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外:既然你知道你是凄凉的,又何必要歌唱
2005年我去南京出差,外外曾经热情地招待我。他给我留下一个热情、健谈、好客的南京人形象。尽管年纪相差10岁,但他的精气神看起来比我更像一个年轻人。不过我查考这个时间段他写的诗,已经有不少关于病痛的诗作了。
我和他见面应该是在2005年10月的月底。在这之前的10月9日,他写了一首诗叫做《病的道理》:
病的长短无法预计 只有身体的努力 局限于床 为此我测量耐心 以及沉默 每个经过的人的快慢 我发现这是个力学问题 首先体会到过程 像有一株草 奋力挣扎于被遗忘的花园中 渐渐弯曲成顺从的样子 强有力的结局总是静止 最初的病症源头 是丰沃的滋养中 最具感染力的种粒 每个病 还原成胚胎 不痛不痒,不轻不重 而在这之前的2005年7月3日,他写了一首《我将要离开我的疼痛》:
我曾以罪大恶极不得好死的心态 玩味地狱带来的快活 无非是像个白痴给判了刑 用刀切自己的肉吃 疼痛探着硕大的头颅,从窗外悲悯地凝望我 似乎它早已柔嫩地愈合
据说外外的去世和长年的病痛有很大关系。从他这些直接描写病痛的诗歌来看,这疾病似乎已经折磨了他很久。只是我见过的他,很难会和一个生病人的联系起来。那天唯一的疑点是他结账之后就神秘消失了。我在饭店门口等了他很久,以为他结账后去了卫生间,但终于没有等到他出来,于是只好先行离开。
在他和朋友们的交往中,看来不仅掩藏写作,也隐藏着病痛。
我们常常在很多人的诗作中看到关于疼痛的描写。一般读者会把这当成一种必要而具有象征性的修辞,并不会联想到他真有什么病理上的疼痛。而只有当诗人真的死去,人们才会明白他写的是什么,这是一段漫长而残忍的反射弧。
正如上一篇文章所述,从《我将成为月亮的椅子》这部诗集中,我读出一个低调而沉郁的诗人形象,迷惑于自己的身份,以隐秘诗人的身份写着自己也不确定成就如何的诗篇。令人惊讶的是,在其几乎所有的诗篇中,从早期到晚期,自始至终弥漫着一种黑暗的死亡意识。
我们不知道这种死亡意识从何而来。是来自于青春期死亡意识的自我觉醒,还是在长期浸淫的文艺生活中很早就意识到这种艺术与死亡纠缠不清的关系,从而开始了自己自觉不自觉的死亡意识的探索。他作为曾经的音乐痴迷分子,那些在他诗歌中曾经致敬的摇滚乐手,无一不和死亡自毁相关。从艺术作品和艺术家生活中接触死亡是很多文艺青年死亡意识觉醒的发端。
写于2001年10月25日的诗《后》,是这本诗集的第二首诗。在诗歌的第二节,他写道:
我像死去还魂的人 坐在午夜后环线的公交车里 厚着脸皮向往事买醉 没有人理我 我无聊地自问自答 拿着后续情节的底牌 玩不出什么花样
死去还魂的人,拿着后续情节的底牌,玩不出什么花样——在这首诗里,死亡的宿命的意味已经开始出现。
2003年1月28日《一个人的美妙旅行》:
最好要在旅途中死去 像个病入膏肓的人 梦想转世投胎回到家里 张开嘴吃一口热饭
而这首诗的最后一行以葬礼结束:“使无声无息的葬礼充满了奇迹”。
2003年9月16日《根》,这首诗和《身份》出现在同一天,也是在最后一行他写到:“死亡像一个朋友似的停留在我们中间”。
2003年10月30日《镜子里看见第二张脸》:
要是我有本装满死人的相册 要是它永久流传 活着的人个个瑟瑟发抖 我就是我爷爷的鬼魂 秋天拣烂果子吃 怡然自得地长满金色的胡须
2006年2月7日《无常》:
因为这样,我们记住许多 相聚时的好时光 和有人猝死时的坏心情
死去的痛苦是留给亲人的遗产。这句话出现在2002年11月23日《11月7日给妈妈的末梢》:
他死了痛苦就是留给亲人的遗产 一点点被瓜分,直到无影无踪 很多人拼命收看别人的痛苦 茶余饭后,自己不痛快的时候
而在2005年9月25日《给父亲的愿望》中,他写到:
如果我死在你的前面 像野菜在老家荒废的地里 我的心 暗暗偷听你对我的真爱 像傍晚的歌谣 那样幽美 …… 你认为我的脸虽然疼痛 却和其他任何人没什么两样 你很想很想抚摸一下
他把父亲的心理带入到自己的笔端,明明是诗人渴望父亲的抚摸,但写出来的却是父亲想要抚摸他,这手法的曲折婉转很让人容易联想到古人。白乐天羁旅在外,明明思念着家里人,写在诗里却是想象着家里人如何在这样的夜晚思念着他。
一年多以后,2006年10月22日,他又写了一首《愿望》:
我死了以后 爸爸妈妈活在过去之中 …… 我希望死了以后 仍然可以记住 婴儿般初降的幼小清晨 阳光热烈地闪耀
与死亡意识相伴随的,是他对生命脆弱的清醒认知。在《易碎之物》这首诗里,他写道:“这易碎之物,总归是这样的宿命吧。”生命就像他珍爱的玻璃杯一样易碎,但这就是生命本来的样子。
既然生命是这样的易碎之物,死亡不可避免,人又该如何求得自解呢?2006年5月30日,他在一首《自我启示》中说:
我只有感觉自己是动物时 才快乐至癫 …… 我只有辨清一件无法离弃的、叫做躯壳的行李 才能够自由解脱 当运往火场 那灵魂苍老的形容啊,也要被焚烧 我只有我 最微不可言的喜悦,才听闻先知 仿佛嫩枝的轻颤落下了露水
写到这首诗的时候,外外大概已经放下那些关于身份的苦恼。再多的身份其实都证明不了什么,就连身份证也是,就连灵魂最后都要和肉体一样被焚烧。而那“最不可言说的喜悦”,如先知所说,就在那被嫩枝轻颤抖落露水的一刹那间。
写到这里,是该用外外另外一首诗的标题作结了,这诗的标题是《既然你知道你是凄凉的,又何必要歌唱》。永恒的自我怀疑,间歇的自我原宥,伴随着疼痛与死亡的纠缠。
借着这份凄凉,我想再重复对外外诗歌风格的一点认识:带着从迷幻音乐中撷取的华丽而黯淡的色彩,忧郁的声调里隐藏着不被轻易辨识的细密花纹,这纹路里密植着对疼痛的隐忍,对死亡的耐心。他热情洋溢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黑暗凄苦的心。他是当代诗歌的一道新伤疤,但也许还没有引起什么痛感,这痛感的映射效应也许还需要一些时间。在一派诗歌明亮灿烂之地,他是一块不大不小的暗癍。有人会因为那过分集聚的耀眼光芒被忽略,他却可能因为过分的黯淡吸引着人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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