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笔】再会

0 在车站前的空地上，我再次见到了那位少女。 那既不是故事的开头，也不是故事的结尾。 - 大约四年前的时候，那孩子每天傍晚都会来这里弹唱她的原创歌曲，看起来与周围格格不入，一眼便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车站前一带一向是街头表演的圣地，自诩怀才不遇的音乐人纷纷在此聚集，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从这里走向整洁、宽敞、熠熠生辉的真正的舞台。据说音乐事务所的星探偶尔也会来这里物色璞玉。正因如此，街头艺人们中间，时常会为了争抢瞩目的场地爆发殴斗。 少女过去一直在拐角后面不起眼的小巷里演出，没有同伴，没有音响，只有一把半旧的木吉他，样子非常寒酸。理所当然地，客人也少得可怜。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曾缺席每天傍晚的演出。 我实在不是什么热爱音乐的人，之所以成为少女的固定观众，完全是出于偶然。 那段时间我即将大学毕业，正为自己的未来苦恼。虽说收到了几份令人羡慕的工作邀约，但我并不喜欢它们。父母和朋友纷纷劝我现实一点，就连我一直以为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女友也不支持我。 我很明白，他们的话都有道理，可我自己的愿望和好恶真的没有任何意义吗？ 我因为这个想法寝食难安，慢慢陷入了自我厌恶之中。我总觉得周遭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不论我多么努力地扩张胸肺，强烈的窒息感依旧挥之不去。只要一有时间，我就避开所有认识的人，独自在街道上四处闲逛。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什么心理疾病的征兆吧。 就在那时，我注意到了小巷里的少女。 她当时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应该还在读中学——有时会看到她在快要迟到的时候慌慌张张地跑来，身上还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校服——身形娇小柔弱，脸蛋也算不上漂亮，而且不知为何，总是戴着一顶土气的黑色织帽。体积庞大的木吉他被她抱在胸前，显得比例失调，甚至还有几分滑稽。 “接下来要唱的是我创作的新曲。这是一首节奏感很强的歌曲，如果大家能够一起打一下节拍，效果会更好。” 她一边按着调整着琴弦，一边说道。神态自然，落落大方，如同真正的明星歌手。实际上连我在内，站在她面前的一共只有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似乎觉得打节拍太麻烦，默默转身离开了。 少女却毫不在意似的，即使对着仅有两人的观众，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懈怠或低落的情绪。她挺起胸膛，放声歌唱，视线投向更远的远方，仿佛一名独角戏的演员，完全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虽说我不懂乐理，但也能感觉得到——那真是一首好歌啊。那是来自于创作者心底的，真正想要倾诉的声音。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不在乎是否受欢迎、是否被支持，既不气馁也不羞涩地站在自己的舞台上。 歌唱到中途，另一个观众也离开了。少女的面前，终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不过我有种感觉，就算一个观众都没有，她也能继续唱下去。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点羡慕起少女来。如果我也能有那种勇气的话，自己的生活也会变得不一样吧。 听着少女那不成熟的演奏，我的呼吸仿佛也变得顺畅起来。世界上既然有她那样不顾一切对抗到底的人，也该有我这样喜欢妥协的懦弱的人吧。不知为何，我的内心变得十分平静。 从此以后，我每天都会偷偷地跑来看她的演出。 直到半年后，少女突然消失的那一天为止。 + 这天原本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然而到了傍晚时分，乌云便迅速地聚积起来。我走下通勤电车的时候，暴雨已经蓄势待发了，潮湿浑浊的空气让人呼吸困难。我将公文包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握着雨伞，随着人潮走向出口。 走出车站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向小巷看了一眼。一瞬间，回忆的幻影与眼前的实像重叠起来。 以她现在的年纪，很难再称为少女了，可当我看到她的时候，脑海中仍然满是四年前的身影。她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手中的吉他更旧了一些，也没再戴那顶黑色织帽，披肩的秀发自然垂下。 雨点开始淅淅沥沥地滴下来。不论没带伞或是带了伞的，每个人都在匆匆赶路，她的面前终于一个观众也没有了。