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的黄金》书摘
◆ 序言(1972年) 混沌初开的时候,人们都很茫然,听命于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事物很可能就不存在有诗意和没有诗意的分别。 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生命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件事情都应该是富有诗意的,因为其本质就是如此。据我所知,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达到了那么高的境界。 我不相信文学流派,认为那都不过是把教学内容进行简化的方式。 语言是一种传统、一种感受现实的方式,而不是各种印象的大杂烩。 ◆ 帖木儿 在我出生的刹那瞬间, 有一把利剑从天而落, 我现在是、永远都是那把利剑。 ◆ 短歌 四 凭借着月光, 黑纹的金色老虎 在察看爪子。 它已经不再记得 黎明时分杀过人。 ◆ 小诗十三首 一位小诗人 终极的目标是被人遗忘, 我早就实现了这一梦想。 《创世记》第四章第八节 事情发生在第一片荒原。 双臂投出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没有喊声,只有鲜血。 开天辟地头一回出现了死亡。 我已经不记得肇事的是亚伯还是该隐。 西方 小巷的尽头连着西方。 那是草原的起点。 那是死亡的开端。 麦克白 我们的作为有着自己的轨迹, 那轨迹却不知所终。 我杀死自己的国王, 为使莎士比亚演绎成戏剧。 ◆致约翰·济慈 (1795—1821) 就像人人都有过幸运和灾殃, 从生命的初始直至英年夭亡, 那震撼人心的至善至美 就一直潜伏在你的周遭身旁。 那美伴随着伦敦的晨曦朝霞, 显现在神话辞典的页面字行, 见于平凡的赠品、普通的音容, 出自芳妮·布劳恩芳唇的馨香。 孜孜不倦、激情满怀的济慈啊, 岁月的流逝在掩没你的光辉, 匆匆而去的诗人啊,高贵的夜莺 和希腊的神坛将使你盛名永垂。 你是熊熊烈焰。你是伟大光荣。 你没有变成可怕记忆中的死灰。 ◆瞎子 致马里亚娜·格罗多纳 一 他已经被逐出了斑斓的世界: 人们的面孔还是从前的模样, 附近的街道变得遥远朦胧, 昔日的深邃苍穹也不再辉煌。 书籍也只是记忆中的样子, 而记忆又是忘却的一种形式, 保留的只是外形不是内容, 至多不过是简简单单的标题。 地面上到处都是坎坷的陷阱, 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失足。 时光不再有晨昏的区别, 我成了似睡似醒的迟缓囚徒。 长夜漫漫。孤苦伶仃。 我当用诗营造自己乏味的疆土。 二 自从在那葡萄葱郁、雨水丰盈的 九九年我来到这人世间, 记忆中倏忽而逝的细琐岁月, 渐次从我的眼底摸去了尘世的外观。 日夜的交替流转磨蚀了 人们的身影和亲友的容颜; 我那枯竭了的眼睛枉然地 搜寻着看不见的书架、看不见的报刊。 蓝和红如今变得一样的迷离, 成为了两个完全没用的字眼。 眼前的镜子只是一片灰蒙。在花园里, 我只能嗅到黑暗中的黑色玫瑰的香甜, 朋友们啊,如今一切物体全都模糊浑黄, 我所能够见到的不过是连绵的梦魇。 ◆关于他的失明 我已无缘再见隐隐现现的繁星, 无缘再见掠过如今神秘莫测的蓝天的飞鸟, 无缘再见别人用字母 编排组合起来的文章书报, 无缘再见我那浑浊的眼睛 分辨不出轮廓的庄重大理石墙壁, 无缘再见隐去形体的玫瑰, 无缘再见悄无声息的赤金和艳红的绚丽; 然而,《一千零一夜》仍在为我的长夜里 展示着大海的壮阔和朝霞的灿烂, 我依然能够听到诗人沃尔特·惠特曼 在把月光下的生灵咏赞, 我还没有失去忘却的纯洁天赋, 我虽然并不祈求但却期待着爱侣相伴。 ◆失去了的 我的生活,本该幸福却未能幸福的生活, 或者,本该挥剑执盾却未能挥剑执盾 另创一番轰轰烈烈的悲壮事业的生活, 如今留下来的到底都有些什么? 我的那些已经没有踪迹可觅了的 波斯或挪威籍祖辈又都在什么地方? 让自己不变成瞎子的机缘、船锚和大海、 忘掉自己是什么人的可能该到哪儿去寻找? 按照文学作品的一向说法, 纯净的夜晚总是将没有文采的辛劳白昼 交托给冥顽的农夫, 可是,现在是否还存在有这样的夜晚? 我也思念那曾经等待过我、 也许还在等待着我的女伴。 ◆坟地 某条街上有一扇坚固的大门, 门铃赫然醒目、门牌清清真真, 有着一种失去了的乐园的样子, 然而,傍晚时分却对我禁闭幽深。 在一天的操劳结束之后, 多么渴望能有一个我期待的声音 在日暮的昏暗和温馨夜色的 宁静之中等待着我的降临。 事实并非如此。我的命运已经注定: 时光虚缈,记忆杂乱不清, 对文学超出了情理的痴迷, 到头来难免一死,不愿也不行。 我只希望得到那块石碑。我只希望 镌下两个抽象的日期和被人遗忘。 ◆咏物 落在了书架的里面、 被别的书籍遮掩、 无声的尘埃夜以继日地 将之沉埋的书籍。 英吉利的海域封存于 漆黑而柔软的渊底的西顿船锚。 空荡的房间里 那照不出任何人影的镜子。 我们随时随地 修剪下来的指甲碎屑。 莎士比亚幻化成的莫解灰尘。 云彩的聚散变化。 孩子们的万花筒中 暗藏的镜片偶然合成的 转瞬即逝的谐和图案。 亘古第一舟阿尔戈号的船桨。 慵懒而无情的浪涛 冲刷掉的沙滩脚印。 夜深人静之时 灯光熄灭后 透纳的作品的斑斓色彩。 精细的世界地图的背面。 金字塔里羽纱般的蛛网。 冷漠的岩石和好奇的手。 黎明前做起的、天亮时 又忘却了的梦境。 如今只剩下尚未被悠悠岁月 蚀损的些许千古诗句的 芬斯堡英雄业绩的始末。 印在吸墨纸上的反向字母。 潜在塘底的乌龟。 不可能存在的物体。独角兽的 另外一只角。三合一的灵性。 三角的圆盘。伊利亚人的 悬滞于空中的箭矢 得以射中目标的那一捉不住的瞬间。 贝克凯尔诗中的鲜花。 时光阻遏了的钟摆。 奥丁钉到树上的钢钎。 切口没有裁开的页面上的文字。 以某种永恒的方式 轰鸣不止并成为天机组成部分的 胡宁之战的马蹄的回声。 萨缅托留在人行道上的影子。 牧人在山野听到的呼唤。 沙漠里的白骨。 射杀了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的子弹。 壁毯的背后。除了贝克莱的上帝 没有任何人看得见的物体。 ◆威胁 爱情来了。我必须躲避或者逃跑。 爱情牢狱的围墙在增高,就像是在噩梦中一般。那美丽的面具变了花样,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写诗著文,模棱的渊博,学习剽悍的北方民族用以讴歌大海和武功的词语,沉稳的友情,图书馆里的一排排书架,日常的用物,各种生活习惯,恒久的母爱,前辈的军人风采,没有尽时的长夜,梦里的感觉,所有这一切护身法宝能对我有什么用处? 与你结伴还是不与你结伴,这是我生命的关键抉择。 瓦罐已经在井台上磕破,人已经随着鸟叫离开了被窝,扒着窗口偷望的人们已经隐去了身影,然而,伴随着黑暗而来的却并不就是平静。 爱情来了,我已经知道了:听到你的声音时,我感受到了那份激动与轻松、期待与回忆以及对接踵而来的事情的恐惧。 这就是充满着神话、充满着小小的无益魅力的爱情。 有一个我不敢涉足的角落。 我已经陷入了千军万马、乌合暴民的重重的包围之中。 (这个房间是一个虚幻的空间,她并没有发现。) 一个女人的名字让我无法隐藏。 一个女人使我浑身疼痛。 ◆再谈普洛透斯 他是以海兽为身形的神明, 玄秘的沙滩是他的住处, 对偏爱昨天和往事的记忆, 他生而无缘,不知为何物。 普洛透斯另有一番苦衷, 而且还是相当的伤神, 他能够预知未来的事情: 永闭的门、特洛伊人和亚该亚人。 