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书单：来看这些小说的奇观

每月书单。这是一份个人化的书单，里面有新书，也有旧书，都是我这个月正在读的，或者打算读的，或者打算重读的。

我要推荐的第一本书，是这本新鲜出炉的书——菲利普·罗斯的《反美阴谋》，6月份才出版的，是我这次618的时候买的，正在看，还没有看完。

这个系列的腰封上都打着——菲利普·罗斯，美国文坛第一人。本来，在美国文坛前加上当今二字，可能更准确，估计出版社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可惜18年的时候，罗斯去世了，所以，一下子不好措辞了。当然，某种意义上，这个说法也是成立的。菲利普·罗斯，应该是美国作家里面获奖最多的人之一，我没有去查，就凭记忆，我回忆了一下，即便比起索尔·贝娄、福克纳、海明威，他拿下重要奖项的次数只多不少。他27岁就凭处女作拿到了美国国家图书奖，后来又拿了一次，还拿了普利策奖，还有布克国际奖，这个奖我记得当时王安忆也入围了的，最后被菲利普·罗斯拿下了。

这个人真的是一出道，就一直是高光时刻，拿奖拿到手软，应该是拿遍了美国所有重要的文学奖，早在2005年，美国文库还给他出版过作品全集，就是那种黑封面的，看上去特别庄重，一看就要你赶紧跪下磕头的那种，三联书店曾经引进过一些，用的就是原版封面，其实一般不会给在世的作家做，他是第三位有这种待遇的在世作家，所以，这算是给他颁发了终生成就奖。不过，上天可能不想让一个人十全十美吧，唯一有一个重要奖项——诺贝尔文学奖，他没有拿到。很多年，他都在博彩公司的诺奖榜上领跑，结果他没有等到，其实是诺奖的损失。

菲利普·罗斯是那种非常大、非常厚重的作家。小说的题材其实是有大小之分的，现在有些人经常说题材不分大小，关键看你怎么写，这是不对的，书写战争和意识形态，跟书写一段恋情，怎么可能是一样的难度呢？当然，你把小题材处理得很完美，也是优秀的写作，所以当你能力不够的时候，是要考虑藏拙的，不要去处理大题材，尤其不要正面强攻大题材。处理大题材，就意味着你要考虑更复杂的因素，在里面相互消长，变化，它需要一个人有着丰富的智识和思想能力，扎实的训练，只有所谓的才气是不行的，这很不容易，只要有过小说创作实践，就会明白。所以，很多作家都不会去碰大题材，因为很容易失败。而菲利普·罗斯就特别喜欢写大题材，完成度还非常高，他特别热衷书写意识形态，比如他著名的美国三部曲。这部《反美阴谋》也是这样，跟当下的热点，种族问题，就很有互文关系，是他晚年最重要的一部作品。

这部小说呈现的是一段半虚构的另类美国历史，讲述了亲纳粹的飞行英雄林德伯格在一九四〇年的总统大选中击败了罗斯福，美国因此并未参加二战，开始走向法西斯主义。菲利普罗斯引入了自传元素，以九岁的小菲利普罗斯为视角来讲述，自己的这么一个普通犹太家庭，在整个国家逐渐掀起反犹的压迫时，他们的遭遇，以及选择……我在看的时候，老是在想一个技术性问题，因为林德伯格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没有当上总统而已，而菲利普罗斯的灵感正是来自于白宫助理的自传，发现在四十年代时，共和党真的认真考虑过让林德伯格参选总统，所以，我就在想，他这么写不侵权吗，林德伯格的后人不会起诉他吗？

这个小说的同名美剧已经出来了，据说菲利普·罗斯生前还参与了很多意见，但我建议一定不要错过书，因为菲利普·罗斯的语言是一绝，美剧拍得再好也无法完全呈现文字里面的意蕴。通常，我们说一部小说的语言好，很容易被误认为指的是文笔优美，辞藻丰富，其实，本质不是这样的。对于文学语言来说，首先是准确，然后是意义层次是否丰富，在这两方面，菲利普·罗斯的都是极品，即便经过翻译之后，你也能感觉得到。疫情期间，我就先看了斯蒂芬·金，然后又看的菲利普·罗斯，对比非常惨烈，相比，斯蒂芬·金的语言真的是味同嚼蜡，一句话就是一个意思，干巴巴的，特别像新闻语言，菲利普·罗斯每一句话却包含了非常丰富的意义层次。当然，他的文本门槛比较高，比较难读，但如果你能够进入的话，会得到很大的愉悦。

然后，第二本书是一部经典，《杀si一只知更鸟》。

相信很多人都知道，也知道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同名电影，我就不用介绍故事内容了吧。我觉得放假了的学生朋友们，正好可以看一看。这本书的魅力，电影无法覆盖，我一直打算重读。这部小说，经典在哪儿呢？简单地说，这个世界上所有小说家，或者说所有的写作者，其实都不太会写善，真善美的善，我们一写起恶来，都精神抖擞，都想象力丰富，但一写到善，就想象力贫乏，很容易就滑入陈词滥调之中，很容易沦为某种模式化的东西，大家自己也可以试着写写看，是不是这样？我经常在想，这本质上是不是一个人性问题，或者是一个哲学层面的问题，《隐秘的角落》这样的剧，罪案剧、推理小说长盛不衰是有道理的。可能善就像一束光，放射出来，一碰到物质性东西，就会发生折射，反射，我们要想描摹光，捕捉光，极其困难，而恶就是阴影的部分，那就好办多了。《杀si一只知更鸟》是我见过的不多的几部，书写善，写得特别好的，里面的律师阿蒂克斯，为了给一个黑人，一个社会边缘人洗刷冤屈，不惜与一个镇子的人，跟他一样的阶级和社会地位的人，发生对立，只因为他心中有更高的价值，这种道德力量和人性光辉，至今都极为动人。有意思的是，这个书也是围绕种族问题展开，跟《反美阴谋》对读，我觉得可以研究一下，它是怎么完成，对人有说服力的肯定性的描写。

