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马克龙
原本想写一个法国疫情观察的系列,暂时只完成这篇。又及:写作时是想在纸媒上发,我下笔少了些批判,甚至易被误解为“法吹”。疫情高峰在法国时,我天天吐槽,“精法”的一面早随着卢瓦尔河水滚滚而去。现在到了美国,法国的槽也吐不起来了,法吹一面似又露头,请大家监督批评。
等待马克龙——法兰西疫期观察之一

2020年3月16日,法兰西当地时间的晚上,我提前打开电视,虽然听不大懂新闻频道上各路嘉宾的评论,但也和法国人一道等待着。等待什么?等待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等待他关于防疫的全民讲话。“等待马克龙”可绝非“等待戈多”的荒诞戏剧,而是 “共和国时刻”。八点正,官方信号传来,电视上浮现出爱丽舍宫的夜间外景,背景音乐当然是《马赛曲》。其他一切讨论声都平息下去了,整个法兰西——本土及海外省——在注视,在倾听。画面转入内景,金碧辉煌的厅室——戴高乐也曾在这里发表讲话——别有严肃的气氛,总统马克龙身后是法兰西三色旗和欧盟旗。画面右下角有手语传译,画面正下方则是神速的速记员笔录,把总统的话语即时变为文字。总统的起始语是一贯的:“法兰西女人,法兰西男人,我亲爱的同胞们”(Françaises, Français, mes chers compatriotes)。也就是在这次讲话中,马克龙宣布,从次日即3月17日正午起,全国进入封禁(confinement)。法国由此开始了在西方发达世界(至少从条例上来看)最严格的防疫封锁,历时计55天。
今年我碰巧客居法国,在南特高等研究院担任客座研究员,没成想“有幸”完整经历了法国疫情第一波的全过程。现在,法国已经进入全面、全国、全速解封的新阶段,回顾过去几个月的法兰西疫情,不得不说,我的防疫生活的时间轴是由马克龙的数次全民讲话所界定的。换言之,我不得不加入到“共和国时间”之中。截止我走笔之际,马克龙已经发表了四次关于防疫的全民电视讲话,在上面提到的最重要的一次之前,3月12日他宣告停课,但没有取消近在眼前的第一轮市政选举。后来,4月13日,他的第三次讲话,延长全国封禁到5月11日。最近一次,是6月14日晚上,他宣布抗疫“初步胜利”,主张翻开“新的一页”,提出全面复苏的计划。
在这场全球性的公共卫生危机之中,各国领袖和政要面对本国人民的讲话不胜枚举,法国总统的这种做法有什么值得关注吗?我在“等待马克龙”的过程中,体味到了法兰西特殊的主权精神和共和传统。这里想谈的还不是马克龙及其政府的应对决策及其得失,而是一种具体的政治文化基因。
首先就从形象和形式说起吧:和美国总统特朗普以“收视率为荣”的简报会不同,和德国总理默克尔的平实“干货多”的记者会不同,马克龙是孑然一身在爱丽舍宫面对着镜头,向他的人民说话,不是在面对媒体,不会回答记者提问,身边没有总理或部长们,更看不见公共卫生专家的身影(而英国首相约翰逊等多国政要都让科学家来“站台”)。马克龙在宫殿中的“孤独”是主权者的孤独。他的讲话是主权者在“宣告”决断,在凝聚全民意志,在展现国家愿景,至于具体的政策细则说明、信息汇报和答疑解难等工作,都交给总理、卫生部部长、卫生部总监和其他相关部长来做。这里,法国总统-内阁双首长制,又显出和欧洲许多国家的(英、德、意大利、西班牙等)议会内阁制的重要而微妙的不同。在每次马克龙讲话之前和之后,总理菲利普一次次率领着部长们涌入爱丽舍宫,又一次次面容沉重地鱼贯而出,带着决策去落实,走向人民。虽然疫情期间马克龙也到处巡游视察,但负责细则工作的总理部长们成为了人们寻找具体答案的对象,成为了全国人的熟面孔,以至于我这样的外来人也快要背得出许多部长的名字(孩子开学得问教育部长!火车和航线什么时候恢复?问交通部长!每天晚上,卫生部公布疫情数据……)。与总统的全民讲话形成对照的是,在解封前的周末,总理带着部长和专家们进行了耗时良久、不断拖堂的电视说明会,ppt满屏幕飞,解封当天更是和所有的部长都跑到了一线,马克龙则稳坐钓鱼台。这也就是为什么总理普利普最终收获了较高民望,不过,他已在最近政府改组中辞职。看来,总统的决断的声音,是只能等待的。
