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兰——从言说走向沉默(转载)
赞美诗
没人再用土地和泥巴塑造我们, 没人谈论我们的尘土。 没人。
赞美你——无人。 为了你,我们要 芬放。 朝向着 你。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我们都是一个 无,芬放着: 这无之玫瑰,无人之 玫瑰。
带有 花柱——魂之亮, 花蕊——天之荒, 花冠——红 被紫色的词所染,我们唱这词 在,哦,在 这花刺上面。
(Psalm. I. 225)
语言栅栏
眼睛之圆在栏杆间。 荧光虫——眼睑 向上划动, 释放出一瞥。 虹膜——游泳者,无梦又阴郁: 天,心灰色,一定很近。
斜着,铁插口里, 熏烟的木屑。 靠光感 你猜出那灵魂。 (假如我像你。假如你像我。 我们不是曾站在 一个信风里吗? 我们是陌生人。) 砖块。上面, 紧挨着,这两个 心灰的笑: 两个 满口的沉默。
从言说走向沉默 —— 保尔•策兰《语言栅栏》的结构分析
吴建广
内容提要:本篇论文分别从主题结构、词语结构和诗文结构三个角度全面分析了策兰中期代表诗作《语言栅栏》。
1 引言 中文读者十分熟悉策兰的早期诗文力作《死亡赋格》,而对他创作中期的标志性诗作《语言栅栏》则稍陌生些。这首诗无论其主题性还是文学性都属上乘之作,有资格立于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的极少数经典作品之列。策兰创作的第二阶段主要由三本诗集构成:《从槛到槛》(1955)、《语言栅栏》(1959)和《无人玫瑰》(1963)。主题渐从死亡、痛苦转向言说和沉默;视角从外向转为内向;文风上,语句破碎,词句不华美;韵律不流畅;语言紧缩,图像式微;隐喻、图像更为陌生难解而成为密码。诗的对象由被感知物转为感知本身;语言从表达媒介变为反思对象,由此进入语言危机阶段。 诗在寻找出路,寻找生的希望。希望与出路到了诗集《语言栅栏》,尤其是在《无人玫瑰》中,无法再走下去了,语言表达能力似乎到了极限。故有评者怀疑诗人如何再往下写,是不是意味着结束。有人不禁发问,策兰的“诗坚称写在语言和不再是语言之间的无人之境。到底还能维持多久?” 感官的损害、语言的危机在《语言栅栏》一诗中表现得极为透彻。对该诗进行分析,可窥策兰中期诗风之一斑。策兰诗文是一座值得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探索的人类精神宝藏,潜心研读《语言栅栏》一诗所获得的诠释性理解便是一个极好的例证。
2 《语言栅栏》一诗的产生 1957年,《语言栅栏》一诗首次发表于《年轮》(Jahresring)杂志(57/58),同时刊出的有包括《黑暗》(Tenebrae)在内的其他七首诗。1959策兰在法兰克福的菲舍尔(S.Fischer)出版社出版以该诗命名的诗集《语言栅栏》,可见诗人对它重视的程度,也表明了策兰诗文的语言转向。起草时间可能是1957年初,诗人在一个信封背面速记思绪而成,先写下数行,转了个向,在同一面写下另一个文本,这是《语言栅栏》的雏形。策兰蒂宾根版所展示的从草稿到终稿的修改演变过程,有利于我们精确理解策兰的诗绪和文理,为合理诠释策兰诗提供了可靠的研究版本。
3 主题结构 先录德文全诗如下,旁附中文译文(本文分析作品时则依据德语原文,译文仅作参考):
Sprachgitter
Augenrund zwischen den Stäben.
Flimmertier Lid rudert nach oben, gibt einen Blick frei. Iris, Schwimmerin, traumlos und trüb: der Himmel, herzgrau, muß nah sein.
Schräg, in der eisernen Tülle, der blakende Span. Am Lichtsinn errätst du die Seele.
(Wär ich wie du. Wärst du wie ich. Standen wir nicht unter einem Passat? Wir sind Fremde.)
Die Fliesen. Darauf, dicht beieinander, die beiden herzgrauen Lachen: zwei Mundvoll Schweigen.
