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摘记
◆ 第二章 >> 他形容自己是个梦想家,在梦里和所有见过的女人都上过床。他形容最喜欢的女人叫“红烧油肉”,只要吃得到,愿意死。 >> 他讲的是比喻,专指那种又白又胖的女人,白得洁嫩,像剥了壳的茭白,胖得饱满,像熟透的水蜜桃 >> “喏,给你,不就是几块钱的事嘛,值得用性命去抵。世上命最值钱,我被人骂成太监都照样活着,你死什么死,轮不上。 >>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上校的眼睛,果然是明明亮亮的,比洁白的月光还要亮,一点不像个祟的鬼,像个英雄,堂亮得很。这是我重要的一个经历,我开始对上校生出好感,他救了小爷爷的命,也救了自己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 。他像一座尘封久远、织出多个鬼故事的老房子,你怕它又忍不住想进去看。以前爷爷讲不许看,我就不看,百依百顺,一副奴才相。现在我不要再做爷爷的奴才,因为我觉得他“不像鬼,像个英雄” >> 爷爷像一棵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老榕树,上遮天下盖地,里三层外三层,天打雷劈都不怕,怎么会怕小爷爷莫须有的风雪预报?总之,爷爷活成一个老埠头,你要改变他是很难的,不像我。我像三月里的桃树,一夜之间变成一幅画、一本诗,花枝招展,灿烂得连自己都认不得 ◆ 第三章 >> 凡是鼻子灵的人都有体验,上校家经常烧好吃的,尽管他家厨房深在院子里,看不见窗洞,但浓郁的香气会飞的,从锅铁里钻出,从窗洞里飘出,随风飘散,像春天的燕子在逼仄的弄堂里上下翻飞。香气驱散了空气里的污秽,像给空气撒了一层金,像闪闪金光点亮了人眼睛一样,拉长了人的鼻子 >> 这个多梦的夜晚成了我最难忘的一个记忆,像那两坨肉已长在我身上,消不掉。 >> 我倒是盼望上校吃酒,因为吃了酒他会讲故事。我后来觉得听他讲故事才是真正的“揩油”,比吃肉还过瘾。只是,这样的时节像蹄髈一样,并不多见。 >> 我最欢喜听他讲故事,他闯过世界,跑过码头,谈起天来天很大,讲起地来地很广,北京上海,天南海北,火车坦克,飞机大炮,有的是稀奇古 ◆ 第三章 >> 爷爷总能回答,但有时会讲得缭来绕去,你不知道他在讲什么,比如这回就是。“因为值钱才不要。”爷爷讲,“值钱的东西像好看的女人,是祸水呢,杀人越货,谋财害命,要的就是这些玩意。家里有一箱金子,一群恶鬼坏蛋盯着、念着,哪个人睡得着?何况她一个寡妇。” ◆ 第四章 人物突然更加生动可爱起来 >运气不错,手术很成功,首长起死还生,他也保住性命,皆大欢喜。解放军把他当贵宾接待,也把他当投诚对象看待,给他讲形势,摆道理,动员他弃暗投明,当解放军。当时国民党节节败退,解放军已准备杀出大别山,打响淮海战役,形势对解放军很有利,他有点想留下来。但想到留下来他养的几只猫要吃苦头,要么饿死,要么沦落街头,他于心不忍,最终还是选择走。 >> 运气不错,手术很成功,首长起死还生,他也保住性命,皆大欢喜。解放军把他当贵宾接待,也把他当投诚对象看待,给他讲形势,摆道理,动员他弃暗投明,当解放军。当时国民党节节败退,解放军已准备杀出大别山,打响淮海战役,形势对解放军很有利,他有点想留下来。但想到留下来他养的几只猫要吃苦头,要么饿死,要么沦落街头,他于心不忍,最终还是选择走。 >> 爷爷讲:“你看,他现在还养猫,不吸教训,不回头。他这人就这样,骨头太硬,心气太傲,仗着聪明能干,由着性子活,对老天爷也不肯低头。这样不好的,人啊,心头一定要有个怕,有个躲。