这涉及到法国的中央制传统和第五共和国的主权文化。从绝对王权时代到大革命以后,法国中央集权的倾向可谓一以贯之。在这次疫情中,不论各级组织还是各行各业,防疫的过程中都是在等待“中央”的决策和声音,乃至于用咱们的说法,有点“等靠要”的意思。也就是在全民讲话中,马克龙曾宣布一切防疫急需医疗物资收归国家调配,这实际上又在疫期强化了中央制,所以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们看到法国一线医护们缺少“弹药”,都是向国家政府喊话,而没有像咱们国内那样的网上求援和社会多渠道互助。这里有法国中央制的强度和僵硬。那么这个中央决断的声音来自于哪里呢?来自于第五共和国总统之位。
在为戴高乐将军“量身定做”的第五共和国宪法中,总统成为了权威性和全民性相结合的最高主权者。也正是第五共和国首任总统戴高乐发现了电视讲话的伟大力量——他甚至称电视机为“魔法盒子”,而他的批评者则认为他是通过在镜头前展现自己“王者”形象而施行统治的。1968年“五月风暴”期间,爱丽舍宫风雨飘摇,他也还是“孤独地”发表讲话,只不过那一回电视台已经罢工,信号只能以广播方式传出。在电视的时代,全民讲话成为了国家主权形象的一部分,成为了法兰西共和国的文化。镜头前,马克龙是孤独的,而通过镜头,他又和全民同在。而且,在即将进入5G通信的今天,他的每一次讲话也通过各种新媒体的官方账号即时传出。在所有这些影音形态中,马克龙成为了法兰西主权精神的景观性化身。
对这样一种政治文化,人们的评价当然不一。比如,我在高等研究院的一位同事,来自于没有君主制历史、也没有中央制传统而奉行联邦制的美国,她就认为这里面带有“君王主权”的遗风,弊大于利。她特别提到,在马克龙讲话之前,各单位什么措施都不会采取,我们的研究所也只能按照原计划举行聚餐会(那可是近二十人的室内聚集!),而等到了马克龙禁止十人以上聚集之后,研究所连夜“关门大吉”,取消一切活动。法国总统的确像一个“君主”,这里不妨来个插曲:疫情期间,马克龙之妻布里吉特即共和国第一夫人,曾在媒体上抱怨在爱丽舍宫封禁让她心情压抑,这当然引起法国“键盘侠”们的“群嘲”,认为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但转念一想,爱丽舍宫只供总统办公并和家人居住,就像君主的深宫一样,的确是孤寂的所在。法国媒体上也有评论认为,马克龙的总统形象因为新冠危机而变得像个“大家长”。
但另一位来自土耳其的同事则表示反对,因为他在马克龙电视讲话这种形式中看到的不是君主作风,而是共和精神。法国总统在电视镜头前是孤立的,但那是超越了一切党派和局部利益而“独”与全民共在,和人民直接发生联系。无需讳言,马克龙过去一段时间的施政在法国国内极具争议性。但法国人在“等待马克龙”的过程中,也表现出一种公民意识,至少在这个时刻,认可他为共和国元首。也就是在电视讲话中,马克龙宣布,为了抗疫,当机立断,撤销了他自己念兹在兹、而民众相当反对的退休金改革计划, 保全了主权者的全民性,创造了疫情期间的“共和”。
而我自己,作为一位文化研究者,还想更进一步,体察全民电视讲话的“文风”。我们知道,在西方现有政治和媒体环境下,领导人都喜欢用“贴地气”的语言表达方式,特朗普作为真人秀出身的政客,更以“推特体”败坏了美国本已鄙陋的语言,说是走向“三俗”也不为过。马克龙在平时面对媒体和接触民众时,也可以话语亲民,甚至“大嘴巴”,口无遮拦(最近一次他面对记者说“我们什么时候都没断供过口罩嘛”,就惹了祸),但电视全民讲话的语言风格,则倾向于书面,总体上严正乃至于典雅。这里我想至少有两个原因。第一,还是和第五共和国的总统主权有关,他的讲话相当于主权的“宣言”,虽然不是中国古代帝王的“圣谕”或日本近代天皇的“玉音”,但也具有正式的“法规”意义,必须掷地有声,一言九鼎。这也就是为什么要以速记形式变为文字展现给全民。再插播一个“玩笑”:在4月13日的讲话中,马克龙宣布到5月11日才可以开始有条件逐步解封,而当时他没有说是哪一年5月11日,于是乎“段子手”立刻开起了玩笑,也许是今年5月11日,也可能是明年,还可能是十年后的5月11日!当话语具有全国政令乃至“法典”般的地位,岂可不庄重?