我们首先就遇到确定主题的困难,一般的文学作品只有一个主题,而《语言栅栏》是双重主题并行:尽管隐埋颇深,我们仍然可以认定这是情诗;也能说是关于语言(诗学)的诗。策兰则解释说是诗人与读者之间关系的诗,就策兰诗学和诗文而言,他对这首诗做如此解释,于文理不通,我们似难以接受。 首先是情诗。诗文中的“我”去水中世界(冥府)寻找死去的爱人,他们之间阻隔着“语言栅栏”。我看见栅栏后,爱人的眼睛朝着光的世界(人间)流泪。我企望能和她在一起,并提醒美好的往昔。最终,我从梦幻跌落到现实,怀有失语之痛。 其二,以语言为题的诗。意欲交流的人不用语言器官——口、舌、唇——而是视觉器官——眼睛。眼睛不会说话,却是最为敏感的知觉器官,能表露许多内在情感。或许,分属不同世界的人交流时无法说话,只能用眼神意会。因为那一场灾难,和谐亲善的往日一去不返,能用语言交流的人间却不能使用已有的表达方式,沉默是唯一的选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阿多诺“奥斯维辛后写诗是野蛮的”这句略微夸张的话。诗受到极为严峻的挑战,诗人对此是有意识的,他向往与语言有过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密关系。只是他太清楚:破镜难圆,创伤不愈。
4 词语结构 词语结构的任务是按照词语的不同词性,即动词、名词、形容词或副词把它们从诗文中取出,确定它们词典学意义上的含义。然后考察诗中所选词语(词性)之间是否构成关系,如果有,那么是怎样的关系。通过这种分类方法,我们或许可以发现诗文的侧重和倾向,词语结构的建造是理解诗文的必要前提。
4.1 动词的选择与运用 动词的选择和运用会告诉我们,诗是以何种方式运行的。“语言栅栏”一诗动词用得较少,总共九个,它们主要分布于诗的前面部分。除去情态动词、助动词,剩下五个动词:“划动”(rudern), “释放”(freigeben),“猜出”(errätseln),“站”(stehen),“在”/“是”(sein)。它们由行为动词(划动,释放,猜出)经过状态动词(站,在/是)一直到最后诗段无动词的状态,透露了由动到静的内在取向。 三个行为动词本身,也按动态质量的强弱,渐趋平静。动态质量较轻于“划动”的是“释放”,前者着重表现主体的主动性(肢体动作),后者则是主体的放开行为。“猜出”只是一个心理活动的动词,不在形体或面部上有所表现,其动态质量显然不及前两个动词。 最后一节诗的行数最多,竟没有出现一个动词。诗完全进入静止状态。为了避免动词的出现,用了一个动词形容词“烟熏火燎” (blakend),把两个名词“沉默”(Schweigen)和“笑”(Lachen)设定成名词,透出极其微弱的动态。就动词而言,全诗展示了由运动、活力经平缓趋向静止的过程。
4.2 名词的选择与运用 如果说动词的选用透露诗文的运行方式,名词则表现诗文的实体部分。我们把诗中名词进行分门别类,观察它们都来自哪些门类,并对个别名词进行必要的解释。从《语言栅栏》中,我们可以把名词分为以下九个门类: 1. 天文:天(Himmel)。2. 气象:信风(Passat)。3. 人际:陌生人(Fremde)。4. 视觉:眼圆(Augenrund),眼睑(Lid),一瞥(Blick),虹膜(Iris),光感(Lichtsinn)。5. 动物:荧光虫(Flimmertier)。6. 宗教/心理:灵魂(Seele)。7. 神话:伊丽丝(Iris),古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上帝的信使。8. 体育:女游泳者(Schwimmerin)。9. 表情:笑,沉默。10. 物事:语言栅栏(Sprachgitter),栏杆(Stäbe),铁插口(Tülle), 木屑(Span), 砖块(Fliesen)。 一首以语言为题的诗使用最多的名词不是语言器官,而是视觉器官眼睛及其对光的知觉。名词展示三个空间:天,海(信风),地(砖块),各有不同的象征。物事形状以条状为多,加上方(砖块),与眼睛之圆形成对立关系。语言(栅栏)与沉默构成一对矛盾。
