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这是一道关于“搞破鞋怎么就搞出爱情”的证明题,也是一场理科生的意识流“烟花秀”
(本文首发于个人公众后『雾后星辰』)

“真实就是无法醒来”。
——王小波
1. <Throw , Catch>:一场理科生的意识流“烟花秀”
“叙事的断裂感”。
几乎是每个看过《黄金时代》这部小说的读者所能感觉到的。这和王小波写《黄金时代》时采用的方法有关。
毕竟,除了作家的身份之外,他还是一个学过计算机的技术型理科生。
写《黄金时代》之前,王小波看过杜拉斯的《情人》后,曾感到十分沮丧。
“小说原来可以这么写?”
他说这是自己看过《情人》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念头。
之所以感到沮丧,是因为用这种写作方式来创作小说太过困难:以《情人》为例,杜拉斯在将小说按照原有顺序写好之后,又将整体结构全部打乱,重新依据某种内在逻辑进行编排、修改,修改的程度细致到每一段落与前后段落之间的关系都需要考虑在内。
写完《情人》之后,连杜拉斯本人都表示再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写其他小说了。也因此,王小波曾搁笔长达二十年之久,直到四十岁后才开始集中创作。
本来,结束云南插队生活以后,回到内地的王小波就已经写好了《黄金时代》的初稿。那时候他还是二十多岁,正值自己的黄金时代。
不过,他觉得这部按照时间顺序写下来的小说初稿没意思,看起来太无聊,实属没劲。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李银河赶往匹兹堡大学攻读社会学博士学位的两年后,王小波也跑到了美国,在匹兹堡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当了研究员。1988年,两人回国后,王小波在中国人民大学教统计,出于教学方便的考虑,王小波自学了C语言、汇编等计算机技术。
这一段学习经历为他随后修改《黄金时代》的初稿,埋下了伏笔。
在《寻找无双》中,王小波写道:每一个人一辈子必有一件事是其一生的主题。
他说自己这辈子的主题就是“写”。谈到文学时,王小波表示:“在我看来,所谓的文学就是,先写出来,其他的管他妈。”
真正开始写《黄金时代》时,王小波已经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纪。
这次,他采用了Java语言里一种编程方法<throw,catch>: 把很多普通段落都“抛”出去,然后在里面“抓取”自己喜欢的部分。
和当初杜拉斯修改《情人》一样,依照这种逻辑,他将小说文件调入电脑,将原稿的叙事体系全部打乱,反复调动每一个段落,并对这些段落以另一种逻辑,进行精心安排,最终写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黄金时代》。
与传统小说不同的是,《黄金时代》并非按照时空顺序进行叙事展开。
像狄更斯的《双城记》、《远大前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或者余华的《活着》等经典著作……
这些正常小说就像一条条连绵不断的河流,时急时缓,在时空的延续中,自然流向逻辑的终点。
而《黄金时代》这部小说,则像一个个在天空炸开的烟花,绚烂中,令人眼花缭乱,但每一个炸开的烟花又带有自己独特的颜色与光亮。
这些烟花并不依附于时空序列。
它们在同一维度的时空,平行炸开,附着于另一套指向别处的深层逻辑。

另外,在结构上,有些评论家会参照申克的音乐分析学说对《黄金时代》的叙事结构进行梳理。
在申克的音乐分析法中,支持一个“结构线条”的两个“结构和声骨架”是连续进行的,第一个“结构和声骨架”的和弦结束,也意味着第二个“结构和声骨架”的和弦开始。
