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味人间——我的香港恐怖片漫游（二）“新浪潮”来了

童年的另一部造成心理阴影的电影是嘉禾出品罗维导演的《心魔》（1975），故事讲述民国年间因一桩凶杀案含冤而死的酒馆夫妇报仇的故事，故事虽然简单但气氛营造非常到位，刑场杀人、林中女尸、棺中诈尸，深夜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红衣女鬼把头颅取下对镜梳妆，酒馆一群酒客同时把头取下并且齐声大笑，男主角举着自己的头大喊“还我命来”，一连串恐怖场景深深印在当时幼小的心灵里。因为一直不知道片名寻找多年，后来才偶然发现这是被称为“跟风大师”罗维的作品。罗维一生运气佳而才气差，前期多拍武侠片，后来拍出《唐山大兄》捧红李小龙，接着又挖掘成龙，接手李连杰第一部港片，但因为观念陈旧都错过乘势而起的机会，他的电影生涯基本都是在跟随时下潮流拍摄武侠片功夫片，《心魔》在他的导演序列里算是比较特殊的片子，嘉禾公司在整个70年代主要制作功夫片和许氏喜剧片，恐怖片凤毛麟角，大概恐怖片的市场还是不如热热闹闹的片子。

罗维在80年代还监制了《魔胎》（1983），一个藏身古瓶的邪灵使女子怀上鬼胎，导致家破人亡，片中各种重口味段落：人鬼交媾，蛆虫蛋糕，夹碎脑袋，最后高潮鬼胎撕裂人体现形。电影整体节奏紧凑，惊悚段落密集，也算是邵氏引领的“奇情故事+情色噱头+诡恶魔怪”恐怖片风潮中最后的佳作，此后该类型便迅速落潮，善于新瓶装旧酒的王晶制作的《猛鬼食人胎》（1998）算是最后的回响，本片由徐锦江、黄秋生、吴辰君主演，邪灵附体军官的姨太太们，化身食人鬼胎，大肆屠杀。电影特效和动作设计粗糙，全靠大幅度晃动的镜头营造气氛，吴辰君的爱情戏拖沓似乎在凑时长，本片为此类型电影画上一个遗憾的句号。

【台湾恐怖大师】

在香港影坛正在兴起恐怖片热潮的同时，台湾地区也产生一位代表性导演——被称为台湾“恐怖大师”的姚凤磐。

姚凤磐是资深导演，善于拍摄各类型电影，早期多拍通俗故事片、侦探片、悬疑片。早期的台湾影坛因为政府的管制，鬼怪题材被视为封建迷信败坏社会，恐怖片极少。随着70年代世界影坛恐怖片文化兴起，作为热爱电影并且重视电影原创性的电影人，姚凤磐推出了自己的恐怖片成名作《秋灯夜雨》。

《秋灯夜雨》取材自聊斋《窦氏》，荒淫地主丧妻后不仅与家中丫环有染，还对附近村民的女儿见色起意，成其好事后承诺与其婚配，这时媒婆又为他安排另一桩婚事且女方家财万贵，地主对民女始乱终弃，不想民女已怀有身孕，便找地主理论，地主无动于衷最后母子冻死在门口。此后，女子冤魂频频出现，纠缠折磨仇人。黑暗孤冷的街道，凄厉悠扬的鬼哭，飘忽不定的鬼影，导演充分利用绿色灯光、无声瞬移、半身漂浮等特技镜头，加上恐怖音效充斥全片，营造了极为朴素直接的恐怖氛围。女鬼的妆容来自导演的思考，当时并无太多借鉴，姚凤磐便从文本出发，研究女鬼角色属性，最终由台湾本土制造的第一个女鬼形象诞生了：黑发白衣，惨白面容，黑色眼窝、窄瘦脸颊，像是尸骨未化。

本片成功后，姚凤磐再拍摄两部古装恐怖片《寒夜青灯》（1975）《蓝桥月冷》（1975），片中古朴雅素的场景、凄风惨雨的氛围、纠缠不解的哀怨，既是中国古典鬼怪文学、民间故事的影像化，也能看到日式恐怖电影如沟口健二《雨月物语》（1953）、中川信夫《东海道四谷怪谈》（1959）的影响。