尽管如此，如同昔日一般，吉他和歌声依然没有停。 我走上前去，静立一旁。那是首我之前听过的歌，很快就唱完了。 “非常抱歉，雨实在太大了。”她弯下腰，向唯一的观众致歉，“继续下去吉他可能会被淋坏，今天只能先到这里了。” “没关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我笑着说道。 我没有立刻离开，站在伞下注视着收拾乐器的少女。虽然对她当年突然停止演出的理由很好奇，但此刻我更享受这场平静的再会。或许一直以来，我潜意识里都相信着她会回来，因此才选择了需要在这个车站通勤的工作，每次路过时都会朝这边看上几眼。 “今天的演出怎么样？” 少女躲进隔壁商户的雨棚下面，一边擦干吉他，一边向我搭话。 “我只听到一部分。不过，总觉得比起四年前有点退步呢。” “果然瞒不过专业人士啊！”她挠了挠后脑勺，露出此前从未有过的自嘲般的笑容，“这段时间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练习疏忽了。” 可我根本不是什么专业人士啊！ 我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她继续说道：“不过今天能够再见到伊藤先生，真是太好了。”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我有些惊讶。 “毕竟是只卖出23张的CD，每一位顾客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哦。” 我想起来了，当时她每次演出的时候都会带来自制的CD，面向观众销售。我作为每次都来的固定观众，不买的话实在说不过去，于是掏钱买了一张。那张CD早在毕业的时候佚失了。 “今天没带着吗，你的CD？”我问道。 “很遗憾，剩下的CD早就被我爸一把火烧掉了。”少女说得轻描淡写。 “这么说来，我买到的不就是世存23份的绝版CD了嘛。” 我的本意是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这是社会人的条件反射。但是话一出口，我立刻觉得不妥。那些CD都是她的心血。对于奋力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的人而言，这种低劣的玩笑不是最严重的侮辱吗？ 可是…… “没错，敬请期待它升值吧！” 少女这样说道，脸上露出十分自然的笑容。 我莫名地烦躁起来，心头涌起一股想要逃走的冲动。 “你明天还会再来演出吗？” “明天有场联谊会，大概过不来了吧。” “后天呢？”我继续追问。 “再说吧。”她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她的身影一会儿与四年前的少女重叠起来，一会儿又和其他街头音乐人别无二致，在我脑中不停地闪烁变换，让我头昏眼花。 就在这时，我回忆起了四年前最后一次看少女演出时的场景。 那天的表演结束后，我正准备回去，被少女叫住了。 “你觉得我怎么样？”少女突然这样问道，眼眸里流转着自信的光彩。 “呃，哦，今天的演出也很棒。” 我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只能含糊回应。 “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女又靠近了一步，“大哥哥你每天都来，一定是星探之类的吧？你觉得我怎么样？”她直视我的双眼，似乎很期待我的回答。 “我……我不是……” “一定是吧！” “我，我，我真的不是呀。” 我嗫嚅着，不断向后退缩，最后转身逃跑了。 从第二天的傍晚起，少女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车站前了。 明明有这么一回事，为什么自己之前一点印象也没有？难道是我不想承认那是事实吗？因为害怕自己羡慕的只是一个普通小女孩，因此选择遗忘了这一切吗? 我非常清楚地记起来了，那时少女的表情。 她的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嘴角微微翘起，双颊柔和放松，就连并不漂亮的脸蛋也显得十分可爱。 可是她的眼神，却像是一只被猎枪打中的鹿。 我与少女的再会既不是故事的开头，也不是故事的结尾。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无头无尾的故事。 、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擦好了吉他，把它放进箱子里。 “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处理。” 她将吉他箱甩到背后，身体摇晃了两下，不过很快就站稳了。 “时间还早，一起喝两杯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发出这种邀请。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撑着蓝色的和黑色的伞，合着雨点欢快的节拍，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迈步向前。仿佛正准备去参加一场波澜壮阔、振奋人心的冒险。 哈，明明只是两个无处可逃的人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