套用在《黄金时代》中,“九十年代王陈二人的相遇”以及“文革时期王陈二人搞破鞋”,自然就组成了这部小说两个主要的结构和声骨架,进而架构出一个完整的叙事线条。
但是,在《黄金时代》的叙事中,这两个结构和声骨架并不是连续进行的。
基于另一套以“伟大友谊”为基础的内在逻辑,王小波让小说的叙事视角在“文革”与“九十年代”之间疯狂穿插、跳跃,一次次潜入又脱离某个叙事集合体,随即向前推进,支撑起了整个故事。
这些被有意catched(抓取)的叙事集合体每次出现,就像是一次爆炸,炸出了一团团猛烈燃烧又迅速归寂的烟花。
当然,在《黄金时代》里,第一个炸开的烟花关于一道简单的证明题。

2.从“搞破鞋的逻辑证明”开始
如果仔细看小说,王小波在《黄金时代》第一章的第一段就已经把整个故事交代清楚了,这里不得不佩服王二的笔力。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那时,我还不大认识她,只能说有一点知道。她要讨论的事是这样的:虽然所有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偷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并不困难。我可以从逻辑上证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陈清扬是破鞋,即陈清扬偷汉,则起码有一个某人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陈清扬偷汉不能成立。但是我偏说,陈清扬就是破鞋,而且这一点毋庸置疑。
从这段话来看,在“究竟搞没搞破鞋”这个问题上,王二已经从逻辑上证明了陈清扬的清白,即,在王二和陈清扬讨论这个问题时,“陈清扬没有偷汉”是一个已知为真且不可证伪的命题。
但是,如王二所言,只要证明“有个某人为其所偷”,则这个命题就会不攻自破。
然后,王二来了,带着他的伟大友谊和小和尚闯进了陈清扬的生命。
当时,虽然他从逻辑上证明了陈清扬不是个破鞋,但是,随后又用铁打的事实证明了陈清扬就是个破鞋。
所以,王二在第一段才会说“陈清扬就是个破鞋,而且这一点毋庸置疑。”
然后,混蛋王二开始了他步步严谨的证明过程,又在这个过程中将陈清扬推向了永不可被原谅的罪孽之境——因为她不仅搞破鞋,而且在搞破鞋的某一瞬间,她还越了界,爱上了王二。
可是,王二永远都是个混蛋,因为他从不越界。
至于越的是哪条界,下文会有详述。
对于看过小说的朋友,在进行下一步论证之前,我们应该对《黄金时代》建立一个更宏大的印象:
从结构上,这部小说实则是一场以“故事集合体”为炸点的意识流“烟花秀”;
在逻辑上,自始至终,对于王二而言,这都是一个关于他如何践行伟大友谊的故事,而对陈清扬来说,这个故事则是一道关于“搞破鞋偏偏搞出爱情”的证明题。

3. 伟大友谊:王二如何在事实上证明“陈清扬搞破鞋”?
我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打算在晚上引诱陈清扬,因为陈清扬是我的朋友……我想和她性交,而且认为她不应该不同意。假如她想借我的身体练开膛,我准让她开。所以,我借她身体一用也没什么不可以。唯一的问题是她是个女人,女人家总是有点儿小气。为此,我要启发她,所以,我开始阐明什么叫做‘义气’。
——《黄金时代》第二章
为了启发陈清扬,王二随后又举了水浒众豪杰倒拜及时雨宋江的例子。
他说,唯一不能违背的就是义气。
面对王二的伟大友谊,陈清扬大为所动,当即表示她接受了这份伟大友谊,而且还要以更伟大的友谊回报王二,哪怕王二是个卑鄙小人也决不背叛。
借着伟大友谊之名,二十一岁生日这天,王二在陈清扬面前暴露了自己想要体验男女之事的真实想法。
陈清扬一直没有搞明白王二这半真不假的伟大友谊究竟是不是他编出来骗她的。但是,这些话像咒语一样令她着迷,她说“哪怕为此丧失一切,也不懊悔。”
至于陈清扬为什么会接受王二的伟大友谊?