4.3 形容词的选择与运用 本诗没有副词,只有形容词,一共又五个:“无梦的”(traumlos),“阴郁的,浑浊的,模糊的”(trüb),“心灰色”(herzgrau,出现两次),“铁的,铁制的”(eisern)和“斜的”(schräg)。诗中形容词多倾向于选择中间色,质地坚硬,方向不正,确定了诗的基本色调,透露出没有希望的情绪。“心灰色”在德语中是个生造的词,在中文中碰巧有现成的。
5 诗文结构 题解:“语言栅栏”本意是指,修女院里修女与尘世间人说话时,中间所隔的一道有栅栏的窗子。克勒塔特的解释似乎穷尽了“语言栅栏”的涵义,我们扼要陈述他列出的四重涵义:1.修女院中小窗上的栅栏,修女只能通过这层栅栏与世俗的人说话,或称说话窗。2.据格林的《德语词典》,该词只有让•保尔多次使用过它的引申义,如:一个老人在睡眠的语言栅栏后与死者说话;在风雨欲来时,夜莺在芬放的语言栅栏后响亮拍翅;除了在地墓的语言栅栏后面,无处找到莲娜;因为她眼睛的糊裱门和语言栅栏被遮蔽。在让•保尔那里,女友的眼睛就是语言栅栏,越过栅栏男友想听到爱听的话,类似的表述有“目语”,“说话的目光”或“眼睛不会沉默”等。3.也许语言本身就是栅栏,穿过栅栏别的东西在说话,包含可能与限制。4.从词源学角度看,栅栏还有交叉、编织等涵义。或许与诗的结构有关联。
眼睛之圆在栏杆之间。 诗文显微镜般观察视觉器官──眼睛的状态,准确地说是流泪的情状。第一诗行是一幅因没有动词而显得静止的图像:眼圆与栏杆组成的几何图形。“眼睛之圆”是指包括上下眼睑在内的整个眼睛,它和栏杆的关系颇为突显,诗中没有说眼睛之圆在栏杆(喻睫毛)之前,也不说在其之后,而是说在无数根垂直的栏杆之间。“之间”一词说明了眼圈和栏杆的距离极近,可以说几乎是粘贴在一起的,它提供了一幅被栏杆分割的眼睛图像。“眼睛之圆”一词既不是科学术语也不是日常用语,由诗人自造,这种陌生化的手法产生了物化效果,好像眼睛不是一个生命器官,而是一个圆形的无生命的东西。这一由垂直线(栏杆)和圆(眼睛)构成的几何图形表现了阻拦和监禁,一个意欲表达的人被阻隔在另一个世界。
荧光虫——眼睑 向上划动, 释放出一瞥。 虹膜——游泳者,无梦又阴郁: 天,心灰色,一定很近。 静止不动的画面在第二段得到改变,这只正在慢慢睁开的眼睛使画面产生动感;简直是“秒风格”对图像的精细描述在诗中的体现。 “划动”原意是划船,水面上的平行运动;在口语中也有双手划动之意,是否可以理解为从水底向上的直线运动呢,抵达水面时“释放出一瞥”呢?两者或许并没有排他性。“荧光虫”与“眼睑”是同位语,眼睛周围长有睫毛的眼皮(眼睑)隐喻成一只闪光的纤毛虫。荧光(Flimmer)主要意义是“不安的、颤动的光点反射”。 “划动”表明眼睑在水中活动,暗示荧光是液体与光接触时闪耀出的反射。这是一只饱含泪水的眼睛。眼睑的翻动使这个静止的器官复活,那释放出的一瞥,让它获得本来的视觉功能。这一切发生得如此沉重、缓慢且短暂,使人几乎难以察觉,那释放出的短暂的目光表明主体感官与客体世界发生关系这一事实。 诗的镜头追随那目光,靠近对象,近得无法再近。对眼睛内部的细节进行描写:虹膜。虹膜转换成游泳者,图像暗示了眼泪的流量。与第三句中的“划动”联系起来看,就是泪流成河了,诗人把微观对象描写成宏观现象。“Iris”除医学术语之外,还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女神伊丽丝,神的信使,能携带暴风雨,常在冥河边,也能下冥界,入海底,冥界和水让人联想到策兰诗中常出现的奥尔弗斯母题,诗的文理又在以十分隐晦的方式指向那穿越水域,去冥界追回死去恋人的故事吗?虹膜和女神双重涵义在这里合而为一,难以分解。“无梦又阴郁”则是一语双向的,即是描写虹膜,又是伊丽丝。现在伊丽丝呈现出“无梦”的状态。在策兰诗中,梦经常是“我”,一个活人,进入冥府去见死者的门槛或大门。所以梦是活人才具备的能力,失去(-los)梦的人是否就是死者呢?如果我们能这么认定,那么这里暗示的就是一个失梦者的眼睛。形容词“trüb”的德语本意指液体被搅动而浑浊,气体因灰尘飘浮而不明,固体因积淀细微物质而不净,也形容本来有光泽的事物失却了光泽,如灯光昏暗,天空阴沉;引申义才形容人的心情之忧郁、沮丧、沉闷等。