不可以不正常？ 可不可以买很多衣服、花很多时间自拍而不被说“你这样真是有损逼格”？ 可不可以不买衣服、不自拍而不被说“你这样会嫁不出去”？ 可不可以只做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女人”？ 可不可以给自己一点时间，给来自外界的爱一点空间？

那你想想这都是为什么？ 我还真的是没想出来这都是为什么。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好处， 那就是我拥有了一个负向的心灵铠甲， 重极了，厚得很。 它让我在事业与感情上都勇敢了太多、太多， 我可以去做一些更猛的操作了。 因为我知道无论结果如何， 我都不会更难过了。 我流过血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