我们可以从当时的时代背景找到答案。
从时间上,陈清扬首先被军代表调戏,不从,继而被调到山上十五队当医生,因为长得漂亮,几乎所有人都称她为破鞋。
所以,对她而言,所有人都是敌人。
王二的出现让陈清扬有了某种希望:也许这货可能是个自己人。
所以,当王二提出伟大友谊时,陈清扬如此爽快的接受就不难理解了。
那天晚上,就着山上的月光,王二这个童男子第一次和陈清扬做了爱,尽管挨了一巴掌,但陈清扬还是以伟大友谊的名义将王二留了下来。
至此,王二被偷,陈清扬有汉,前半段的证明结束。
王陈二人第一次做爱的发生,使“陈清扬搞破鞋”变成了板上钉钉的真命题,毕竟,这里确实有一个王二为其所偷。
但是,在之后事情的演变中,“伟大友谊”就成为一道隐形而结实的壁垒:在壁垒之内,王二始终践行着自己当初的承诺,从不违背,而陈清扬却一步步跨了出去,走向了真实的罪孽之境。
基本上,《黄金时代》的叙事逻辑就是在王陈二人对“伟大友谊”的不同态度上向前推进的。
他们以这种约定好的“伟大友谊”和“敦伟大友谊”(即,做爱)的方式,来抵抗整个时代与他者带来的荒诞,并在其中寻找着关乎个体的智趣、快乐以及真实的存在证明。
但是,两人对“伟大友谊”的不同态度也为整个故事蒙上了一层悲剧的属性。

4. 混蛋王二,他从不越界
“陈清扬说,王二,你一辈子学不了好,永远是混蛋。”
——《黄金时代》第七章
在《黄金时代》小说里,从提出“伟大友谊”(为了用义气启发陈)到九十年代陈清扬坐上火车南下上海,王二始终把自己圈定在“伟大友谊”的界线之内:
第一次和陈清扬做爱之前,王二第一次提出要将自己的“伟大友谊”奉献给陈清扬。陈欣然接受。
这个时候就相当于二人做好了约定。
于是,王二便放心地以“交情”之名说出了自己的愿望:这么大一人,作为一个童男子,心有不甘啊。
陈尽管没有思想准备,还是和王二干了那事。
王二说:“我的话半真不假,但是我随时准备兑现我的话,哪怕山崩地裂也不退却。”
从王二的角度看,第一次做爱后,他与陈清扬之间发生的一切性爱关系,都可以用“敦伟大友谊”来形容:
比如,在清平后山的草房子里两人的第二次做爱;被军代表惦记之后,王二从山下十四队逃跑之前,正走到山上,又想起:“不管怎样,陈都是我的一个朋友,该去告别”,陈清扬后来也跟王二说,她一辈子只交了他一个朋友,以后她就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交情。所以,到了山上后,每次王二都会以“敦伟大友谊”为名向陈要求干那事;就算是到了九十年代,两人在饭店见面后,也是敦着娱乐性的伟大友谊。
王二甚至表示为了伟大友谊,他还能光着屁股上街跑三圈。
在书里,王二说:“我身上带有很多伟大友谊,要送给一切人。因为他们都不要,所以都发泄在陈清扬身上了。”
不管怎样,和陈清扬不同的是,王二身上带着一种无知、根深蒂固的残酷性:他从来都没有爱过陈清扬。他总是把她当成朋友,属于“自己人”的那种朋友。
关于和陈的交情,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有一百分认真,并且随时准备兑现。
但是,他一直站在“伟大友谊”这个约定好的界线之内。
在承诺方面,王二做得很好,他把陈清扬当作一个值得一辈子去交往的朋友。
但也仅此而已。
更糟糕的是,这个承诺并不是王二想要回避对陈的爱——因为他从来没有爱过陈清扬——而是王二本性即是如此,他像个冷酷而偏执的直男: 走路很快,而且从不回头,就算出了斗争差,松了绑后也是径直就出门了,从来不等陈清扬。
爱人,才需要等,朋友,不存在的。
混蛋王二,他从不越界。
但是,王二身上这种不越界的残酷,又间接衬托出陈清扬越界之后不可被原谅的爱,这是她承认过的罪孽,在爱出现的那一瞬间永不可改变。
进而,在王二践行伟大友谊的逻辑之外,这部小说又在平行的另一套逻辑中,开始了后半段的证明:陈清扬是如何在搞破鞋中爱上王二的?