世间很大,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不能太任着性子,该低头时要低头,该认错时要认错。” >> 他的文章像投枪,像匕首,像机关枪,像炸药包,把联总一批带文艺腔的嫩笔头子逼入死胡同,差一点全军覆没 >> 这真是令人激动难忘的一天一夜,白天看得惊心动魄,夜里在梦里更加惊险刺激,冲啊杀啊,头破,血流,混战,血战,熊熊烈火在燃烧,滚滚乌烟在翻卷,疯狂水牛在狂奔,鬼在哭,狼在嚎,人在厮杀…… >> 因打算连夜走,要做准备工作,他无心停留,一边讲着一边就转身开步走,依然是昂首挺胸,一步一顿,夜色里,像个僵尸。 人生海海 麦家 71个笔记 第四章 这天夜里十四岁的我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是一种夜色也有重量、形状和气味的滋味,像没睡在床铺上,是睡在黑色的空气上,睡在一堆目不暇接、纷乱和狂热的思绪里。这些思绪互相仇恨,穿着黑衣围攻我,让我虽然一动不动却累得不行,好像血液的流动需要齿轮转动才能带动 第五章 他身上只有脑袋是大的,脑门宽大又高,据说里面装满了诗和梦想。 第六章 一个饱嗝顶上来,像额头被人击一掌,整个人往后蹒跚两步。立停后,他接着讲,声音变得更加响亮—— 我不知道,要不是后来父亲及时领着七阿太、老保长、爷爷等人——都是可以倚老卖老的老辈子——赶来拦阻,胡司令会不会把上校打死,打死一个顽固的国民党反动派算不算犯法?这天晚上我心底头一回冒出一丝不大崇敬胡司令的情绪,我开始怕他,躲他,开始有点恨他,开始盼他早点走。 第七章 我觉得我不是跑去学校的,而是飞去的,飞翔的翅膀就插在额头上,父亲亲过的那个地方。我从没有想到被父亲亲一口会这么神奇,那地方一直热辣辣的,肿的,胀的,像长着什么——兴许就是翅膀吧。 在打瞌睡,样子像瘟鸡,头勾着、晃着,眼皮子翻着。 越发觉得这个人可爱起来 他讲:“你进来,把猫领走,交给你爹。” 他讲:“你进来,把猫领走,交给你爹。” 我问:“它们生病了吗?”他讲:“它们想回家。”接着又讲:“我一定要让它们回家,这鬼地方太脏了,它们受不了这苦。” 爷爷这顿讥讽数落,洪水一样的,把表哥的心情彻底冲坏。我看他一言不发地离去,脚步沉重得要死,像只落汤鸡,鞋子里灌满泥淖。 我们不由自主放慢脚步,敛声收气,悄悄靠拢 第八章 椅子叽里嘎啦一阵响,好像挨了一顿揍,哭了一场 这就多了,你想听什么,从前的还是现在的?就怕你不敢听,听了也听不懂。你可能看过女人的屁股,但见过奶子吗?像南瓜一样的大奶子,还是像梨子一样的小奶子?还是像布袋子一样的老奶子?见过吗?见过又摸过吗?摸过又亲过吗?亲过是什么感觉?亲过后是……” 爷爷讲,大多数蚊虫到寒露节气就要死掉,寒露寒露,蚊虫无路,指的就是这意思。但叮过人、吃过人血的蚊虫,精气足,头脑灵,变得聪明,到了寒露时节会寻个暖和的地方做窝,睡大觉,养精蓄锐。这样就可以熬过三九严寒,死不了,变成蚊虫精,来年继续作威作福。我 第九章 当然老鼠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父亲在那儿埋着两副捕鼠夹,夹子里撒着比谷米更香的黄豆,黄豆说:老鼠,你来吧,来了就夹死你。 打开窗户,后山几乎伸手摸得到。 山水山水,山水是连着的,海大的前山连的必定是“大源”,不会是“小源”。冬天,溪流瘦弱得病恹恹的,但一开春,溪水便一夜夜涨,到夏天甚至经常发洪水,湍急的溪流裹挟着连根拔起的树木、毛竹、各种庄稼,浩浩荡荡奔腾着;奔走不了几公里,汇入富春江。如果富春江发洪水,江水倒灌,溪水就会越过溪坎,顺着弄堂,挨家挨户乱串门。 