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河西走廊(五)魂消敦煌
一
汽车在笔直的公路上由南向北行进,热辣的阳光炙烤着寸草不生的大地。
空气无比干燥,令人心焦。无论打开所有的车窗,还是关窗开启空调系统,吹来的风都是燥热的。河西走廊的海拔骤然降低,清凉在这里如此难觅。
这是连接柴达木和敦煌的国道215线。
始于格尔木,经敦煌终于柳园的高速公路,到当金山脚就戛然而止。基础设施建设日益高效的今天,“穿山越岭”仍是工程师们需要花费数年小心应对的重要项目。
我第一次去敦煌,已是整整10年前的事。那时的国道都尚在维修,翻越当金山的路坑洼难行。我们被迫长时间跟在一辆大型翻斗车的后面,在它扬起的滚滚后尘笼罩中艰难前进。
路过为安置哈萨克移民建立的县城阿克塞,我们在一个没有标识的岔路口本能地驶进了一条路况良好的铺装路。沿着此路轻松行进了2、30公里后,气温渐凉,停车查看路旁的里程碑,才发现这条路的终点,是祁连山脚的肃北蒙古族自治县。
没有导航的年代,自驾走错路是常有的事,这也是旅行本应存在的一部分。
今天我当然不害怕走错路,但万事的既定感却让往日旅行带给人的悸动大大消减。

过青海石油局所在地七里镇不远的路口右转,就可以直通敦煌城南。从沿海到内陆,城市的扩张在中国四处同步进行着。这条路旁有许多果园,令人稍感意外的是,各种颜色的物流车辆也在这条路上穿梭。这些双排轻卡的后厢内,装满了生长于路旁果园中的敦煌风物——李广杏。成箱的杏子被运往车站、机场,进而输送到全国各地的互联网买家手中。
今时今日,“土特产“这个名词似已过时,哪怕远隔千里,他处的特产也可以与本地的产出一样轻松获得。
盛夏旺季,地处闹市,配有餐厅、洗衣房、美发室,屋内带冰箱,前台可代换外币的商务酒店,标间一晚的价格只需79元钱。疫情给旅游业带来的打击,可见一斑。
有名的沙州夜市,并无多少游客光临。“小二“们挨个站在自家店门口,声嘶力竭地邀请着每一个路人坐到他们的饭桌前。
回想10年前的沙州夜市,远比现在杂乱拥挤,却比起今天商业化装裱下外表精致的市场更有质感。
还是有许多物事似曾相识。装有玻璃格子间的那部分餐饮店铺仍然没有大变,这里都是老板亲自在店门口招呼。老板们形象差异巨大,有文质彬彬的女性,有满脸横肉的大汉,甘肃口音,青海口音,凸鼻深目的维吾尔人,还有一位身高看上去不到一米五的四川老妪,主打着花样繁多的川式快餐。更加没有变化的,是坐在摊前,低头认真刻画木质装饰盘的众多木雕艺人们。
我站在路口喝了一口水,一个开直播的女人正在拿着手机做360度旋转。手机即将对到我面前时,我下意识转过身去,随即逃离了她那深不可测的镜头范围。
二
清晨,我乘坐出租车,像城东方向的目的地驶去。
司机非常热情,一上车就用一句“欢迎来敦煌!“做开场白。随后,他先是询问是否适应敦煌的气候和饮食,又提了几句家长里短,最终,他说出了他最想说的话,”想去周边的景点玩吗?“
“我是开车来的“,我直接回答道。
“哦……“,司机有些失望。
到达目的地时,司机再次问道:“出来后能不能再坐我的车返回呢?“
我停顿了片刻,告诉他出来时看情况,可以考虑。
司机给我留下了电话,稍感欣慰地掉头离开。
敦煌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这里是莫高窟作为景区的正大门。
10年前,私家车是可以直接开到莫高窟门口的。那是一条时常有黄沙被吹到路面上的公路,汽车行驶在上面,仿佛踏入了一条黄色的波光带中。
今天的参观者必须购买额外的大巴车票,从数字展示中心乘坐统一的车辆前往莫高窟。如果购买的是“A类票“,还可以在坐车进窟前观看两部短时间的电影。
不可否认,这两部电影称得上制作精良。一部直观讲述了敦煌建城的历史,另一部利用球形荧幕的效果,为观众展示了莫高窟彩塑和壁画的美不胜收和绝伦逸群。
坐在大巴上,我竟然没看到黄沙被吹到路面上来。
停车后,人们下车并迈过那座老桥前往窟底。我看到一旁巨大的停车场,空空荡荡。
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个庚子年夏天的莫高窟,有些冷清。


