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哲学作为神话开始的反思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一年前的上海。记得大学毕业季和小颖一同从杭州出发到复旦找各自的朋友,而后我顺利在下午见到了展纤。连晚饭和漫步时的交流算上,我们进行了6个小时左右的谈话。“之于我来说,哲学就是神话”,这是我们走出邯郸校区时他沉思片刻后给出的严肃答案。
从这个回答里我不仅小心翼翼地接近了他的哲学思考,甚至还感受到了一些他最内在的人格。我体会到哲学被他需要以及他被哲学需要着。乃至于他的板绘给我传递的风格,我也能从这句话中瞥见某种深刻的联系。我无意于从这个哲学少年身上发现某种完整的“深层结构”,但不得不说,某种一贯性的精神确实伴随在他的文字、绘画和语言之中。简要来说,我可以从他在哲学、文学和板绘的表达中寻找到反复重现的意象和整体性的风格(包括运思方式和文章形式)。生命、生殖、猎奇等等。如果说哲学是一种神话,我确实在不经意间为他构建了一个神话,哪怕这个神话唯我构建唯我信奉。也许这也正是我以想象力在心灵中构建人物志的方式践行他对于哲学的定义。
神话意味着信仰,单纯的信仰,而不是证明,不是用理性说服自己。一切哲学(形而上学)的逻辑和演绎就像是一切神话故事中的情节逻辑,以理性巧妙构建出生动形象和看似无懈可击的故事以证实心灵深处那个看待自我和世界的方式。哲学不过是人类理性发达后的新神话。因为,如果真有确定性的真理,怎么会几个千年下来都争论不息?展纤告诉我,他早已不相信本质了,也早已不在浪漫了。空想被五花八门的哲学所打碎,到头来竟然无所信奉,只剩下冷飕飕的哲学史,以及环绕在时间长河上破碎的符号和概念。苦苦寻找真理,结果呢?踏遍哲学史后只剩下冷漠无情的怀疑精神了。那真理呢?真理就是没有真理。不要谈什么哲学史,跟随自己的灵魂中最相近的哲人游荡就好。

仅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来说,我的直觉冲动和天性所向往的就是秩序和严整,哪怕在追求完美的哥特式的同时也谨防它的是不是奥斯维辛,但本能的冲动无法阻止我自己。展纤的思想实际上非常后学,但又让我不得不肃然起敬。因为他压根儿不关心政治,他只关心自己,即如何通过哲学解决自己的困惑。传统哲学的秩序和权威性被他用神话直接拉下神坛,变成了私人信仰的东西。
我不信他没有对秩序的渴望,像他这样的人,怎能没有构建形而上学的野心?我固执地如是揣度。他则说,“没有就是没有,骗自己也没用。”不过,我还是隐隐约约发现,他以神话取代真理只是放弃了一种布道传教的情怀,他只渴望说服自己,对自己绝对诚实。既然传统形而上学也不过是一个个神话,那他就不必迷信传统,取而代之的是构建自己的神话,为自己加冕。
我于是反思,为什么自己会在政治和社会层面面对自由派相当警惕,而面对展纤这种非常后现代的哲思时却沉迷其中?说到底,施特劳斯意义上的古典政治哲学和我关切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之间无法取得协调。我无法用一个统一标准来丈量以便确认谁高谁低。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于我而言,政治哲学绝非第一哲学,传统形而上学才是。或者是,神话才是第一哲学。在纯粹的运思快感上,我无法欺骗自己。在给自己写的文字上,我不会在乎所谓德性、城邦与立法,而只愿意关注思本身的魅力。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必须努力学习古人的神话,以便给自己讲述一个自我信服的神话。这正是展纤的魅力,他绝对忠实地表达自己,他只为自己解惑,为自己创造着神话。我想他并不寄希望于被人信服,至少这不是他的首要目的,不过,正是在他说服自己的过程中,我看到了真诚,看到了神话的模样。你可以不相信这个神话,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非道德意义上)的神话。