现译为“阴郁”,一方面泪水使虹膜无法使光线正常进入视网膜,因而眼神变得阴暗模糊,另一方面反映情绪的抑郁。 第五行结尾以冒号表示与第六行的紧密关系,首先是在第五行中用主要修饰事物的形容词描写主体心理,然后第六行反过来,用修饰感情的形容词“心灰” 来描写天之灰,把内在感受投放到外在客体,使得天与内心的颜色相吻合。修饰语的互换使用暗示了这两行诗的密切联系。第六行中没有用陈述句(如“天很近”)来断定,而是用了情态动词“一定”。一定,在这里表示“假定的必然性”,是说话人认为可能性极大的猜测,或许也表露了眼睛对光向往的迫切性。天光停留在眼球泪水层面上,看去只是一片模糊的光亮,以为那就是天空。
斜着,铁插口里, 熏烟的木屑。 靠光感 你猜出那灵魂。 对眼睛的描述到此结束。第四段展示了一幅不接上文的陌生图像:斜插在铁插口里的熏烟的木屑。这幅图像通常被认为难以理解,解释者面对它真是束手无策了,至今没有说通。策兰诗中确实出现太多难以理解的隐喻、密码、图像、诗句或诗段,一时难以解释,完全正常。我们想给读者提供一个理解的思路,试图说通这一诗段。对插销的理解是比较统一的,用它可插蜡烛或火炬。动词形容词熏烟的(blakend)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解释者对此一只采取回避的态度。一把燃烧不起的火炬,正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我们又想起奥尔弗斯母题,这段古希腊神话:奥尔弗斯与欧里迪克的婚礼有不吉之星照耀:雕鸮,不吉利的使者,停落在房顶;欢庆的火炬燃烧不起,只是冒烟。随后新娘欧里迪克就被毒蛇咬死,沉入冥府;新郎奥尔弗斯追去要人,想要新娘起死回生……。诗中斜插在铁插销里的冒烟而不燃的火炬预示了那场悲剧,你和我的世界因而被一分为二。这个图像是回忆,也是提醒。下一句中出现的你强调了这一点。 “猜”是指对一个问题或一个谜给出最有可能是正确的答案;猜出就是通过猜和设身处地的感受来找到一个正确答案。光感中的感(Sinn)在德语中有多层涵义,词源上指寻找踪迹者,现代德语中指感觉,意识,反应,意向,思念的能力;此外还有内容,意义,目的,价值等意思。灵魂(Seele)在德语构词中有湖(See)的意思,原先可能是指属于湖的人,在古代日尔曼人的观念中,未出生者和死人的灵魂都居住在水里。现代德语中主要指人的感觉,感受,思想的全部;宗教信仰中,肉体中不死的那一部分。水的形态又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回到那只在泪中张开的眼睛,它能模糊感受到光。说话人这时才把它的主人“你” 提出来:你猜对了。猜对了什么呢?灵魂(指这个词的多层涵义)。你明白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光中世界,一个是水中世界;一层水,一道栅栏阻隔你和我,分离了我们;你也感受得到我的全部情感。这是一次灵魂与灵魂的面对,是感受,不是对话。
(假如我像你。假如你像我。 我们不是曾站在 一个信风里吗? 我们是陌生人。) 第五段由括号框住,这里全是说话人对你说的话,加了括号似乎就没有说出口,连独白都没有,更没有对话;诗人想通过诗的形式把实际分离的两个人框在一起。第一行诗包含两个整句,在诗中独一无二。我渴望我归于你,你归于我,你我同一,消除你和我之间存在的一切障碍和阻隔。虚拟式则表明,这只是不可实现的夙愿。这里还有另一层涵义,我和你互换位置,我到你这里,你到我这里,那将是一个怎样的状况呢?虚拟式同时也说明这两个世界的不可互换性(沿着这个思路才能理解下文的“陌生人”)。 接着是一个过去式的反问句:“我们不是曾站在/一个信风里吗?”这个问句与其说是一个问句,不如说是对过去共同经验的追忆和提醒,也是“我”提出位置互换这个夙愿的理由。“我们”的出现不仅在语法中把我和你合并一处,而且在内容上证明曾经有过的共同体。信风,风力匀称,方向稳定,把帆船带回港湾,给人安全感,信任感,人称“幸福之风”。