按照票面的规定,我共可以参观8个石窟。讲解员带我这一队人进入的石窟都算经典,涵盖各个朝代,其中包括了出土敦煌经卷的第16、17窟。
不知为何,这次我看到的窟内感觉比10年前亮堂了不少,洞窟不再显得那么隐秘。关于莫高窟的电影和多媒体信息的覆盖普及,让讲解员的现场声音也变得有些苍白。
10年间,莫高窟发生了一些变化,保安已不再阻拦人们对着窟外的崖壁照相。莫高窟还有许多没变的地方,窟外那些简朴的小院,那些敦煌保护先驱们的生活遗迹,依然和10年前一样乏人问津。
还有,今天我无法看到当年各个头系额带的日本少年参观团,而随处可见的光鲜靓丽,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女们,正到处寻找深黄色的角落,拍照修图,然后匆匆离去。
回到老桥外侧,巨大的世界遗产碑挺立于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选世界遗产的标准共有十条,其中文化遗产占据六条,按照规则,只要某一项申报遗产能够达到其中一条,即可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能达到全部六条标准的世界文化遗产,全世界只有两处,一处是意大利威尼斯历史中心,还有一处就是莫高窟。
桥头不远,王道士塔树立于醒目的地方。人们纷纷与之擦肩而过,却几乎无人哪怕抬头看上一眼。想起刚才在窟内参观时,我自说自话讲了“王道士“三字,讲解员听到后,竟感觉受到了冒犯似的,急忙大声开始为他口中的”王圆箓“辩解。
“王道士不一直被定义成盗卖敦煌宝藏的罪人吗?“我在想,”难道权威对他的评价有所改变,并被要求统一上下的口径?“


三
很少有人了解,在莫高窟所有700余座石窟中,除了南侧被壁画和彩塑艺术装点过的500余座石窟,还有位于崖壁北侧的,没有任何珍宝遗存的200余座石窟,孤独地与南窟的色彩世界交相遥望。
没有特别许可,非工作人员是不被允许进入北区洞窟的。当然,观光客也不会对那些灰暗的石洞产生兴趣。
北区洞窟大多是禅窟,空间普遍低矮狭小,多数供僧侣修行之用。研究人员通过仔细探查,在北区洞窟内也发现了当年绘制莫高窟壁画的画工们在窟中生活的痕迹。
古往今来,究竟有多少人曾路过敦煌,路过莫高窟,在此留下惊鸿一笔后,又默默无闻地永远离去?
据藏经洞出土的敦煌文书记载,古时一位名叫赵僧子的画工,出身贫穷,又遇到自然灾害而不得已流落他乡。为生存欠下巨债的赵僧子不得已,只好将亲生儿子典当给债权人,随后,身负子散切肤之痛的画工,毅然走入敦煌的石窟中,在信仰的指引下,用最虔诚的内心,画下一幅幅精美的经变图,为生身骨肉超度劫难。
“少食巡门乞,衣破忍饥寒。迥独一身活,病困遣谁看。”
在莫高窟存有壁画的500余座洞窟里,留有画工姓名的洞窟仅有区区6个。这些无一日不在加紧创作的画工,个人生活却极其困苦,他们每天的报酬,只有一点口粮而已。
北区洞窟还存有一些“即身成佛窟”,昔日预示到死亡即将到来的僧侣,就会住进“即身成佛窟”内,封死洞口,只留一眼通风。而后枯坐窟内,打坐参禅,等待往生。
那些甫一弱冠便出家远行的青年僧侣,纵身来到离中土遥远的敦煌,终日寄住在三尺见方的禅窟里。他们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我辈俗人甚至不敢就此追想,只有敦煌文书的遗存,或可道出一二:
“好住娘,儿欲入山修道去;
好住娘,眼中泪落数千行。”
莫高窟兴盛的年代,是世风上扬,理想主义色彩浓烈的时代。也是生活在这里的各种不同悲苦人生,共同支撑起这枝缤纷花叶菩提的年代。
而这些悲苦的人生展示给今天众生的,是一座举世无双的,由华丽和优美所汇集的动人艺术殿堂。

莫高窟壁画中创作最多的主题,就是佛国世界,极乐净土。崖壁上一个个小小的窟门,就仿若极乐世界的入口一般。
河西走廊是佛教从西域传向中原的通道,佛教在这里的影响极其深远。某年农历八月初一,我恰好身在武威罗什寺,那人满为患的景象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对比祁连山南侧我最熟悉的城市西宁,尽管被藏传佛教浸染许久,那里人们对法相的膜拜和向往却远远不如大山的另一边。
