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耳与三个男人。
1。
陈星戴耳机总戴两只。
即使他有一只耳朵听不见,戴着也没用。
那只耳朵坏了是小学三年级,半夜发过一场高烧的后遗症。
陈星在大学毕业后,决定去大城市。
听说大城市的人会比较多,或许人多的话还有机会碰着不嫌自己有一只耳朵听不见的人。
大学陈星是在他们本地的城市念的。
大二那年碰着过第一个喜欢的男生。
男生住的地方离陈星的学校很远。
两个人一开始在网上聊着,陈星没有跟他说自己有一只耳朵听不见这件事。
网上缱绻的情话跟流水似的。
身体有缺陷的人抱着一个秘密,在来来往往的情话旁边,写着隐隐担忧的注脚。
唯愿他不在意自己有一只耳朵听不见这回事情。
陈星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会在和他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告诉男生。
那天吃的是什么,似乎是火锅,又好像是串串。
火锅和串串在某一种意义上是相同的食物,饭店的空气里都是牛油鼓泡,食材翻滚互相碰撞的气味分子。
“那个,我有一只耳朵听不见。”
男生给陈星夹菜的手顿了一下,锅底的油滴在了桌面的老木头上,迅速凝成了块。
“没事啊,这有什么关系。”
陈星的心情很高兴,觉着自己好运,喜欢的第一个男生便这么好。
他接过男生夹过来的牛肉,在油碟里拌了一下,塞进嘴里,心里想:
我一定会跟他好好过日子的。
那天晚上,陈星跟男生去了酒店,两个人亲吻了,做了,陈星搂着男生的胳膊。
抱得紧紧的不肯撒手。
谁想到,第二天陈星回去了学校再给他发微信,男生已经把他拉黑了。
陈星要问个明白,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答案,却依然想要一个亲口说出来明白的答案。
电话第一通没有人接,第二通响了很久才接通。
“你把我微信拉黑了是吧?”
“恩。”
“是因为我有一只耳朵听不见了吗?”
“是的。”
“你昨天吃饭的时候,不是说没有关系的吗?”
“我说的是约炮没有关系,但,如果是要找一个男友的话,还是不了吧。”
还是不了吧。
“还是不了吧。我老实说你不要介意。跟你约炮见面都没有关系,可是要确定关系的话,我想我还是不考虑残障的人吧。现在这个社会,找工作和谈恋爱一样,都是双向选择,我想我能在其他健全的人中间选一个的。”
陈星做过辩白。
“可是我们都是男生,也不是又下一代,更不会存在什么基因遗传的问题啊。”
“你说的也没错,但是,我们不太一样吧。”
是啊,不太一样,男生说得也没有错。
再说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勉强又有什么用呢?
陈星后来把他微信的头像改成了《黑猫警长》中的一只耳。
他觉得那只脑袋上缠着绷带,遮住一只耳朵的老鼠是他本人。
2。
有些人在一件事情上栽了跟头下一回再碰着类似的事情时,他会惯性地绕过去走。
陈星却不肯。
一则是他只有一只耳这件事瞒陌生人可以,瞒亲密的人有点难度。
二来是他对恋爱的对象有一种十分不可思议不可理喻的期待。
陈星期待未来的他——能接受自己的所有。
他的好的他的坏的,他的长的他的短的,他所拥有的他所缺憾的……
陈星希望他能接受。
在这种年代里,哪怕你在网上给自己的人设是一个完美的人都会有人不喜欢。
何况是一个一开始便袒露自己缺点的人。
但陈星很顽固,他不肯,他偏要一个人能够接受最真实的自己。
陈星到了大城市住下来一年后,碰着了他喜欢的第二个男生。
在和第二个男生接触的最起先,陈星告诉了他自己有一只耳朵听不见。
“是吗?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我不是想约炮,我是想找一个能和我好好恋爱,跟我过日子。你也不在乎吗?”
“不在乎,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同性恋本来也和其他异性恋不一样,这有什么关系。”
“恩,那真好。”
真好啊,陈星带着所有锅碗瓢盆,所有的衣服鞋子,一股脑装包,破釜沉舟去了他家。
在同居的第一个月里,男生待陈星很好。
两个人开玩笑时,没有闹别扭时,男生喊陈星会喊一只耳。
前面都会加很多的词语。
可爱的一只耳、傻子一只耳、臭屁一只耳、乖乖一只耳。
但碰着两个人闹矛盾的时候,男生是铁定不会提这一茬事。
有些话在平时说,听起来是情话,在吵架时就成了伤人的刀子。
陈星很幸庆自己碰着了他。
直到两个人相处了半年以后,事情开始发生了一些改变 。
男生会开始有意无意地嫌弃陈星,有一回晚上男生下了班去了浴室洗澡,忘带浴巾。
他让陈星帮自己拿进去,陈星真没听见。
陈星自问这跟他有没有一只耳朵听不见这回事无关。
那会窗户大大打开,外面墙上挂着空调的外挂机嗡嗡作响,实在过嘈。
男生喊自己时,又把浴室的水开着哗啦啦的流,陈星自然就没听见。
“不是,我叫你帮我拿浴巾,你怎么一直不动啊。”
“啊!你叫我啦?对不起啊,我没听见。”
男生从阳台上把晒着的浴巾取下来擦干。
完了穿着短裤又去取了拖布,把地上刚刚滴的水珠拖掉。
拖布到了陈星脚下的时候,陈星把脚抬起来,男生没有放慢拖地的速度,依然横冲直撞。
拖布的布条溅起了水,直接滴到陈星的脚背。
“你慢点,弄我脚上了。”
“我慢点?那我刚叫你给我拿浴巾你怎么不快点?你要是两只耳朵都听得见,说不定就拿过来了。”
陈星一时间心凉了半截,他看着男生,以为他会后悔不该这样说,会道歉,那也算了。
陈星一低头,发现男生看着陈星,两个人的目光在视线里接触了一会。
男生给看得冒火,把拖把的杆甩在一旁。
“你看啥呢?你什么意思嘛?我哪一句说错了吗?”