不过,隐微教诲的意义我会在此保留,或是说保持某种缄默,以抵制潜在的危险。在无现实利害的思的层面,我不想教诲别人,只想说服自己。哪怕这套信仰只是思,在现实层面保留公民的节制。虽然我并不确定这种冷静的计划能否让那个有可能陷入思之迷狂的自己买账。
人们至今也不过是在以人类独有的思的方式来认识这个世界,如果说哲学、诗、科学、宗教都不过是人类讲故事的某种方式,换句话说,都是一种神话(隐喻)的讲述方式,那么便得以取消一切权威和永恒真理。真理在时间运动中自己发生,无法捕捉,更无法被印刻在法版上。那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注意神话和现实世界的鸿沟,并保持谨慎和节制。但是在我一个人的孤岛上,就务必脱下文明的外衣,保持绝对的诚实吧。
实际上,诸多思考都缺乏严谨,更不会被哲学系内部认可(况且自己也并非哲学系出身),我只能通过写些无关紧要的论文来完成课业任务。可是我的快感却只有在空想一些基本问题时才得到持久和充实的满足。眼下我明白,自己无法支撑真正的思考,只能屈服于论文。但我是一个真正的思考者,我一直这样认为。我需要在不切实际和能力范围之外,在老师看来是“错误”的空想中寻找快感,我已经犯了几次这样的错误,并且明知故犯,因为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就像豹子必须残忍地咬穿羚羊的脖子才能生存。
眼下我越来越收敛了,越来越寻找写论文的方式而不是为自己胡编乱造那些不切实际的神话了。可是,我无法欺骗自己啊!万幸,在上个学期我寻找到一种新的表达自我的方式,不是通过文字,而是通过身体。我开始关注MMA。
这种关注最早来自对李小龙的武术哲学的启发。他用身体的方式忠实的表达自己,不欺骗自己。我想这是一个灵魂真正迷人的地方。既然论文要符合规范和要求,那么我如何寻找表达自我的快感?我找到的方式是通过综合格斗的观看和训练。表达欲是人类的本能,不论是通过思想还是行动。要么用思想,要么用鲜血,我自己才是首先要征服的对手。
综合格斗发展至今,训练越来越科学,比赛越来越多,我却没有看到多少格斗哲学的进步,只是停留在技法上的更新,没有思想层面的前进。不论是最早的格雷西家族还是次中之神GSP,直到今日的七十亿最强男米欧奇,或者说是拳坛的泰森、霍利菲尔德、梅威瑟、帕奎奥、洛马琴科,我没有看到由“技”入乎“道”的进步。
所以我更多只能从李小龙的武术哲学中寻找养料。目前我还没有体会到在身体层面自我表达和实现的快感,我的身体还是被拘束着。或许还是在学习基本技法,因此没有任何一个支撑点哪怕支持我做身体层面的自我表达。我还不知道这要积累到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有在哲思层面空想的快感,不过我拭目以待,毕竟,每次训练时感受汗液从毛孔中溢出,每次出拳和起脚的舒展,当然还有流血,都让我体会到野性的释放。这是区别于文明的,人类茹毛饮血时代的力量。我从其中感受到了某种微妙的,人类的诚实。

哲学作为神话,它帮助展纤自我信服,久而久之成为个人信仰。这背后是一种忠诚于自己的自我表达和实现,它没有好坏对错,或者说不应该在此进行区分。所以我也不愿意去考虑它会引导出什么样的政治哲学。眼下我只想首先关注对自己的诚实,因为我不能骗自己。我知道,这种诚恳无比耀眼,远比逗留在政治立场上更让我的心灵感到满足。
最后想警告自己,我不能让写论文和为了写论文的思路钝化了我谱写神话之心。毕竟,如果没有了这颗心,学术对我也不再有真正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