莫高窟壁画中也有许多供养人像,这些人物原型多为当时的世家大族,很多石窟也是由他们主持开凿。而今天走进敦煌附近的寺院禅林,可以看到一些铜质香鼎上刻有诸多捐献人的姓名,这些姓名的主人,同样也多为生活在今天的本地金主。开窟与捐鼎的行为如出一辙,面虽有差,里实未变,千百年来,延绵不绝。
百余年前,西人斯坦因、伯希和之流远赴数万里来到敦煌。他们施以巧计,用低廉不已的成本骗取到无数刚刚出土的珍贵经卷运走,敦煌宝藏从此散落各国。不过,敦煌也因此开始被世人熟知,融合了历史、宗教、文学、社会学、语言学、绘画雕塑艺术等等的敦煌学逐渐开启。敦煌就像被外人扯下面纱的楼兰少女,露出真容的她有些惶恐,但掩饰不了那宛如天仙的绝世容颜。
莫高窟第107窟的墙壁上,描绘了两名艺伎形象,她们作为供养人从而出现在这里。两个面带忧色的女子,意图用这种方式赎去此生的“罪恶”,以待转世后,再做良人。
那些抛离至亲的画工,屯垦戍边的苦力,他们又转世成了何人呢?揽客的出租车司机?种植李广杏的果农?还是沙州夜市里辛勤经营的餐馆老板?
四
今天的敦煌城,一片祥和与繁荣的景象。
敦煌虽已不是东西往来的必经之地,但因为旅游业的原因,四方人士仍旧云集于此。这座“华戎所交一都会“,在现代中国不仅未被遗忘,反而更加声名显赫,引人关注。
在长达2100年的建城史中,敦煌曾承载过光辉与梦想,也遭受过劫难和摧残。
曾几时,中原王纲失统,群雄逐鹿九州。远在河西尽头的敦煌竟一度20年没有太守。曹魏稳定北方后,派出淮南人仓慈担任敦煌太守。仓慈到任,抑制豪强,抚恤贫弱,并重新开埠,恢复东西往来通商。仓慈后来死于任上,敦煌吏民如同失去亲人一般悲痛,家家户户摆放故太守画像祭祀;胡商同样爱戴仓慈,他们割破面部以示哀悼,甚至在西域为其设立祠堂。
曾几时,五胡乱华,生灵涂炭。汉飞将军李广之后李暠在敦煌称王,立西凉政权。李氏父子三人与匈奴人建立的北凉国争霸一时,终被北凉所灭。二百年后,敦煌归唐,西凉王室被大唐皇帝尊为先祖。
曾几时,粟特人安禄山聚众反叛,占据东都,自称燕王。崛起于高原的吐蕃赞普赤松德赞,乘虚而入挥师北上,河西之地尽入夷手。游牧民族把河西走廊变成了片片牧场,好在信奉佛教的藏人祖先,并未使莫高窟中断香火。
曾几时,沙州将领张义潮挥旗起义,席卷河西,一举赶走吐蕃镇将,唐廷册封归义军节度使。二百年来,张、曹二氏以敦煌为中心领导归义军,西连回鹘,东依大唐,让敦煌的繁荣和辉煌得以延续。
有人可能会存疑问,敦煌的历史到底是什么,治边史?拓疆史?还是文化交流史?每一个都有其道理,每一个又都无法全面定义敦煌。敦煌的历史自与内地不同,她像银河系中的一颗位处边际的恒星,随星流而变,时而黯淡,时而璀璨,却从未与星群分离。
敦煌的兴衰繁落,正如人的一生,起起伏伏,因果报应往来循环。世代生活于斯的敦煌人也和这座城池一样,历经苦难,却又始终如一地顽强坚持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反弹琵琶雕像,敦煌城的标志。
我想起第一次来敦煌时,天色已暗,我和家人趁着傍晚来到市中心的雕像前拍照留念。当时的我20出头,正如敦煌文书《百岁篇》所云:“二十骑马游四方,春风得意少年郎。“
今天我再次站在这里,物是人亦是。“三十而立交友欢,紫藤架下酒当歌。“
十年之后呢?是否应是“四十艰辛渐憔悴,无人之心盼知音“?
也许吧,我不确定,可是,可是谁又能逃过人世间规律般的曲线?敦煌大街小巷里欢声笑语的人们,是否又能知晓这古老的谶言?
又是一个清晨,阳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射入房间。起身开窗,干燥而带有沙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收拾行装,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离开。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