。门稀开一条缝,切进来一路月光,仿佛爷爷乘着月光走了;同时那个呜咽声也一同被月光照亮,满当当地挤拥在我心里:恐惧、好奇、刺激、紧张、混乱的感觉,在黑暗和呜咽声中左冲右突,起伏跌宕。 第十章 事实上从那以后我们家连上校的名字都极少提,谁提就要吃白眼,甚至耳光,好像他是我们祖宗八代的仇人;要不我们一家人都是势利小人,薄情寡义,专干过河拆桥、人走茶凉的事。上校,我父亲曾经最要好的朋友,现在却成了我们全家人的禁忌、毒蛇、地雷,天天藏着、掖着、躲着、避着。该死的上校,你让年少的我尝尽了保守一个秘密的苦头;该死的上校,你到底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到底为什么要对小瞎子下如此毒手? 那天夜里,那个惊涛骇浪的恐怖之夜,我和他,仿佛两只溺在洪水的惊涛骇浪中无力靠拢、只能呜咽分别的破船。 这个夏天,老保长好似把小瞎子的断舌头接在了自己舌头上,成了一个多嘴多舌多事的长舌头,什么事情都要吃一口,插一嘴,嘴唇都被热辣的口沫星子灼疡了。 大人的世界奇奇怪怪的 我以为爷爷会开心地打个总结:“死了好。”或者:“早该死了。”或者相应的话,总之是幸灾乐祸吧。但爷爷似乎给难住,不知道讲什么好,犹豫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是命,忘了它们吧。”声音幽弱,分明是同情的心情,安慰人的口气,让我觉得爷爷好奇怪的。 我以为爷爷会开心地打个总结:“死了好。”或者:“早该死了。”或者相应的话,总之是幸灾乐祸吧。但爷爷似乎给难住,不知道讲什么好,犹豫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是命,忘了它们吧。”声音幽弱,分明是同情的心情,安慰人的口气,让我觉得爷爷好奇怪的。 第十二章 像得到通报,两人走到楼前,刚准备上台阶,一门灯光,水一样扑出来,铺满台阶,同时传出一个银亮的声音: 第十三章 当初最讨厌的那个人却变成了自己的知己 你们不晓得他为国家立过多大功,又受过多少罪?那个罪过啊你们想不到的,生不如死啊!他是个英雄你们知道吧,只是……只是……怎么讲呢,人是有命的,他命苦,总被人糟蹋。这不,到今天还在吃苦,我真替他难过。”声音颤颤的,我怀疑他流泪了,屋里静得可以听到爷爷的喘气声。 你们不晓得他为国家立过多大功,又受过多少罪?那个罪过啊你们想不到的,生不如死啊!他是个英雄你们知道吧,只是……只是……怎么讲呢,人是有命的,他命苦,总被人糟蹋。这不,到今天还在吃苦,我真替他难过。”声音颤颤的,我怀疑他流泪了,屋里静得可以听到爷爷的喘气声。 —总之是一种甜香味,在蜜罐里的样子。兴许是香味太过浓郁,我家屋子太小,装不下,爷爷没守住老保长的告诫,将上校跟那大婊子合配当小爹小妈的下流故事,以及被女鬼佬刺字的悲惨故事,相继一点点掏出来,拿去祠堂、小店、理发店、裁缝铺等地偷偷传。 第十四章 ;爷爷讲人生无常苦有常,做人就是活受罪;老 这是个月黑之夜,月黑生风,风从门缝里一缕缕切进来,吹到身上已经有些凉意。椅 第十五章 ,我听得见月光在屋顶上走动的声音,它们赶着黑暗,走入天井,爬上墙,天井变得更大,也更静了。 还是门板挡住了月光,还是乌云遮住了月亮。我只知道,半夜里我被尿憋醒,迷迷蒙蒙跑去撒尿,经过前堂时一头撞见父亲跪在地上,在对祖先磕头。第二天,我注意到父亲额头上有一块乌青,我看着就想哭了。 第十六章 我来到爷爷身边,拉着他手,想安慰他,又不知讲什么,气愤让我变成了废物。爷爷也是,自挨老保长打骂后,一直呆若木鸡,傻愣着,既不还嘴骂也不叫苦申辩,好像老保长事先给他灌过迷魂药,他神志不清了,体面不要了,道理丢完了,成了个十足的糊涂蛋、可怜虫。