5. 陈清扬的爱与罪孽
陈清扬说......做过这事和喜欢这事大不一样,前者该当出斗争差,后者就该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黄金时代》第十一章
王二在引诱陈清扬之前,认为她作为一个女人,可能会有小气的毛病。为此,他决定以义气来启发她。
可是,纵观整本书,陈清扬绝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相比之下,身为男人,倒是王二在某些时候显得要小家气些。
比如,挨了陈清扬一巴掌后,王二跳起来,拿了自己的衣服,拔腿就走。
从王二的角度,他通过伟大友谊启发陈清扬,最终以童子之身试法,亲自证明了陈清扬搞破鞋这件事。
而从陈清扬的角度,她与王二第一次做爱有点儿和整个世界对着干的意思。
王二跑进清平山两个星期后,陈到山里去找他,然后,他们开始第二次做爱。关于这一段,书里第四章写道:
“第一次做爱的很多细节当时我大惑不解。后来我才明白,她对被称作破鞋一事,始终耿耿于怀。既然不能证明她不是破鞋,她就乐于成为真正的破鞋”。
“陈清扬说:这些事一点儿也不讨厌。她丝毫也不怕成为破鞋,因为这比被人叫做破鞋而不是破鞋好的多”。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陈清扬所讨厌的东西——她所讨厌的是使她成为破鞋那件事本身。
私以为,这件事指的是:她爱上王二的一瞬间。
陈清扬爱上王二这件事,并不是突然发生的。
在爱上王二之前,她也一直践行着对王二的伟大友谊,然后徘徊在这条线周围,直到最后,还是突破了这条线,越了界。
关于这一点,书里有很多踪迹可寻:
王陈二人第一次做爱后,因为冷不防重重挨了尖嘴婆的偷袭,王二随后进了医院。进医院前,陈清扬眼皮红肿跑到案发现场,查看王二伤势,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别怕,要是你瘫了,我照顾你一辈子。
结果王二并没有瘫掉,后来还背着锅碗瓢盆要跑进清平山洗温泉。
可因为这件事情,陈清扬倒是明目张胆暴露了自己搞破鞋的行径。
我不知道这种话究竟是出于爱,还是出于对伟大友谊的承诺?
总之,他们俩关系由此开始变得不一般。
后来,面对军代表的无故找茬,王二决定跑他娘。
跑到半路,忽然想起应该向老陈这个朋友告别。
这个时候,陈清扬当即决定和他一起逃跑。她说:“假如这种事她不加入,那伟大友谊岂不是为了狗?”
这个时候,两个人的关系还是保持在“伟大友谊”的界限之内。
之后,王陈二人逃离了后山,向作案现场进发,并在那里待了半年。
准确地说,陈清扬就是在这半年的时间里越了界。
逃进深山的第一个夜晚,陈清扬很兴奋,她让王二别戴那劳什子,再干那件事。她要给王二生一窝小崽子。不过王二觉得生了小崽子,陈可能要耷拉了,所以,王二拒绝了陈的要求。后来她对这件事便失去了兴趣。而且,当王二后来提出生一堆小崽子也无妨时,陈清扬总以为王二只是想干那件事。
在我看来,这件事至少可以证明:陈本来是想爱王二的,可是她把王二看的很透,因为王二就算是让她生小崽子,也是基于伟大友谊的前提,而非出于爱。
在十五队后山的地头休息时,王二曾将手伸进陈清扬敞开衬衣的领口,又把她的衣襟完全解开。伴着热风与晴天,王二忽然心头一动,俯下身,在她红彤彤的肚脐上亲了一下。
回忆起这件事,陈清扬说:“好危险,差一点爱上你”。
时间再往后推,在章风寨南面大青树下,天将明时,因为潮气过冷,陈清扬担心再这样下去两人都要病,遂向王二建议快干那事。起先是陈清扬动,王二活过来后,就翻到了上面,去吻她的脚心。
和王二谈起这件事时,陈清扬说:
那一回她躺在冷雨里,忽然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进了冷雨。她感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她不能忍耐,想叫出来,但是看见了王二她又不想叫出来。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叫她肯当着他的面叫出来。她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
陈清扬还说她不想爱别人,任何人都不爱。
“尽管如此,我吻她脚心时,一股辛辣的感觉还是钻到她心里来。”
这个时候,陈清扬其实已经爱上了王二,只不过她并不承认,她以为自己做这些事情是为了和王二约定好的“伟大友谊”。
可实际上,她已经越了界。
此事之后,陈清扬又在三个重要的时刻分别承认了对王二的爱,也间接承认了她的罪孽。
第一次是最重要的一次。