“……”
“前几回我们出去玩,你走在前面,我系个鞋带叫你等我,你没听见自己走了。”
“恩。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其实,你还是在乎我有一只耳朵是听不见的。”
“不是,我这不是歧视,我只是在客观地说我们碰着的事情,你说,我说的哪一件是胡编乱造吗?”
“你没有胡编乱造。”
“你不能因为你一只耳朵听不见,就希望得到旁人的优待,是吧?之前那个网上怎么说的,不能因为自己弱势,就成了有理,你得克服,至少都努力去认真听别人说话吧?”
“好,我明白了。”
陈星第二天把他所有的东西从这个家里搬了出来,离开时留了一张字条。
“我从来没有幻想把我有一只耳朵听不见这一件事当成获取优待的砝码,有些弱势也从来不是靠后天的努力可以轻松追上。我一直以为你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现在我发现好像不是的。我们分手吧。我不认为我自己做错了,我也不认为你做错了,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合适。”
就这样。
陈星喜欢的第二个男生,就像不知道他是怎么冒出来一样,又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消失了。
3。
陈星对恋爱失去了信心,也不再有期待。
但命运的安排却是随机扔在高空里,哐当掉下来的骰子。
在它四平八稳地落在桌面一动不动前,永远都猜不到会是一到六里的几。
正在陈星对恋爱灰心的当时,出现了陈星喜欢的第三个男生。
严格地说,男生这个词语不太适合套在他身上,至少该用男人。
男人和陈星不是在小软件认识的,也不是同性恋聚集的酒吧或者其他场所认识的。
他俩是在一个朋友的饭局上第一次碰面。
男人坐在了陈星的旁边。
陈星自己都不清楚男人是瞧上了自己的那一点。
人到齐了,菜端上来了,正中间放着一盆红油浸泡,正呲着白烟的水煮鱼。
男人凑过头问陈星。
“你要吃鱼吗?我给你夹。”
陈星没有听清,男人又在伸手拍了拍陈星的肩膀。
“你吃鱼吗?刚问你话呢。”
“哦,不好意思,我这只耳朵听不见,我吃的,我自己夹吧。”
陈星正准备把筷子递过去夹鱼片,那鱼片却煮得格外得嫩,筷子一夹碎成了两块。
“夹鱼片时,你筷子上力气小一点,不然很容易碎掉。”
男人一边说话,一边将鱼片夹起来,放在陈星的碗里。
就这么一筷子鱼片,陈星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点好友的好感。
饭局结束了,一伙人乌泱泱地在门口散去,打的打车,去的去地铁站。
陈星叫了一个顺风车,司机却拒了单,男人见人群散去,只剩下陈星一人站在路边。
跑过去问他。
“你去哪边?顺路的话,我送你回去吧。”
“我到东边,国贸那边。”
“行,那你跟我一块吧,我也往那边去,我把你送回去吧。”
两个人一起上了车,一路上都没说话,除了下车那会,男人找陈星要了微信。
大概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么一回事,男人就这么一顿饭的功夫看上了陈星。
加了陈星的微信第一句话是确认陈星是否喜欢男生,确认以后,开始每天给陈星发消息。
隔三差五说要去见他,不是要和陈星一起吃饭,就是又买了什么东西,想送给陈星。
陈星长得平平无奇。
工作每个月拿到手的钱也不高,上着一个普普通通的班,上升的空间几乎没有。
而且还有一只耳朵听不见。
说真的陈星到现在。
哪怕已经和男人都同居在一起快三年,一起出了柜、买了房也没搞懂他究竟图自己什么。
有一天晚上,男人喝醉了酒,陈星和他躺在床上,忽然提了一嘴。
“这么大一个城市,那么多人,好看的、有钱的比我海了去了,我还有一只耳朵听不见,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男人歪歪斜斜地躺在床上,脚像小孩一样蹬了蹬被子。
“我哪知道啊,我只知道自从见了你,我觉得这世界上其他的男人多长了一只耳朵。”
这算是运气嘛?陈星不知道。
但喜欢,这应该算得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