第三本书，是来自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

格林是我20世纪最喜欢的小说家，马尔克斯也说过他最喜欢的当世小说家是福克纳和格林。格林是底盘很稳的作家，什么叫底盘稳呢？就是小说基本功特别厉害，故事、人物、叙事都很扎实，稳妥，这听上去不像是在夸他，但事实上，很多著名小说家基本功并不好，只是说有一些长处，你看的时候会觉得，小说是一辆车的话，这车开得真是蹩脚，太颠簸了，但你看格林，会非常放心，可以把自己完全交给他，让他带领你去经历他的世界，你绝对不会中途被甩下来。他继承了英国文学擅长讲故事的优良传统，是个故事圣手，但同时，他又有着非常独特的看世界的眼光。我认为，一个杰出的小说家最厉害的地方，不是那些什么独特的方法论，而是他看世界的眼光，他就是跟你不一样，你无法模仿。格林曾经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最令他着迷的，是那些残暴的虔诚的基督徒，还有那些软弱的罪犯，从这句话，你大致可以体会到他那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眼光，很悲观，又时刻研究着道德问题。格雷厄姆·格林最主要的成就是他的长篇小说，所以这部短篇小说全集很难得一见，不算新书，两年前出版的，里面也充满了他独特的眼光，有些篇目比如《过桥》这个短篇，基本上就是他经典长篇小说的一个迷你版，大家如果忙，可以选择从短篇进入格林的世界。

接下来，我想介绍两本中国当代文学。现在我们的图书市场有一个很大的毛病，你们去看，就会发现，都在抢着出版翻译文学，一个欧洲小众作家在我们这里也能出版一个系列。我不是说不应该出版翻译文学，而是觉得，相对而言，我们自己原创文学出版量，占比是非常小的。去看各家媒体每年评出来的好书榜，虚构类，翻译文学能占到七八成，甚至八九成，国产原创小说有时候一本都没有。这背后的成因很复杂，但是这种现象本身是不正常的。在欧美国家，没有哪一个国家，主流阅读是翻译文学，那些欧美二三流的作家也不见得比我们的王安忆、莫言更好，但人家不可能追着你阅读，因为他们更关心跟自己生活切近的作品，这是文化的常态，也是文学的初心。所以，尽管我们的国产小说有很多这样那样的不成熟，但我认为还是应该予以关注，因为他们在言说和整理我们的共同的当下的生活。

国产小说，我特别想推荐这本——李洱的《花腔》。

大家都知道，李洱去年凭借《应物兄》，获得了茅盾文学奖，但我觉得李洱最该拿茅奖的作品，是他在三十多岁写的这本《花腔》。《花腔》以寻找主人公葛任为基本线索，以破解葛任的生死之谜为结构中心，描写了葛任短短一生的生活境遇，政治追求，爱情经历，讲述了个人在历史动荡中的命运。这书用的是一个伪纪实的手法，以三个当事人的口述和大量的引文来完成叙事。我发现看过《花腔》的人不是很多，真的是一种损失。我至今还记得十多年前读到时的激动。其实，我个人天性上更喜欢情感性的小说，对于这种智性小说，我一贯不激动，经常就当看杂技，但《花腔》里面这种现代派的拆解手法，完全不像舶来品，像是从材料中长出来的，机变百出得浑然天成。20多万字的小说，竟然有力地探讨了历史的可知与不可知，个人与历史，个人与团体，革命与革命的异化，知识分子与权力等等等等问题，辽阔得惊人，而且是跟我们的家国经验拗结在一起的，绝对是小说奇观，所以如果大家没有看过，或者对《应物兄》不太满意的，可以去找《花腔》来看一看。

最后，我想聊一下年轻小说家郑执的长篇小说——《生吞》。

这个罪案悬疑和纯文学嫁接的小说，马上要改成电影了，应该不需要我推荐了。但我还是想说，这个小说中，虽然残酷青春那条线写得不是特别好，但刑警队长冯国金这条线，特别是冯国金这个人物写得特别好，有一种硬汉派侦探小说主角的味道，但同时，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东北警察，那种高度中国化、地域化的中年的疲惫，灰茫茫的哀乐，老辣，宽忍，特别有文学性。这是非常厉害的，按理说，另一条线的主角王頔，在小说中的年纪和经历，比冯国金，跟郑执更接近，但事实上，冯国金塑造得更好，而且还不是从外部去写的，这非常不可思议，不知道是不是郑执拿自己的经历作为素材反倒有些灯下黑，但确实证明了郑执作为小说家的能力。能不能把生活经验转化为艺术经验，这是文艺爱好者和真正的文学创作者之间的重要分野。有些人，一创作就比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比着村上春树来写，里面的人怎么看都不像中国人，从这个角度来说，读国产小说，看看别人怎么处理大家共同的经验，对创作者来说，其实很有必要。

加了我豆瓣的朋友，可能会发现，我给这本书的评分只是三星，在这里，我必须要吐槽一下豆瓣的五星评分制的局限性。其实，我本意是想给四星，但纵向一比较，《红楼梦》顶格五星，《繁花》也才四星，跟《繁花》比较，自然还是要差一点，就只能给三星了，所以，我给三星，并不代表我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