一旦被人发现并且遭到困扰, 他就幻化成为狂风或者火堆, 有时也会变作金虎或者花豹, 甚而至于以水的形式藏匿于水。 你同他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 昨天已逝、明日难测。然而,应当…… ◆雅努斯胸像的独白 人们在或开或关一扇门的时候, 无不想起守门的双面神明。 我的目光直抵茫茫汪洋的边际, 也包容着坚实大地的险域佳境。 我的两张面孔凝注着过去与未来。 我阅尽了一成不变的干戈纷争, 更有那有人本该荡除却未能荡除 并且永远不可能荡除的祸殃不平。 我缺少的是两只应该有的手臂, 而且还是由岩石雕琢而成形。 我无法确切地知道眼前的景象 属于将来还是很久以前就已发生。 我看到了自己的无奈:残断的躯体 和两张永远都无缘相见的面孔。 ◆你 在这人世间,只诞生过一个人,只死过了一个人。 说别的纯属统计数字,实在多余。 就像是汇集雨水的气味和前天夜里你的梦境一样没有意义。 那个人就是尤利西斯、亚伯、该隐、那布下星斗的始祖、那修建第一座金字塔的人、《易经》卦象的记录者、在亨吉斯特的剑上用北欧古字母镌下铭文的铁匠、弓箭手埃伊纳尔·坦巴尔斯克尔维尔、路易斯·德·莱昂、孕育出了塞缪尔·约翰逊的书商、伏尔泰的园丁、站在比格尔号船头的达尔文、毒气室里的一个犹太人,以及,还活着的你和我。 只有一个人死在了伊利昂、梅陶罗河、黑斯廷斯、奥斯特利茨、特拉法尔加、葛底斯堡。 只有一个人死在了医院、船上、荒山僻野、弥漫着温馨和爱情的卧室。 只有一个人看见了辽远的曙色。 只有一个人嘴里体验到了水的清凉、果味和肉香。 我讲的是那独一无二的人,讲的是我自己,讲的是永远都生活在孤独中的人。 诺曼,俄克拉何马 ◆量之歌 我在想着布满孤寂而迷茫的亮光的 清纯而又悄无声息的天空, 那爱默生可能曾经于无数个夜晚 站在康科德的雪原寒风中瞩望过的天空。 这里的星辰过分地密集。 这里的人也过分地集中。 无数世代的飞鸟与昆虫、 满身都是花斑的豹子与毒蛇、 交错着盘绕缠结的树枝、 咖啡林、沙原和茵茵碧草 自古以来就统治着黎明的曙色 并织造起细密而无益的迷宫。 我们脚下踩死的每一只蚂蚁 也许都是上帝的唯一杰作, 都是上帝为执行其制约神奇世界 所必需的精确法规的组成部分。 如果不是这样,整个宇宙 就将成为一个错误、变作一团混乱。 乌檀和积水那平展如镜的表面, 梦中那光怪陆离的奇妙幻境, 苔藓地衣,水里游鱼,石珊瑚, 时间长河中的龟阵鳖群, 仅存一个黄昏的萤火虫, 南美杉那庄严肃穆的王国, 夜色无法抹掉的书册上的 一行行规整的文字, 这一切,我分辨不清,但是,无疑不比我 更少个性、更少费解之处。 我不敢妄评麻风病和天狼星座。 一九七〇年,圣保罗 ◆卫兵 亮光照了进来,我蓦然清醒;他就在那儿。 他开口对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那就是(已经可以想象)我的名字。 我重又变成为了奴隶,在这十年里,这种情况有过不下七次。 他将他的记忆强加给了我。 他将日常的琐事、做人的秉性强加给了我。 我成了他的老看护,他强迫我为他洗脚。 他透过镜子、桌面和店铺的玻璃窥视着我。 这个或那个女人拒绝过他,我应该分担他的痛苦。 此刻,他在向我口授着这首诗,而我却一点儿都不喜欢。 他要求我糊里糊涂地学习那难学的盎格鲁—撒克逊语。 他使我把一些死去了的军人当成崇拜的偶像,而我却连一句话也不可能跟他们交谈。 在最后一阶楼梯上,我感觉到了他就在我的身边。 他与我同行、和我同声。 我对他恨之入骨。 我高兴地发现他几乎已经双目失明。 我身处一间圆形的囚室,环状的墙壁越缩越紧。 我们互不欺骗对方,但是却又都在说谎。 我们之间相互了解得太深,形影不离的兄弟啊。 你在喝我杯中的水、在咬我手中的面包。 自戕者的大门正开着,不过,神学家们断言:我将在另一个王国的无边黑暗中等待着我自己。 ◆致德语 我注定要使用卡斯蒂利亚的语言, 弗朗西斯科·德·克维多的号角; 然而,在那悠缓流逝的夜色之中, 另一些更亲切的乐音在我心底回荡。 有的—啊,那莎士比亚和《圣经》的语言— 是我从先辈那里直接继承而来, 另一些则是慷慨的机遇的馈赠, 不过,你啊,甜美的德意志语言, 却是我独自的选择和刻意的追寻。 通过刻苦钻研和学习语法条文, 通过无穷无尽的词形变化, 通过永远都不能确切释义的词典, 我终于得以逐渐地接近了你。 我说过自己的夜晚全被维吉尔占据, 不过,我本来也完全可以说 将那些时光给了荷尔德林和安杰勒斯, 海涅让我听到了他至美的歌吟; 歌德向我展示了那尽管迟暮 但同时却又宽厚而恩爱的恋情; 凯勒则描摹下了一只手放到 爱着自己的人的手中的玫瑰, 而那人已经死去,不会知道玫瑰是白是红。 你啊,德意志民族的语言, 你就是你自己的最为完美的杰作: 你是复合词语、开口元音 和能够转述希腊人的雕琢诗句 以及你那森林中和夜幕下的声息的辅音 共同编织而成的可爱法宝。 我曾经拥有过你。如今,在这龙钟之年, 我觉得你像代数和月亮一样遥远。 ◆ 致匈牙利的第一位诗人 对于你,我甚至都算不上是一个回声; 对于我自己,我是一种渴望和奥秘、 是一个充满神奇与恐怖的岛屿, 也许每一个人都是这个样子, 就像在另一片星空下生活过的你。 ◆人之初 我就像是混沌初开时的部落民, 躺在岩穴里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 努力想要潜入梦境那浑浊的水中。 被乱箭射伤了的各种凶禽猛兽, 就好像是游移不定的幢幢鬼影, 使黑暗充满了令人悚然的气氛。 我在此之前已经得到了某种承诺, 也许是一个誓言的执行和实现, 也许是怨敌横死于山林旷野, 也许是情爱,也许是魔石一片。 我错过了时机。被无数世纪蚀损了的 记忆只记得那个夜晚及随后的清晨。 我满怀着焦虑与渴望。突然间, 我听到了兽群狂奔着穿过黎明时 发出的那连绵不绝的嘈杂喧嚣。 栎树枝挽成的弓、锋利无比的箭, 我都弃置未用,只是奔跑着去到了 岩穴尽头那洞开着的缺口旁边。 我终于见到了。好似一片烧红了的火炭, 无数的犄角高耸,脊背如同小山, 黑鬃飘散,怒瞪着的眼睛乌亮滚圆。 数目难计,不知道有几千几万。 那是野牛,我说道。我的嘴巴 从来都未曾提及过这个名字, 但却觉得它们只能属于这一族类。 在见到黎明时分的野牛之前, 我仿佛从来就未曾有过眼睛, 仿佛是个瞎子或者死人。 它们从晨曦中涌出。它们就是晨曦。 我不希望那像天上的星辰一般冷漠的, 由天铸的野性、冥顽和威猛 汇聚在一起形成的洪流 遭到任何人的阻截与亵渎。 它们将一只挡住去路的狗踏在了脚下, 即使是人,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 随后,我将会用赭石和朱砂 在岩穴的洞顶描绘出它们的影像。 它们是主宰牺牲和荣耀的神祇。 我可是没有提起阿尔塔米拉洞窟的名字。 我的生与死有过许许多多的形式。 ◆仇人轶事 逃避和等待了那么多年之后,这一次仇人终于来到了我的家里。我从窗口看到他艰难地顺着崎岖的山路攀缘而上。他拄着拐杖。在他的手里,那笨重的拐杖只能是根棍子,而不可能变成武器。我勉强地听到了期待中的微弱敲门声。我不无留恋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稿、写了一半的文章和尽管不懂希腊文却破例放在手头的那本阿尔米多鲁斯关于梦的著作。这一天又算白搭了,我想。我手忙脚乱地用钥匙开了门。我深怕他会跌倒,可是他却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接着丢掉了手杖(那手杖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竟跌跌撞撞地倒在了我的床上。