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镜头狂魔 拉夫·迪亚兹
东南亚的岛国菲律宾,偏于一隅,甚少引起国际社会关注,文化和政治都处于边缘位置。2000年后,国际电影界在这里发现了一位始终关注菲律宾历史和当下、挑战观众观影极限的导演——拉夫·迪亚兹。这位固执的导演,从不爱移动摄影机,也“懒”于剪辑画面,动辄就让影片的长度突破三四个小时。迄今为止,他拍过最长的电影是[一个菲律宾家庭的进化](2004),长达十个多小时。

从文人到导演
谈论拉夫·迪亚兹,绕不开菲律宾的当代史,尤其是政治生态,那是他的电影最重要的根基。1946年7月4日,菲律宾摆脱美国的殖民统治,仿照其建立了民主政体,但是,历史上,菲律宾从未形成强有力的统一政权,地方家族势力分布在各个岛屿。在被西班牙和美国殖民统治时期,这些家族逐渐发展为菲律宾的政治势力,控制着独立后的菲律宾政府。
1958年,拉夫·迪亚兹出生在菲律宾三大岛群之一的棉兰老岛。他的父母都在公立学校做老师,但不是大城市的学校。一家人住在山林里(森林场景经常出现在拉夫·迪亚兹的电影中),两公里外的小镇有家电影院。迪亚兹的父亲既是名社会主义者,也是个影迷,经常在周末带他们去小镇的电影院看电影。
那时候,电影院经常放映的是好莱坞、香港和印度的黑白片。成为导演后,迪亚兹固执地认为黑白才是电影原初的色彩,一直坚持拍摄黑白电影。到2019年的[停止],出道二十多年的他只拍了一部彩色片——[历史的终结](2013)。

某种程度上,自小生活在贫民环境中以及父亲的社会主义者身份,影响了迪亚兹看待世界的角度。穷人、政治、军人经常出现在他的电影中,呈现了处在威权统治之下的菲律宾人的生活。行走在主流电影之外,以固定长镜头刻画现代都市之外的菲律宾社会,成了迪亚兹电影最显而易见的特征。
迪亚兹真正与电影结缘,并不是小时候父亲带他看的好莱坞或者香港的电影,而是大学一年级时,文学老师让他们看的一部菲律宾电影——[马尼拉:在霓虹灯的魔爪下]。该片出自菲律宾名导、社会活动家利诺·布罗卡之手。
利诺·布拉夫·迪亚兹的电影建立在菲律宾当代史基础上,而且拍摄方式有很强的个人执念,无法在通俗意义上从他的电影中获得观影享受罗卡并不把电影视为纯粹制造娱乐的商品——“电影应该成为社会评论的一部份,去唤醒公众,令他们认识到让人不安的生活现实”。