第二,也许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便是法国的文化基因了。在法国传统中,一个领导人,乃至主权者,需要显示出开明的心智,典雅的修辞,最好同时是渊博有教养的知识分子。在西方的传统中这大约可溯及古希腊的“哲学王”理想,也会让我们联想到儒家所谓的“修辞以立诚”“不学诗无以言”。别忘了,萨科齐刚出任法国总统,就因为用错情态动词格而抬不起头来。而碰巧,马克龙又是一位对修养、文采和雄辩风格有一定偏爱的领导人。他用词的高级、“古雅”乃至冷僻早已成为了全民的谈资。即便在辛辣地嘲讽政敌时,也常用文学典故(以国民诗人普雷维特的名作《清单》为典那一次,忙坏了法国语文老师们)。新冠以来的电视讲话中,马克龙抑扬顿挫的语句,虽然不是文邹邹,但明显经过了精心准备和反复润色——我甚至忍不住要数一数他押韵的次数——同时他也常常追求一种文化感染力。《纽约时报》最近的法国报道就又一次指出,他的疫期讲话风格几乎是“诗意”的。以美国标准来论,马克龙的语言的确太高级了点。6月的讲话中,马克龙提到反种族主义的议题时,强调法国不会推倒任何历史雕塑。这又“带火”了一个词:déboulonner。这个动词既指“拆除”已建之物,也有“解除”某种地位的意思。这样一种风格是否适应现时代呢?法国也有人提出质疑。总统是不是陶醉于这样的讲话之中了?语言是否已经太陈旧?我则认为,法国文化不大可能——也没有必要——放弃自己的“雅正”。

六月的讲话中,马克龙以坚毅的抒情语言宣告了抗疫的阶段性胜利,还特意更换了房间,通过背景的窗露出爱丽舍宫庭院的初夏喷泉,解封气息十足。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同“胜利”的说法和“解封”的放松感,我也认为防疫在法国必然也必须长期继续下去。他的用意,倒不是要任何人飘飘然,而是希望向前看。毕竟,疫情稍歇之际,公民们也重新拾起了和马克龙此前政策的积怨,极端反马克龙派甚至已经用上了“下一个目标:马克龙病毒(macronvirus)”的标签。在这样承前启后但又仍然充满不确定性的时刻,马克龙自然明白,法国需要一个喘息,更需要展望。主权者必须有能力提出新的愿景。的确,接下来法国怎么走,有太多问号:疫情会反复吗?经济如何复苏?退休金等一系列争议性的改革还要推进吗?欧盟会以疫情为契机重新整合吗?马克龙在电视上承诺,要在七月份再次讲话,总结全面解封的得失,再制定接下来的政策,远大目标是——人民“生活得快乐,生活得更好”(vivre heureux et vivre mieux;他又押韵了)。看来,正如疫情在继续,“等待马克龙”也不会结束。七月份的讲话马上就要来了,他会说些什么呢?现在我已经离开法国一段时间,无法——也无须——守在电视机前,不过居然还有点期待,也衷心希望法国能走好一个休整的夏天。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过几天电视讲话的结束语还是:“共和国万岁!法兰西万岁!”(Vive la République, vive la France !)
2020/6/15
2020年7月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