古装三部曲之后，姚凤磐又推出了第一部时装恐怖片《鬼嫁》，青年男子在山中意外结识女鬼，产生感情，男子的富家小姐女友又执意在女鬼的坟墓处挖坟盖房，女鬼来纠缠最终被请来的法师降服，尸骨无存。本片根据大学生捡到一个包袱而被迫冥婚的社会事件改编而成，片中既有感人的人鬼恋，又有现代住宅内鬼魂出没的连番恐怖段落，再次取得极大成功。据说本片公映时一票难求，造成黄牛闹事，警察荷枪实弹出来镇压，还误伤了观众。扮演女鬼的影坛新人演员王钏如明眉大眼，气质冷艳，凭此片走红后又出演多部恐怖片，被封为台湾“鬼后”。

之后，姚凤磐在恐怖片领域不断耕耘，沿用自己的风格又拍摄了《残灯幽灵三更天》（1977）《残月阴风吹古楼》（1977）《古厝夜雨》（1979）《夜变》（1979）《玄机》（1980）《鬼屋禁地》（1981）《半夜人》（1981）等片，逐渐走入模式化，最终在80年代初淡出影坛。

【新浪潮】

20世纪70年代末，香港经济腾飞，社会快速发展，文化多元化、本土化进程也日趋加快。香港电影的本土化势在必行，当时的电影界也已经具备了主客观条件：一方面，香港电影语言已经基本摆脱旧上海电影的束缚，形成了具有鲜明本地特色的电影语言，然而电影内容依旧传统；另一方面，香港电视业的迅速发展也培养了一批优秀的本地青年影视人才，他们出生于1950年前后，大部分有出国学习电影的经历，经过电视台的磨炼积累了丰富的制作经验。

据卓伯棠在《香港新浪潮电影》中的研究，学界公认的新浪潮时期是1978年至1984年，以严浩的《茄哩啡》为开端，一批平均年龄不超过三十岁，保守估计人数超过三十人的电影界新生力量，拍出一部部“感性强烈、意念独特、内容扎实而又趣味盎然”的作品，在香港电影界开拓前所未的新局面，媒体界称他们为“新浪潮”。

“新浪潮”电影最突出的艺术特色就是题材本土化，关注香港社会生活，且敢闯禁区，拍人所未拍，讲人所未讲，通过类型化的制作手法，用新鲜丰富的视听手段表达自我，吸引观众。这一时期电影一类是文艺片，比如《喝彩》（1980）《父与子》（1981）《忌廉沟鲜奶》（1981），更多是警匪犯罪片，比如《点指兵兵》（1979）《夜车》（1980）《舞厅》（1981）《打擂台》（1983），都带有很强的惊悚暴力色彩。另有一些导演干脆剑走偏锋，拍出了强烈风格化的恐怖片。

新浪潮最杰出的导演之一许鞍华，前两部大银幕作品均是惊悚恐怖题材。

《疯劫》（1979）根据香港真实凶杀案件改编，赵雅芝、万梓良、张艾嘉、徐少强主演。凶杀案发生后，街巷间人心惶惶、鬼影幢幢，很多人都以为冤魂游荡。片中残垣旧巷、秋风落叶、烧冥纸、斩鸡头、漫步街头的双脚等等元素营造了惊悚悬疑的气氛。导演采用多视角展开叙述，将一个本来简单的凶杀案拍得悬念迭起、疑雾重生，对真实案件结局的改编也是神来之笔，增加了影片的思想厚度。

《撞到正》（1980）首次把粤剧戏班与鬼怪故事相结合，讲述下乡戏班遇到一群冤死鬼，来寻找害死自己的冤家后代，萧芳芳误打误撞捉弄群鬼，最后由大和尚作法将群鬼收进葫芦中。萧芳芳的表演鬼马精灵，集中了片中的喜剧情节，但并不影响电影的恐怖感，影片多夜景，红衣女鬼、白色灯笼、阴阳眼、鬼上身、替死鬼、问米婆、和尚作法等元素轮番上阵，目不暇接，结合出色的音效营造出鬼魅阴森的出众效果，台上鬼做戏、台下鬼看戏的场景尤其经典。有些让人出戏的是片中功夫元素较多，现实主义环境中不断出现凌空翻越的镜头有些突兀，说明当时香港影坛功夫元素已成为商业片标配，本片武术指导“威亚王”程小东风格初显。