我既觉得有些可怜爷爷,又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什么古怪:兴许是爷爷有错在先,他认错了。 号啕大哭,像爷爷死了。这个该死的下午,天地是雪白,可人是污黑的,坏人打好人,儿子骂老子,天理皇道塌下来,压得我窒息,心里眼前一团黑,恨不得哭死。 父亲讲,声不高,音偏轻,一字一字吐出来:“你不是人,从今后,我不会再叫你一声爹,不会同你,吃一桌饭,不会管你,是死是活。我只管葬你,料你也活不长了,早死早收场。 他带来上校从杭州给他捎来的耶稣像,放在我家堂前阁几上,要爷爷对着耶稣跪下认罪。爷爷像小孩子一样听话,咚地跪在耶稣面前,呜呜哭,一边流眼泪鼻涕,一边骂自己该死该死,张口骂,闭口哭,一点不要体面。 我在一旁望着耶稣,耶稣站在阁几上,背靠着板壁,头歪着,耷拉着,手伸着,被钉子钉着,流着血,脚上也流着血,是一副受苦落难的样子,也是要人去救的样子。我突然觉得爷爷就是这个样子,受苦落难,要人去救。耶稣真能救他吗?我心里犹豫着,双脚却已经信服,顺从地跪下来,祈求耶稣救爷爷。与此同时,父亲在祠堂门口跪着。爷爷对我讲过,男儿膝下有黄金,宁可死,不可跪,可现在我们一家三代男人都跪着。这么想着,我对耶稣又有新的求,我求他从阁几上跳下来,把我和爷爷都掐死算了,生不如死啊! 一切都是命,这话爷爷以往多回讲过。那天,我十分后悔离家时没有和爷爷告个别,我猜他一定为我的无情无义伤心死了。这大概是他的命,对我好言好待十六年,却没有得到我一分钟的话别。爷爷讲过,一分钟的和好抵得过一辈子的仇恨,我和他正好反过来。想到这点我忍不住大声哭起来,那时船正好起航,阵阵巨大的轮机声把我的哭声吞没得连我自己都听不见一丝毫。 第十七章 有些事长进血肉里,只有死才能放下 人活一世,总要经历很多事,有些事情像空气,随风飘散,不留痕迹;有些事情像水印子,留得了一时留不久;而有些事情则像木刻,刻上去了,消不失的。我觉得自己经历的一些事,像烙铁烙穿肉、伤到筋的疤,不但消不失,还会在阴雨天隐隐疼。 父亲正落寞地坐在我和爷爷曾经睡觉的东厢房门前的躺椅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屋檐水滴答在天井里结满污垢的青石板上。他把我当作走错门的人,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抽烟,问我:“你找谁?”我叫一声爹,报出自己小名。他像只有二十二个小时没有看到我,没有些许激动——也许是怕激动,也许是要给我腾出时间,认识一下这不堪的老屋,目光自下而上、自外向里无精打采地睃视着,好像在告诉这些老墙、老门、老楼板:有故人回来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发霉酸腐的浊气,门楣上、楼板下、屋檐下、角落里,挂满蒙尘的蜘蛛网;几张条凳、竹椅横七竖八地散乱在前堂;堂前正壁贴着我熟悉的毛主席像,已经脱落一只角;阁几上灰扑扑的,像父亲抽了几年的烟灰都撒在上面,并被摊匀。屋里唯一干净的是那张我从前做作业的八仙桌,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泛出丝丝红光。 后来父亲告诉我,在我走后没几天,还没等到上校的申明告示,爷爷已经把命交给他的裤带,在猪圈里上吊了。 大哥是去了秦坞,一个偏僻小山村,做了倒插门女婿。在生死面前他躲过一劫,但在荣辱面前,丢尽了脸面。长兄如父,再穷困潦倒的人家也不会把长子拱手出让,这是一个破掉底线的苟且,形同卖国求荣,卖淫求生。