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简史 祖宗
祖宗
刘立璋从哥哥的坟头上站起身,他毅然抹去了眼角的泪水,这个倔强的少年在起身那一刻就决定,他要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他梦中的四川。他面前站着七位异姓兄弟和哥哥的媳妇,他们同样稚气未脱,充满泪水的眼中写满了迷茫和无助。人生在此刻必须做出选择,要么往前走,前往那个叫四川的地方,要么往后退,回到刚刚离开的江西老家。刘立璋带着哭音但语气坚定,他缓缓地说道,“大哥死了,但他生前是要带我们去四川的。我们现在回去,乡人会因为我们当了缩头乌龟而瞧不起我们。前方的路途难免还有凶险,但我们还年轻,我们能够活着走到四川”。刘立璋说完,提起自己的包裹扭头就往前走了。其他人见状,也都不再犹豫,纷纷追上。落日的余晖照在这八男一女身上,身影单薄的他们不再悲伤,路还长,四川就在前方。
这是康熙年间,江西移民前往四川遭遇的故事。刘立璋的哥哥在离开家乡后染疾,不幸死于途中,剩下的几个穷苦年轻人没有放弃前往四川创业的梦想,历经苦难,终于走到了四川,走到了成都东郊。他们的事迹被后人记录在《刘氏族谱》中。刘立璋后来娶妻成家,寡嫂也另嫁他人,而同去的七个异姓男子命运却很悲苦,终身未娶,死后被刘家后人合葬一墓。刘立璋在四川发达后,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取回了哥哥的骨骸和尚在江西父母的遗骨,安葬在成都新家背后的坟场里。
四川,再不是梦中的地方,而成为新的故乡。
康熙33年,公元1694年,四十一岁的康熙皇帝颁布了一道影响深远的《招民填川诏》:“……独痛西蜀一隅,自献贼蹂躏以来,土地未辟,田野未治,荒芜有年,贡赋维艰。……今特下诏,仰户部饬行川省、湖广等处文武官员知悉,凡有开垦百姓,任从通往,毋得关隘阻挠。俟开垦六年外候旨起科。凡在彼官员,招抚有功,另行嘉奖。”
诏书的中心思想就是号召全国民众特别是湖北湖南地区的人民去四川开垦土地,各地官员要为这些前往四川的民众大开方便之门,同时还要嘉奖那些做出成效的官员。
明末清初惨烈的兵燹之后,成都几乎成了一片空城,一座废墟。“城中绝人迹十三年”,时有老虎出没。随清军入川的陕西百姓进入城内,无片房可以居住,只有把帐篷搭在“骷髅瓦砾”之间。原来城内古井共有两万余口,此时能找到的仅有两百余口。其他的要么填满瓦砾,要么堆满人骨。后来一老和尚雇人雇车把古井里的尸骨运出城掩埋,结果“数十载不能尽”。
踌躇满志的清朝大员们千里迢迢地赶往四川,来了才发现原来千里沃野早已千疮百孔,荒凉凋敝。张懋尝主仆八人赶往驻地荣昌赴任县令,他雄心勃勃,想重振山河,到了荣昌发现是一座空城。一行人在残垣断壁间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休息,不想晚上遭遇一群老虎的袭击,几经搏斗,五人葬身虎口。四川巡抚张德地康熙初年赴任,四川沿途景象,触目惊心,他沿长江入川,“舟行数日,寂无人声,仅存空山远麓”。他来到成都,发现全城尽是荒草瓦砾,只好把省会暂时设在保存相对完好的阆中。
根据清初各地官府的统计,各地人口大概如下:成都康熙三年(1664),残民千余,寥寥百家。崇庆县康熙六年(1667),全县仅余壮丁133人,这是历史上人口数量最低的记录。新津县,土著仅余数姓。邛崃县无人口记录。郫县虽有孙村,范村,刘村等村落,但统计人口廖若星辰。……全川人口仅为9万人!,《清圣祖实录》哀叹,“蜀省有可耕之田,而无耕田之民”。
康熙七年(1668),张德地忧心仲仲地向皇帝呈奏建言,要重振四川天府之美,唯有招徕移民开垦土地,重建家园,除此别无良策。自顺治十年(1653),清政府就着手实施招民垦荒的政策,然而三藩之乱再次打乱了成都和四川的重建工作。康熙二十年(1681),全川肃清,开始招抚逃难川民,流亡缙绅回籍复业。
这场自上而下的移民运动起初不温不火,直到康熙33年,整个王朝才下决心要对四川进行大规模的垦田垦荒。一场旷日持久,名垂青史的移民填四川的运动轰轰烈烈地在大半个中国的大地上展开了。
要移民成功,首先要调动官员的积极性。在清廷制定的绩效考核中,明确规定了把移民成绩和地方官员的政绩相结合,这无疑切中了重振四川经济的要害。张德地在针对移民填川的政策中,提出,“四川文武官员招民复业,每百家记录一次,四百家加一级,五百家加二级,六百家加三级,七百家以上不论俸满即升”。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就是招700家入川垦荒,不管你任期多久,立即升官。