新浪潮另一位大导演徐克一出手便是“混乱三部曲”《蝶变》（1979）《地狱无门》（1980）《第一类型危险》（1980）。

武侠片《蝶变》，讲述武林英豪破解沈家堡蝴蝶杀人诅咒的故事，整体风格是当时盛行的古龙武侠风格，在徐克导演大刀阔斧的开拓下，大胆杂糅了日式悬疑推理、希区柯克式惊悚，并出现了火枪盔甲，甚至试图用科学解释武功。风格上的突破创新导致影片结构和元素有些混乱，使得票房失利，但赢得了业内的肯定。随着时间的推移，本片也成为了港式cult经典。

黑色电影《地狱无门》依然有着大量的功夫片元素，主角徐少强、高雄有大段打斗戏，武术指导元奎、钱月笙保证了动作戏质量。影片灵感来自鲁迅的《狂人日记》，电影讲述民国年间一位中央特警组密探徐少强追捕通缉犯，误入吃人村“大家乡”，遭遇一番离奇血腥的经历。电影开场便是类似《德州电锯杀人狂》（1974）系列的头戴面具、身穿围裙的凶残乡民追杀路人并分尸，村民敲锣打鼓去抢人肉吃。影片建立了一个凶残愚昧、忠奸不明、善恶不分的吃人社会，保安队与村民相互依靠相互利用，但又互不信任，任何一个村民或保安队员甚至最后保安队长死后都被村民分食，良心发现的副队长两次向外人告发村民吃人，得到的反应都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人吃人的。影片最后，徐少强等人逃出村子，救出的美女村民一刀刺死追杀而来的敌人，正当众人大感解脱时，美女村民手捧着血淋淋的心脏对着镜头说：“你看他的心。”

影片中大量的刀砍斧剁镜头，加上谐趣的人物形象如巨人异装癖、众多的戏谑情节和配乐如破庙一段戏仿戏曲《三岔口》段落并用京剧配乐、结尾大混战主角脚踩滑轮辅以《将军令》配乐，使得影片有浓郁的荒诞风格。这也是徐克第一次使用《将军令》，之前曾用于关德兴版《黄飞鸿》和成龙版黄飞鸿《醉拳》（1978），后来徐克再次用到李连杰版《黄飞鸿》（1991），终于将这段民间乐曲发扬光大。

本片编剧司徒卓汉是港片著名编剧，多和洪金宝的宝禾公司合作。本片配乐陈勋奇，是香港的多栖人才，导演、编剧、表演、武术指导、配乐俱佳，早期多于洪金宝成龙合作，80年代创立永佳电影公司，90年代为王家卫《重庆森林》《东邪西毒》诸多作品配乐。

青少年犯罪电影《第一类型危险》根据香港1967年暴动事件改编，题材尖锐，手法大胆，原名《四人帮》被电检处认为有政治成分不能通过。“第一类型危险”指的就是易燃易爆的危险品，影片开头便是几名学生私自制造炸弹并在电影院试验，成功爆炸后引得观众惊慌逃窜，所幸炸弹威力较小，没有伤亡，但三位少年依然非常得意。后来三人结识一个女孩，几个人偶然卷入“军火贩子”和警方的围剿中，女孩被摔死，两个男孩死于枪战，剩下的男孩捡起地上的枪疯狂的向天扫射，影片结束。

影片以火药隐喻暴烈不安的无知无畏青年，表现了主创对当时高压社会下青少年处境的关注，同时因为前两部作品不卖座，拍摄本片时的徐克心情恶劣，令他更能与片中角色情感相通，将积累的不满和怨气都发泄在电影中。电影最初被电检处禁映，通过反复沟通，删减部分片段、修改结局后终得上映。禁映使影片得到更多人关注，上映14天票房224万，位列当年票房排行榜第19位。