这是生不如死,是跪下来讨饶,趴下来偷生。我忽然明白,即使村里人已原谅我们家,但我们家却无法原谅自己,甘愿认罚赎罪。爷爷寻死是认罚,大哥认辱是认罚,二哥年纪轻轻抱病而死和我奔波在逃命路上,亡命天涯,又何尝不是认罚? 报纸上说,生活不是你活过的样子,而是你记住的样子 两只精致的猫篮,里面盛满一层黑干的老鼠屎,无法想象两只猫曾经娇生惯养的荣耀风光。 看到这 想哭 女人剪着齐肩短发,圆盘脸,肉鼻子,阔嘴巴,短下巴。黑白照,肤色是看不出的,但看年纪似乎比上校要小不少,也许是笑得甜的原因,减少了她年龄。在上校拘谨木讷的笑容衬托下,她确实笑得尤为甜蜜,好像在照相机的镜头里看到了上校的拘谨,是一种获胜的窃笑,暗藏着满肚子秘密。我不认识她, 女人剪着齐肩短发,圆盘脸,肉鼻子,阔嘴巴,短下巴。黑白照,肤色是看不出的,但看年纪似乎比上校要小不少,也许是笑得甜的原因,减少了她年龄。在上校拘谨木讷的笑容衬托下,她确实笑得尤为甜蜜,好像在照相机的镜头里看到了上校的拘谨,是一种获胜的窃笑,暗藏着满肚子秘密。我不认识她, —那么多亲人离去他已经学会了,声音低弱,嘶哑,咝咝的,像一只衣袖被间歇地撕开,而泪水却不间断,分多头,唰唰而下,令我不禁悲伤地想到一个词:老泪纵横。 她以嘹亮悲怆的哭声给老人家送终,哭声像鸽子的哨音一样,泣着血,盘在空中,照亮夜空,把村里所有女人的泪腺激活 村里出动几百人,男女老少,成群结队,送他们到富春江边,船埠头。船在汽笛声中离开码头,女人对着送行的村民长跪不起,抹着泪,上校像孩子随母亲一样,跟着跪下来,那情景把几百人都感动哭了。几百人哭的场面能感动所有人和所有时间,父亲在回忆中依然禁不住滚出泪花。 第十八章 尽管我对着记忆和照片想过上校的各种模样,但他的样子是超过所有人想象的:面色红润,双眸明亮,白白胖胖的,加上一头晶晶亮的白发,十足像一个鹤发童颜的洋娃娃。他白净饱满的面容,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换过皮肤,白得生机勃勃,富有弹力活性,完全是孩子的风采。他的神情也像孩子,看见外人兴奋又紧张,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害羞地看着林阿姨,眼巴巴 一个是老态毕现却沉稳自如,一个是鹤发童颜害羞胆怯,两个人都远远走出了照片,走出了我的想象。尤其是上校,小孩子的神情、举止,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我捕捉到一丝记忆和真实 两边房间都没有关门,我听着他撒尿的声音,禁不住地想到了他的“小腹”。那是他最机密的地方,他一辈子的荣辱、起伏、罪过、疯狂的秘密,此刻近在眼前。我几乎有一种冲动,也想去撒尿,顺便看看他那致命的秘密。以他现有的智力,我想他不会拒绝的。 报纸上说的,当一个人心怀悲悯时就不会去索取,悲悯是清空欲望的删除键。走道上很快飘来粪便和尿液发酵后的酸臭,像鸟翼振翅搅乱了宁静的时空。撒完尿,他几乎是跑回来,没有系上裤带,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拉开里面秋裤的裤沿,紧张神秘地对我说:“你来看,我这儿有字的。”回头看看,听听,又悄声说:“不要跟我老伴说,她会骂我的。她经常为这事骂我。”曾经他为保住里面的秘密甘愿当太监、当光棍、当罪犯,现在却要主动示人,宁愿被老伴痛骂也要给我看。我心里的悲伤本来已经要胀破,这会儿终于破了。我哽咽着上前帮他穿好裤子,系好裤带,抱着他啜泣,泪水灼伤了我的双眼。他奇怪我为什么哭,我奇怪这世界怎么会这么残酷无情。我后悔来这里。我恨不得连夜逃走。 