四川湖广总督蔡毓荣在康熙十年(1671)出台了一项激励政策,让候选的官员参与招民垦荒,由于候选官员没有实职,因此更调动了他们的积极性。招民三百户在荒僻的地方开荒垦地,这些候选官员就可以马上获得实职。
对待移民,清政府更给出了极为吸引人的政策,概括起来就是给地,给农具,给政策,给钱,免税。清初对全国荒土开垦有三年免征的政策,四川的移民可以享受六年起科的优惠,生地更是十年起科。刚入蜀的移民,“一夫一妇为一户,给水田三十亩或旱地五十亩,如有兄弟子侄之成丁者,每丁给水田十五亩或旱地二十五亩”。“给穷民牛具籽种,令其开垦荒地”,“应给牛种口粮,每户给银十二两……”
移民填川是政府行为,有着严格的程序。个人或家族想离开原籍到四川垦荒,首先要向当地提出申请,当地政府发给迁徙“执照”,这种通关文牒上详细地写着移民的姓名,年龄,性别,长相,籍贯,人数等信息。沿途官府验证通关文牒,放行个体的移民或者成批成队的移民队伍。到达四川后,四川政府根据执照验明正身,并要给原籍政府给予回复,四川话就是扯个回销,以便原籍注销移民户口。这套移民程序如果没有政府长期有效地贯彻执行,没有移民诚心实意地严格遵守,是很难得到圆满实施的。湖广填四川的移民大潮,地域横跨大半个中国,时间更是纵贯百年,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个皇帝,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填川之民可谓来自五湖四海,陕西的秦民得地利之便率先进入到四川垦荒拓土,秦民占到移民比例的10%左右,其后湖北湖南的民众加入了填川行列,即所谓的湖广填四川的核心群众,他们占25%的份额,周边省份云南及贵州占到15%,福建、山西、甘肃籍占5%,江苏、浙江籍占5%,江西籍占15%,北方地区的河南、山东籍占5%,更偏远的广东、广西籍占10%。清代整个四川地区的主要居民几乎就是由来自全国各地的移民构成。
朱元璋把民众分为士农工商四个阶层,移民四川的民众还增加了两类,技术工人和胥役之徒。清初来到四川的移民大都从事垦殖,湖广、广东等省移民熟悉水稻经营管理,通过他们的劳作,四川很快恢复了天府之国的沃野千里,成为清代著名的产粮大区。山西,陕西两省商人,多财善贾,在商贸流域大展宏图。江西民众也不乏经商之人,他们入川之后大都也从事经商活动。移民给四川和成都带来了纺织、酿酒、印书、制革、金属加工等技术,恢复了成都原有的手工业经济。
移民之间互通婚姻,逐步形成了共荣共生的社群关系。生活在乾嘉年间的成都人杨燮(号六对山人)的《锦城竹枝词》对此有生动的描述:
大姨嫁陕二姨苏,大嫂江西二嫂湖。
戚友初逢问原籍,现无十世老成都。
这首诗歌的写作年代距离大移民开始的康熙二十年,已经过去整整120余年,各省移民在成都通过几代的通婚和交融,已经很难在辨别原有籍贯,逐步整合为新的成都人。
根据嘉靖年间的人口统计数据,四川人口达到了20755770人,成都地区占到四川人口的18%,人口数为3647127人。经过百余年的移民填川,四川和成都终于又回到了人丁兴旺,人口稠密的正常状态。
倒退了百年的成都文明迎来了更高程度的文明复兴,近代成都在移民大潮中悄然崛起。农业生产得到快速恢复,雍正年间已经在全国处于领先地位。新的产业结构被催生出来,新的贸易方式也应运而生。我们熟悉的当代品牌无一不带有当时的基因,全兴酒坊,郫县豆瓣,内江白糖,川茶,川烟,川药,川菜小吃,川剧文化等等都是移民文化交融交汇的产物。
移民带来的玉米,红苕,改变了四川人的饮食结构,养活了中国数亿人口。移民引种的辣椒,在四川发扬光大,豆瓣的生产造就出了四大菜系之首的川菜,毫不夸张地说,辣椒塑造了后世成都数百年乃至更长时间的口味。棉花也跟随移民大举入川,四川人再不用在冬天忍受寒冷,更多的穷人因为棉布的大量生产而生存下来。各地的戏曲诸如秦腔、昆曲、闽剧、潮戏、粤剧与梆子一起在各省的会馆里上演,最终汇聚为千姿百态的川剧大观。陕西话,山西话,山东话,客家话,江苏话,闽南话交融百年后,也在岷江水的包裹中形成了开放、百变、动听、幽默的成都话。在早期的会馆里,人们高谈阔论,讲茶论道,成为后来遍布大街小巷茶馆的先声……
在不知不觉中,成都新生了,新的成都人诞生了。
他们说着同一种语言,吃着同一种菜肴,唱着同一出戏剧,泡在同一个茶馆,成为同一个城市的人,他们重新拥有了一个古老的名字,成都。
湖广填四川,就是成都的出埃及记,而成都恰是这些移民的耶路撒冷。
在成都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我们要铭记的东西实在太多,但最不应该忘却的就是清初那些衣衫褴褛的移民,因为,他们是我们的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