我曾经多次忧心忡忡地想象过他的模样,但是,只是到了那会儿才注意到他的样子很像林肯晚年的画像,就跟亲兄弟一样。当时大约是下午四点来钟。 为了让他能够听清我要说的话,我俯下身去对他说道: “我还以为只有自己会老呐,其实别人也一样。咱们终于在这儿见面了,从前的事情已经毫无意义。” 在我讲话的时候,他解开了外套的扣子。他的右手放在上衣的口袋里面。有一件什么东西正指着我,我发觉那是一支手枪。 于是,他铿锵有声地对我说道: “为了能够踏进您的家门,我不得不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现在您已经逃不出我的手心了,我可不是一个有什么恻隐之心的人。” 我想说点儿什么。我并非孔武威壮,只有言辞能够救我一命。我终于说道: “很久以前,我确实伤害过一个孩子,不过,您已经不再是那个孩子,我也不再是那个不知轻重的人了。再说,报复和宽恕一样,都是面子上的事情,都是荒唐可笑的。” “正是由于我不再是那个孩子了,”他反驳我说,“所以才必须杀了您。这不是报复,而是讨回公道。您的辩白,博尔赫斯,只是因为害怕而耍的花招,想让我别杀了您。您已经别无选择了。” “我还有一个办法,”我回答道。 “什么办法?” “醒过来呀。” 我真的醒了。 ◆致一只猫 镜子并不是更为沉寂悄然, 飘忽的晨曦也非踪影难觅; 月光下,你就好像是那花豹, 我们只能从远处看到你的形迹。 受到莫名的天条的制约, 我们只能枉然地将你寻找; 你比恒河及彩霞还要遥远, 你注定孤独、注定玄奥。 你的脊梁可以任由我的手 缓抚轻摩。早在很久以前, 从那已经无从追忆的时候起, 你就接受了我真心的爱怜。 你活着,却属于另一个时代。 你是一个梦境般的封闭世界的主宰。 ◆致丛林狼 在多少个世纪里面,四处旷野的 漫漫沙原没有一个地方未曾领教 你无以计数的践踏和灰色狐狼、 贪婪鬣狗般的呜咽嚎叫。 在多少个世纪里面?这么说不对。 狼啊,时间倏忽而逝,与你无关; 你活得真诚干净,你活得投入, 我们的生活却愚蠢得不胜其烦。 你那曾经是近乎于想象中的长吠 在亚利桑那的荒漠里面回响, 在那里,到处都是沃野荒原, 在那里,你那消失了的孤吠重又激荡。 你曾经是我一夜的象征, 但愿这首哀歌成为你模糊的画像。 ◆一个明天 我已经年届七旬、 双目失明, 谁能发发善心 让我摆脱龙钟的老态, 摆脱如同一排排明镜般 千篇一律的日子, 摆脱礼数、拘囿和说教, 摆脱不断签发 以供尘封的名册, 摆脱充作记忆的书籍, 让我能够得到也许是作为阿根廷人 注定该得到的那充满生机的净土, 能够得到塞缪尔·约翰逊崇尚的 机缘和永恒探索 以及冒险的满足。 我曾经为自己没能成为像一八七四年去世的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 或者像要求学生热爱而自己却并不相信的心理学的父亲 那样的人 而感到愧疚和羞辱, 我将忘掉给了我一定名声的文字, 我将成为奥斯汀人、爱丁堡人和西班牙人, 我将到我心目中的西方去寻找黎明。 祖国啊,你属于我,但只是在那永不磨灭的记忆里面, 而不是在以日为计的瞬息之中。 ◆老虎的金黄 那威猛剽悍的孟加拉虎 从未曾想过眼前的铁栅 竟会是囚禁自己的牢房, 待到日暮黄昏的时候, 我还将无数次地看到它在那里 循着不可更改的路径往来奔忙。 此后还会有别的老虎, 那就是布莱克的火虎; 此后还会有别的金黄, 那就是宙斯幻化的可爱金属, 那就是九夜戒指: 每过九夜就衍生九个、每个再九个, 永远都不会有终结之数。 随着岁月的流转, 其他的绚丽色彩渐渐将我遗忘, 现如今只剩下了 模糊的光亮、错杂的暗影 以及那初始的金黄。 啊,夕阳的彩霞,啊,老虎的毛皮, 啊,神话和史诗的光泽, 啊,还有你的头发那更为迷人的金色, 我这双手多么渴望着去抚摩。 一九七二年,东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