我心里都是上校的前世今生,都是悲伤,都是眼泪,都是苦涩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略带寒意的风从窗缝里咝咝钻进来,给我送来桑树和泥土的气息,也送来了后半夜的月光 报纸上说,心有雷霆面若静湖,这是生命的厚度,是沧桑堆积起来的 可我天生苦命,秋葵一样,好日子长不了 这是我长那么大头一次回头看一个男人。那年我十九岁,他三十一岁。他也是我这辈子唯一这么回头看过的男人。他没有回头,我心里空落落的,像他本来在我心里,就这么走掉了,心里就空了。 第十九章 初恋的感觉是甜蜜的秘密,是紧张的等待、偷窥,是手不经意中相碰触电的感觉,是炮声轰轰中的害怕和祷告,是午后的阳光在风中行走,是微风吹来了稻花香,是彻夜不眠的累人旅程,是各种复杂幽秘、别出心裁的明测暗探。总之是细腻琐碎的,孤僻,怪异,情乱神迷,神神叨叨。 她又列数种种心花怒放又揪心断肠的细节、事迹,痴迷于逝去的青春和灼伤泪眼的甜滋滋的苦涩中,流连忘返。这是她毕生的辉煌,一生盘根错节的痛的根子,彩虹一样的、惊人的美丽,也是惊鸿一瞥的残酷。 我再想起他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突然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不肯娶我,宁愿开除军籍也不肯。这情况他怎么娶我?怎么娶?包括后来他为什么要那样害小瞎子,因为这是要他命的东西,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宁可一辈子做光棍,宁可犯罪,宁可死,也要守住这秘密、这耻辱,有人却要当众扒下他裤子,他能不疯吗?他是活活被逼疯的,但首先是被我害的……” 我搭上摩托,轰的一声离去,回头看到,两人肩并肩、手牵手站在门前台阶上,阿姨脸上乌云密布,上校脸上阳光灿烂 第二十章 当牛作马的生活让我对生活只有恨,没有爱——爱被我恨死了,葬在大海里。 人生海海,我们像海滩上的两粒沙子一样相遇 她十几斤体重——也许是几十斤——就在几分钟内钻进了草地,化作了泥土,而我只能像傻子一样哭,他妈的,我们的命真苦啊! 报纸上说,爱人是一种像体力一样的能力,有些人天生在这方面肌肉萎缩。看到这句话时我脑海里首先跳出的形象是父亲,然后是上校:上校是父亲的反面,天生在爱人这方面肌肉发达。两人完全是对立类型的人,也许正因此才互相吸引,能做好兄弟。我这辈子没交到上校这样的好兄弟,但两任妻子都属于上校型的,这就够了。报纸上说,这世上最好的朋友是钱,我一人赚两头,就更够了 孤独是我的花园。我开始在花园里散步,享受孤独留给我的安宁。 人比人气死人,我不跟人比,只跟自己比。报纸上说,幸福是养自己心的,不是养人家眼的。 生活摧残了他,让他过着活鬼一样的生活,也让他穿越了生死恐惧和世态炎凉,变得大彻大悟,笑傲江湖 现在是北京时间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日,深夜九点四十三分。这是上校去世的时间,他在没有任何痛苦和恐惧中结束了最后一次心跳,身上盖着一床藏青色的羊绒毛毯,身边守着我和林阿姨。房间里弥漫着豆油和蜡烛燃烧滞留的沉闷气味,林阿姨一边咳嗽一边最后一次为老伴行使了作为医生的职责,戴上耳挂,把听诊头贴在他脖颈左侧动脉处听诊。放下听诊器,她看看床头闹钟,幽幽地对我说: 上校生于民国七年即一九一八年,差不多活了一个世纪,寿高到几乎超出所有活人的想象和死者的等待 微信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