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灾日记(二)洪水过后 (7/15)
她身上只留下命运的腥味。
采访整三天了,今天才有时间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重新续上。
7月14日、16日我连续去了两天九江市永修县的居民安置点,这里可能会成为节目的重点,所以明天我还要再去一天,之后集中再表。
这篇主要想说 15日,我和救灾行动队前往鄱阳县莲花山乡的芝城村遇到的事。

大本营在景德镇,开车过去要小两个小时。莲花山乡位于鄱阳县东北角,地势高,山路崎岖,一路上遇到了落石和坍塌。
洪水是7月8日到的,山上的水借着地势很快冲击了村庄,大概一个下午,就淹了 60 公分。

虽然水是白天来的,但水势非常急,很多人家还是临湖而建,根本没有时间转移财物,很多村民被村干部哭着背出来,拽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具家电,毁于一旦。

这两天水退了一些,村民白天都从安置的养老院里出来,回家打扫,收拾残局。
现在水和路的分界线划在一家两层小楼。我们到的时候,女主人正带着她的孙子,在洪水里刷碗。

田没了,媳妇去年和儿子吵架,跑了,前年为了给他们结婚新盖的房子,淹了,门关不上了,家电全部漂走了……
我问一句,她答一句。每一句都是完成时,每一句都是板上钉钉的结论。
她没带手套,边说,边用洪水擦洗掉碗上残留的泥沙。她说手泡的会疼,但过一会儿就好了。
好像她刚刚说的所有磨难,也都会「过一会儿」就好了。
往上坡一点的金大姐,洪水来的时候一个人带着4个孙辈在家。她第一时间把屋里的观音请到三楼,安抚好孩子,冲到一楼的时候,水已经到膝盖了。

她想请左邻右舍帮忙,可那个时候谁有时间管别人家的事呢?
只能一个人跪在地上,抢救贵重的家电。她撩开裤腿,给我看整条腿都是乌青。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要不是15年老板(老公)死了,我不会这么难。」她说。
16年儿子要盖房,他们夫妻俩倾尽所有。有天为了招待来家干活的乡亲,想添条鱼,长在江边的老板下河去捞,没想到再也没回来。第二天,在一条船边漂起他的尸体。
大儿子前几天回来帮忙,住了两天又走了,家已不是家,没什么可挽救的了。
大姐抓着我,直直看着我的眼睛,「16年发过1次水,5年里又来一次,你让我怎么活。美女,你说让我怎么活。」

我又问了一些琐碎事,打听到金大姐的名字里有一种花,她整个人却好像被水泡过的家具一样,毫无馥郁。
她身上只留下命运的腥味。

我尝试抛开水文数据,从当地人的角度来复盘,水灾到底是怎么来的。
几乎所有人都重复提到,98年,16年,他们如何如何,这次做了什么没做什么,这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必备的生存常识。连刚上初中的小孩都能熟练向我解释什么叫「倒灌」,「泄洪」,「泡泉」又是什么。
常识可以消解一部分恐惧,但有些恐惧与天无关。
芝城最高处的王大爷,88年在这儿建了砖木结构的房子后,家里从没淹过水,98年半个村子都泡在水里了,他家依旧晒着粉皮,没事儿。
他拉我到田里,指着远处一栋还没建完灰色建筑,「就是乡针夫在那儿建了宿舍以后,把水位给我升高了。」

这一次,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眼看就要开始发霉,老两口用火盆一块地一块地烘干地板。
我问他,家里遭水了,他去没去过安置点,他说,「不去,水退了,我和老婆子就回来了,我不吃他们的。他们是外来的,我是土生土长的,怎么能这么瞎搞!」
回去的时候,其他人嘱咐我,这件事就不要说出来了,「老百姓嘛,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