[马尼拉:在霓虹灯的魔爪下]激励了迪亚兹走上电影制作之路。他被这部电影深深地吸引,认为它是第一部深刻批评菲律宾现实的商业电影。该片上映于1975年,菲律宾正处于总统费迪南德·马科斯的独裁统治之下。2001年,迪亚兹在自己的电影[魂断城西]里,首次讲述了他眼中的马科斯独裁统治下的灾难。他和利诺·布罗卡抱有相同的观点,即电影应该反映并批判现实。
从爱上电影创作到真正自主执导电影,迪亚兹的这条路走得有点漫长。成为导演之前,他为养家糊口,经常更换职业。年轻时,他曾和人组过乐队,没红过。结婚后,他有了孩子,一家人等饭吃,专门做音乐是没有希望了。
于是,他开始利用自己文学上的特长谋生,毕竟有写小说、诗和歌曲的经验。他喜欢俄罗斯文学,尤其偏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小说,以及普希金的诗。后来,他将陀氏的《罪与罚》改编成了电影[历史的终结],探讨了当代菲律宾中产青年的愤世嫉俗和失败的反抗;音乐也没有从他的创作生涯消失,他经常给自己的电影做配乐,甚至拍了一部由自己作曲作词的黑白音乐电影[恶魔时节]。
那时,迪亚兹给报社写文章,什么都写,电影和音乐评论、时事和体育新闻等。除此之外,他还给电视台写剧本。他说,“做这些事情是为了让家里人活着,这样你的孩子就不会挨饿,妻子也不会发疯”。
如此,直到40岁,迪亚兹才执导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但在一些采访中,他似乎不太认可自己导演生涯最初几年的创作,而是把45岁时完成的近11小时的超长片[一个菲律宾家庭的进化],视为处女作。
创作中的固执
2000年,42岁的拉夫·迪亚兹在纽约街头偶遇一名中国老者。他们聊得很投机,席地而坐,说了各自的家庭和人生。迪亚兹在山区长大,老者是青海人,也在山里住过。他问老者中文的“山神”怎么写,但老者给他写了“巍巍”二字。回到菲律宾后,迪亚兹把“巍巍”纹在了身上,完成了他多年的纹身夙愿。那时,他在电影圈还没有什么名气。
山林经常出现在迪亚兹的电影里,他很少拍都市风景。这也是他可以用很低的成本完成电影的原因之一。因为场景不复杂,也没有运动镜头,所以大大降低了拍摄的难度,以及剪辑和后期处理的工作量。在那充满菲律宾特色的热带山林里,既有神话传说,也有现代政治压迫;既是特殊的生存空间,也是洞察人性与现实的地带,传达了迪亚兹对菲律宾历史的创伤和苦难的关注视角。
虽然作为观众,迪亚兹不排斥好莱坞商业片,但作为导演,他完全不想去拍那样的电影。他对电影有着非常个人化的理解,觉得在工业体系里,电影被限制在两小时以内,不得不做很多删减,而制片方又花太多的钱在没有必要的事情上。所以对他来说,脱离制片厂或大电影公司,独立制作的[一个菲律宾家庭的进化],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

影片的故事背景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后,菲律宾的家族政治下的独裁统治。迪亚兹通过普通家庭的分崩离析,刻画一个时代的悲剧。正是从这部影片开始,他走了火入了魔,逐渐放弃运用蒙太奇,以一个接着一个的固定长镜头叙事。基本的电影语言——近景、中景、远景以及推拉摇移的变换和运动,使用得越来越少。在他看来,固定长镜头更加美丽、诚实。
之后,迪亚兹火力全开,像他给报社写文章谋生时,什么都写一样,为了创作更符合自己的初衷,也为了节约成本,他什么都干了。他不只是坐在监视器前的导演,还是电影的编剧、摄影、剪辑、制片人、场景设计师、作曲人等。
虽然表现得像个专制主义者,身兼多职,但在片场同人合作时,迪亚兹却十分温和。他在电影中反对独裁者的暴行,现实中也不喜欢被人当成片场的法西斯暴君。他会和演员交流,给他们自由发挥的空间。
拍摄前,迪亚兹会写好剧本。一般他会先有个故事梗概,然后据此去寻找外景地,最后再根据外景地考虑故事的细节,以及如何利用自然环境完成拍摄。他修改剧本很随机,“如果有一些新的元素或新的环节发生,我们也会把它添加进来,不会受限于剧本”。拍片过程中,迪亚兹喜欢不断问自己很多问题,根据自己的思索一一做出解答。他相信这个过程是自然而然的,设问是释放灵感的方式。
但是,由于片长过长,拉夫·迪亚兹的电影很难在商业影院发行,所以更多的时候是通过电影节、DVD和网络传播。2013年,他的[历史的终结]入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2014年,[今来古往]获得洛加诺电影节金豹奖;2016年,八小时的[悲伤秘密的摇篮曲]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以片长赚足话题,被腾讯买下了中国内地的网络发行权;同年,[离开的女人]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2018年,贾樟柯创办的平遥电影节邀请拉夫·迪亚兹做创作分享,并展映了他当时的新作[恶魔时节]。

那场放映,吸引了很多慕名的影迷和艺术系学生。前半个小时,影厅内安安静静,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看迪亚兹的电影,独特的故事情境吸引人想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但是,半小时以后,观众基本知道影片会以怎样的风格持续到结束,打瞌睡的打瞌睡,上厕所的上厕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尿急了),有的将手机调暗低头看手机,有的出去抽烟,总之就是要找机会放松一下。原本挤进来坐在过道里看片的人也基本走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