信风隐喻是“我”对我们共有的往昔进行质量上的认定,同时,反问句也说明了“我”内心稍有不安,不能完全确定,对方的“你”是否也持相同的看法;曾经的那一段时光是否真的那么幸福、美好,“我”似乎希望得到对方的确认和首肯。对方没有回答。 本段最后一句是陈述句,说明了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我们是陌生人”。陌生人是不是指我们不认识,不了解对方了?前两句还透露了许多温情和渴望,还小心翼翼地提醒对方回忆过去,怎么现在就成了“陌生人”呢?这让许多解释者无所适从,有的放弃了解释,有的用空洞的概念来描述,有的试图具体去理解却选错了方面。从小处说,他们没有从“陌生(人)”这个词的本意出发去理解,而是按照自己既定的模式去分解。陌生人(Fremde)意即从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国度来的人,他不住在这个地方,也不属于这个地方。由此说明,你和我分属不同的世界。也印证了上文水中世界(死)和光中世界(活)的说法。我们又能回溯地理解,我和你之间的不可置换性,我们相互熟知却又陌生的矛盾性。
砖块。上面, 紧挨着,这两个 心灰的笑: 两个 满口的沉默。 “砖块”单一个词完成一个句子。句号之后才用一个代副词表示地点,把读者从水的,液体世界突兀地带到砖的,固体世界。砖块通常指由石料、石头、人造材料或玻璃制成四方形板块,用来贴在墙面或地上以防水、卫生。这个词在策兰创作中也出现过,一次是在其早期的《玛丽安娜》一诗中:“现在,在世界的砖块上,梦之硬币掷地有声。”(I.14)这一所属格隐喻告诉我们人类世界的坚硬和冷漠(砖块也有冰凉之意)。1959年8月的散文《山中谈话》隐晦地谈及了诗人与犹太人和犹太教的微妙关系,其中提到了“石块” (Steinfliesen),我和他们都躺在石块上。我给你讲述着(现在式)睡与不睡,梦与不梦,爱与不爱。我与周围的他们处在一起,有着共同的现实命运。根据本诗语境,并与《山中谈话》和《玛丽安娜》的诗句结合起来,我们可以把“砖块”理解为现实世界,或者如策兰所说的(否定意义上的)人的世界。“砖块”从梦一般的境界中,陡然切换或跌落到阴冷、坚硬的现实。 这段的“心灰”是对第六行的重复,从而与上文建立了某种关系并暗示:两个心灰的笑来自布满泪水的双眼,表现出无奈、尴尬和放弃,“紧挨着”突出两者相依为命。继冒号之后出现“两个/满口的沉默”,嘴里塞满了沉默,语言的器官被非语言所塞满。“两个”独立成行,显示其重要性。两张嘴是语言交往(对话)的基本单位,现在却是无言以对,无话可说。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面对这样的世界,传统的语言失去了表述能力。 诗以“语言”开端,以“沉默”结束,构成悖论式的框形结构。从言说走向无言的历程由此完成。言说还是沉默,这是个问题。1960年给友人的信中策兰写道:“一个一次性的、会死的灵魂生物,用他的声音和沉默寻找一条路。[……]我们生活在黑暗的天空下,而且——这里人很少。所以诗也很少。希望,我还有的希望并不大;我试图抓住仅存的一些东西。” 十年之后(1970年),诗人以严肃的行为艺术回答了这个问题:放弃言说,选择沉默,选择水的世界——投巴黎塞纳河水而死。
6 结语 我们从主题、词语和诗文结构详细分析了《语言栅栏》,并对其他学者的解释提出了质疑和不同的看法。这三个角度勾画出了这首诗晦涩,多义,矛盾等基本特征。诗的总体倾向是明显,它指向一个难以言说的语言对象,无论是词汇的选择还是诗文的运行都朝着双重主题方向辐辏:渴望和失望,语言和沉默。 解释策兰的诗是诗学-诠释学的冒险旅行。诱惑与困境并存。策兰的语言有独特的吸引力,阅读几遍,读者被旋入到一种情绪之中,产生进一步了解和理解的愿望。真要去具体解释时,就会遇到巨大困难,语词指向多个方向,隐喻辐射多个层面,把诠释者引向无限遥远,引向多个岔道,引到黑暗深渊。似乎策兰的诗文拒绝诠释,至少拒绝平庸单维的解释。但愿我们的努力有些成效,我们的分析和诠释能够帮助中文读者透过语言栅栏,接近和理解策兰的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