三部另类影片使徐克疲惫，期待得到观众支持的心情使他迅速调整，此后走上专拍喜剧片、动作片等大众商业片的道路，成为引领港片甚至华语电影的大师级导演。

另一位恐怖片出道的新浪潮导演是余允抗。

处女作是周润发未成名时期作品《师爸》，喜剧片，影响不大。第二部和第三部便是港片cult经典《山狗》（1980）和《凶榜》（1981）。

《山狗》颇类似美国经典cult片《我唾弃你的坟墓》，同样是年轻女孩荒野受辱，只是把报仇的角色由女孩本人置换成女孩的父亲。本片讲艾迪、庄静而兄妹与友人郊外游玩，偶遇几个村野不良青年，这几人平时为非作歹，作恶多端，轮奸妹妹后，又将哥哥虐杀，后来又活埋告发的村民。兄妹的父亲见警方无法抓捕几个恶人，便独自进山，逐一虐杀恶人，手段凶残。最后幸存的不良少年郑则仕，因为痴傻实际并没有参与杀人，他抱着表哥的尸体大喊“我没偷没抢，又没有杀人，管我什么事呀？”愤怒悲怆，蹈水自尽，使人反思人性有无绝对的善与恶。本片叙事流畅，层次分明，主角间的互相虐杀在当时港片罕见，成为本片特色。该片上映时因过于暴力饱受批评，但从此也成为港片一个小众类型，后来又有同类型电影《生死线》（1985）《魔图》（1994）《山狗1999》（1999）。

新浪潮恐怖片中我最爱的是《凶榜》，经过影迷的口耳相传也成为港式恐怖片必看片目。影片是标准的三幕剧结构，开头交代主人公秦祥林状态，妻子余绮霞怀孕，秦祥林不想依赖妻子家庭而独立找工作，被诡异的报纸引领到一个大厦做保安，期间他的三个同事离奇死亡：骨头噎住、报纸蒙住、车中烧死，岳华饰演的茅山师傅前来拯救也遇害身亡，最后恶鬼得以投胎做秦祥林的孩子，妻子抱着孩子回家时，躲在门后的秦祥林一刀砍下，电影结束在此刻的“凝镜”。

这部电影剧情简单，但导演利用丰富的摄影、灯光技巧结合土法特效，营造出极强的压迫感和紧张感，全片很少刻意的“jump scare”，全靠氛围营造，几名配角之死有《死神来了》既视感，秦祥林电梯直落阴间、郑则仕雾中行车、余绮霞鬼上身的妆容等段落现在看依然恐怖感十足，最后的开放式结局加强了人魔难分、邪恶永在人间的意念。余允抗的恐怖片喜欢开放式结局，他后期的奇幻恐怖片《凶猫》也采用了类似的“凝镜”结尾。《凶榜》作为一部难得的港式纯恐怖片，在新浪潮一众影片中，相对制作精良，加上高超的导演水平，使得电影历久弥新，放在四十年后的今天看依然不落伍。

还有一些新浪潮导演也制作了恐怖电影，如于仁泰、梁普智，但主要分布在80年代中后期。

作为二战后出生的新生代导演，“新浪潮”导演们偏好类型片，一方面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影像技巧展示创意，一方面便于深挖主题投射自己对香港社会的关注和忧虑。导演们热爱电影，拥抱商业，希望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作品，初期的实验性作品使他们的电影技巧更加娴熟，为将来投身主流、壮大港片做好了准备。这批初期作品也同时锻炼了一批各方面人才，如《疯劫》《撞到正》《山狗》副导演关锦鹏，《撞到正》武术指导程小东，《地狱无门》武术指导元奎、钱月笙，音乐陈勋奇，《山狗》音乐泰迪罗宾、美术指导区丁平，《凶榜》监制刘镇伟。《凶榜》以大厦为故事背景以及经典的电梯直落阴间桥段都来自刘镇伟的建议，也为之后刘镇伟拍摄都市恐怖片埋下伏笔。这些人都在暗中磨炼，等待着自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