王二被三闷儿她娘在腰上重重敲了一凳后,收拾好家当跑进了清平山后山,两个星期后,陈清扬跟了过来。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会是王二的小和尚。陈清扬说,到这时她还相信自己是无辜的。就算是和王二跑进深山去,几乎每天都敦伟大友谊,这也丝毫不能说明她有多坏。
毕竟,守信不算是罪孽,更谈不上是一件多么坏的事情。
陈清扬说:
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伟大友谊,伟大友谊是一种诺言。她许诺过在一切方面帮助王二。但是,王二在深山里在她屁股上打的两下,彻底玷污了她的清白。
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王二,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屁股上挨的那两下,是陈清扬第一次在心理上承认她爱上了王二。
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越了界。
陈清扬之所以跟王二跑进深山是因为伟大友谊,可她却在深山爱上了混蛋王二。后来陈清扬决定下山接受人世间的一切摧残,王二本来不想下来,但是为了伟大友谊,他还是下来了。
在上山下山之间,王二始终没变,变的人是陈清扬。
后来,他们接受人保组的审查,被拉去出斗争差,然后在空闲的时间写交代材料,以为这件事情永远不会结束。最后,陈清扬自己写了一篇交待材料,在没给王二看的前提下,直接交给了人保组。
这是陈清扬第二次在事实上承认他爱上了王二。不过,她没有直接告诉王二,而是以文字的形式向别人承认了这个事实。
写了那篇交待材料后,书里写道:
“此后,人保组就再没让我们写材料。不但如此,也不叫我们出斗争差。不但如此,陈清扬对我也冷淡了起来。我没情没绪过了一段时间,自己回了内地”。
王陈二人此时还处在文革时期,这件事情导致了两人的直接分开。
到了九十年代,陈清扬到北京出差,偶遇王二,在饭店与王二再次敦伟大友谊后,第二天就坐上火车走了。走之前,在车站,陈清扬亲口将文革时有关那片材料的事情告诉了王二,这件事情指的是陈清扬真实的罪孽——她爱上王二的瞬间。
而这也是陈清扬第三次,也是唯一一次当着王二这个混蛋朋友的面,承认自己爱过他:她不仅越了界,而且承认了自己越界。
同样,这次坦诚也导致了两人的分离。
就这样,火车开走了。
“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陈清扬说:她丝毫不蔑视破鞋,相反,她还觉得破鞋都很善良,乐于助人,而且最不乐意让人失望。
然后,她成了破鞋。
陈清扬说: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想明白这一点,一切都能泰然处之。
所以,面对王二那丑恶的东西,她选择走上前去,把它的丑恶深深埋藏,心里觉得快乐异常。
陈清扬说:王二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打得非常之重。而这两下彻底玷污了她的清白。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在那一瞬间,她把一切都忘了,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王二,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然后,她对自己、也当着王二的面承认了这一切,连同自己的全部罪孽。
从陈清扬的角度来看,“爱王二”等同于于“承认罪孽”的原因在于:单纯和王二搞破鞋可以打着“伟大友谊”的名号,可若是出于“爱”的缘故和王二搞破鞋,就不仅仅是对“伟大友谊”的背叛,而是落到了“坏”的地步。
陈清扬还说:同样的事情做多了就不再有趣。
同理,“爱一个人”和“承认罪孽”这样的事情同样不能做多了:关于罪孽,她只承认一次,关于“爱一个人”,有一个混蛋王二就已经足够了。
告诉王二这件事后,她就离开了。
从陈清扬的角度出发,《黄金时代》整个故事就这样走向了结局。

6. 烟火落幕,唯当初的黄金时代依旧绚烂
总体来看,在那个如今看来荒诞异常的年代,陈清扬总是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本来不是破鞋,更不愿意被人称为破鞋。后来,他遇到了一脸流氓相的王二。
在“义气”的感召下,两人认了这份似有些缥缈的交情,并决定共同践行两人的“伟大友谊”。
故事里,王二借着“伟大友谊”之名证明了陈清扬搞破鞋,并一直守信,按照“伟大友谊”的承诺面对陈清扬。而陈清扬则在搞破鞋的基础上,一步步越过了“伟大友谊”的界线,爱上了王二。
“伟大友谊”是《黄金时代》这部小说极为关键的一个锚点,或者说参考系:
一方面,“伟大友谊”是很重要的一个武器。
经由它,王陈二人联合起来,共进退,不断抵抗着疯狂时代施加在他们身上的荒诞,他们俩搞破鞋,他们一言不合就逃跑,就算是被批斗、写交代材料,只要是在“伟大友谊”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
另一方面,“伟大友谊”也为两人的关系抹上了一层悲剧的颜色。
王二始终在“伟大友谊”这个圈子以内,所以他是一个好朋友,但谈不上是一个好爱人,即便他们结过婚。
而陈清扬一步步跨出了这个怪圈,她当然也是一个好朋友,但是,她不可避免地爱上了王二,她不仅搞破鞋,她还爱上了偷的汉子,这也意味着她不仅违背了承诺,而且背上了真实的罪孽。所以,她从不是无辜的。
在我看来,书中塑造的两个人物,相比王二,陈清扬要带着更丰富的深刻性。
这不仅因为陈清扬跨过了那条界,走地更远,更在于王小波借陈清扬这一角色表达的对那个疯狂年代的个体反抗。
与陈清扬相比,王二身上逃避的属性要更重一些。
比如,被尖嘴婆偷袭又伤好之后,王二便收拾家当跑进了后山;面对咄咄逼人的军代表,王二说急了老子跑他娘,果然,后来他到底还是拉着陈清扬跑了,陈清扬之所以和王二上山,是为了守信,为了践行和王二的“伟大友谊”。
到山上待了半年,王陈二人又回到了农场。书里写:“回到农场是她的主意。我自己既然上了山,就不准备下去”。可见,王二并不想下山,但是为了伟大友谊,他还是下了山。包括后来在被人保组审查、写交代材料期间,他也怂恿陈清扬再次逃跑。
陈清扬当然不干,王二又决定与陈清扬一起出斗争差、共进退。
由此可以看出,面对时代的疯狂,尽管王二身上逃避的属性更浓些,但他始终是个守信的人,说话算话,一直遵守着“伟大友谊”的承诺。在这一点上,他伤陈清扬不浅。
除此之外,王二与陈清扬最大的不同之处还在于:他的灵魂并没有太多悲观的底色。
面对时代的洪流,王二其实将自己的精神世界保护的很好,甚至他身上的逃避属性也可以被视为对精神世界的一种保护——对于自己的存在,他永远有着一份令人着迷的向往。
小说里,这份向往在他二十一岁生日这天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体现: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而与王二相比,陈清扬灵魂的底色明显要沉重些,带着更强悍的勇气。这份勇气根植于一个从悲观中吸取力量的灵魂。故而,在面对时代的疯狂与荒诞时,陈清扬又显得更加淡定。
换言之,在王二与陈清扬这种“姐弟恋”关系中,二十六岁的陈清扬在心理上要比王二更加成熟。
关于陈清扬灵魂的底色,《黄金时代》第九章是这样写的:
“陈清扬说,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想明白了这一点,一切都能泰然处之……陈清扬说,在此之前二十多年一个冬日,她走到院子里去。那时她穿着棉衣,艰难地爬过院门的门槛。忽然一粒砂粒钻进了她的眼睛,那么的疼,冷风又是那样的割脸,眼泪不停地流。她觉得难以忍受,立刻大哭起来,企图在一张小床上哭醒。这是与生俱来的积习,根深蒂固。放声大哭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奢望……陈清扬说,她哭了很久,总是不死心。她一直不死心,直到二十年后面对小和尚……陈清扬还说,真实就是无法醒来。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么。”
陈清扬的灵魂有着偏近于悲观的底色。不过,在面对世界的摧残时,她也总能触底反弹,这和“否极泰来”有着相似的道理。
所以,她总是敢作敢当,她不怕向别人交待做过的事,不怕出斗争差,也不会再逃亡,因为所有这些,她统统都不在乎。
和王二一样,她在乎的是她自己本身的看法。
九十年代重逢时,王二还是老样子,饿纹入嘴,从里到外都像个地道的土流氓,而陈清扬则变成了香喷喷的Lady 。王陈二人重温伟大友谊时,谈起了很多事情:
王二说,不管怎样,那是他的黄金时代。他没有被人家锤掉,到今天还坚硬如初。他身上带着很多伟大友谊,都给了陈清扬一个人。陈清扬说,那也是她的黄金时代,虽然被人称作破鞋,但她清白无辜。那时候,她是如此无知,所以无罪。
最后,在临别的车站,陈清扬向王二承认了自己的罪孽。
火车就这么开走了。
至此,烟火落幕。
时间悄悄带走了曾经的浮华,在消隐的烟花之外,唯有当初的黄金时代,绚烂依旧。

活在世上,不必什么都知道,只知道最好的就够了。
——王小波
(完)
参考资料:《申克音乐分析理论概要》,作者于苏贤,2001年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