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肢体与最后的希望 ——拉娜•德雷的女性主义书写和女巫情结
如果将Lana Del Rey的创作与女权主义直接挂钩,想必会招来不少反对。毕竟像Ultraviolence那样抖M到极致的he hit me and it felt like a kiss、对白人男性近乎偏执的崇拜you’re my cult leader、you are my religion在她前期的歌词中俯拾皆是。这和那些“我是自己的女王”“老娘slay全场”手撕渣男摆脱束缚追求自由平等的女斗士们显然不是一个路数(没有褒贬的意思)。可要说她政治不正确,其实她压根就没考虑正不正确的问题,她只是忘情地把自己代入了那些角色而已。所以到了Norman F**king Rockwell!的Mariners Apartment Complex里就有“you took my sadness out of the context”,云淡风轻地和这位男性朋友和听众解释,我过得挺好的。
那么她的创作就和feminism没关系了吗?显然不是。恰恰相反,在我看来,她在作品中表现出的对女性、对女性主义的把握更加精准,精准到会被人误解。这样的把握一部分来源于无意识的流露,另一部分则来源于痛苦的反思。
在以男性话语为中心、男性审美判断为主流意识形态的社会体系中,表现“恶”的女巫形象,是传统男权社会对女性价值否定性判断在文学中的折射。从荷马笔下的女巫基尔克、奥维德《变形记》里专门蛊惑并吃掉尤利西斯水手的赛壬开始,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厌女文化就深深扎根于西方世界。这些女性形象代表了“男性白日梦的一种:危险、性感,全身散发着异国情调,没事就朱唇半启,整日狩望着海平线上过往的船只”(《女巫基尔克给奥德赛带来新生》),都适于艳遇而不是“明媒正娶”——与Lana前期的形象几乎完美契合:
You said I was the most exotic flower (Million Doller Man).
I was filled with poison but blessed with beauty and rage (Ultraviolence).
唯一不同的是,她在充满诱惑力的同时似乎还很专一:
‘Cause I fall to pieces when I’m with you (Cherry).
You are my one true love (Off To The Races).
值得注意的是,Lana虽身为女性,却时刻都采用男性视角进行对自我形象的构建——她把自我客体化了,我们看到的她的外在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好莱坞女星、公路上的机车女、泳池里的小情人,她的生活就是爱和死,她的内心就是我爱你至死方休——到了一种抽象的地步。之前看过一篇乐评对比Taylor Swift和Lana Del Rey,同样是写白马王子,到了副歌部分,泰勒会细腻入微:
I'm not a princess, this ain't a fairytale
I'm not the one you'll sweep off her feet
Lead her up the stairwell
This ain't Hollywood, this is a small town
I was a dreamer before you went and let me down
Now it's too late for you and your white horse
To come around. (White Horse)
而对于打雷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会在实际情况之上覆盖很多层滤镜,末了就是:
The day I saw your white mustang
Your white mustang
The day I saw your white mustang
Your white mustang. (White Mustang)
重章叠唱,一咏三叹。背景虚化了,一切都模糊了,只有一件事是清晰的,与其说这件事是“我看见了你白野马似的跑车”(按照打雷的尿性应该是指跑车),不如说这件事是“我真的好爱你”。这梦呓般的吟唱营造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我们看见一个女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徘徊,出了房间是一条狭长的通道,通向男人的怀抱。她通常顾影自怜,尤其关注自己的着装,red party dress, white bikini, high heels,时刻散发女性气质——至少在她的情人们看来,再合适不过了。
所以我非常能理解那些批评她狭隘落后反女权的意见,而我的一种理解是,她既没刻意回避女权问题,也没刻意反对它,简单地说,一切都是一场梦,当然是属于过去的梦,像Dita Von Teese的脱衣舞一样,看看就好,除了她没有什么人会真的为了穿进vintage的戏服而从小束腰。
想到了一篇做过的英语阅读理解,关于当代高知女性对维多利亚时代绅士小姐之间的关系的向往与幻想。好吧我承认,我读到Mr. Darcy的时候也会心动,对《唐顿庄园》里的大表哥更是毫无抵抗力,爱看穿越爽文霸道总裁小娇妻的女性也不在少数,对耽美文学有着我完全无法理解的热爱的似乎也是女生居多(表面上是女性消费,让男性变成了被观察对象,实质上还是否定女性参与一段关系进一步厌女),谁还不是个小公主呢。所以不得不承认,Lana的这些歌曲说它高级也好,优美也好,它们直指的还是听众内心的欲望,当官能被燥热地调动起来,变得it’s f**king hot的时候,其实Lana就已经成功了。与此同时,我们也能与真正的风险和窒息保持距离,没有承诺的亲密与激情总要付出代价,这样的条件下终究是幻想更迷人。
从Lana创作初衷的角度,我的另一种理解是,她正是要像D.H. Lawrence一样,将性与美紧密结合,就像生命与意识一样二者不可分割(摘自某网页)。看似扭曲的人格、极端的价值观都只是痛苦的回声,而那些歌词中频繁描述的疯狂之爱、禁忌之恋正是对抗孤独、避免异化的药,至于是良药还是毒药其实不重要——这只是一种神秘主义式的体验,可以在现实中显得荒谬但在精神上容不下虚伪。所以我还是觉得我们当下尤其需要打雷(严肃),kind of girl who’s gonna make you wonder who you are and who you’ve been. 好的这段偏题了。不过这也侧面说明,Lana前期经营的形象也不完全是无脑的yy,还是有存在的价值的。
下面说一说打雷女士对于女性的那些“痛苦的反思”。在NFR!中,这些反思尤为集中。专辑的最后一首hope is a dangerous thing for a woman like me to have-but I have it开头就是:
I was reading Slim Aarons and I got to thinking that I thought
Slim Aarons是谁?摄影师。他的摄影作品表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资本主义社会上流阶层的奢华生活。


后来她又唱道:
Smiling for miles in pink dresses and high heels on white yachts
But I'm not baby I'm not
No I'm not that I'm not
I've been tearing around in my f**king nightgown
24/7 Sylvia Plath
多么不体面。简直就是她以前精致女人形象的反转。可是我们非常容易接受打雷突然如此歇斯底里,甚至觉得她本来就该如此:
A modern day woman with a weak constitution 'cause I've got
好吧,现代女性精神脆弱不堪,这又是为什么?
Monsters under my bed that I could never fight off
床下还潜藏着我永远无法击退的怪物。怪物是什么?我们先来看艾米莉•狄金森的一首诗:
历史中,巫术已经被绞死了
但历史和我
仍在周围,找到
我们要的所有巫术,每一天
——No. 1583
与那句歌词何其相似,相似的恐惧,相似的委屈。我不太担心这样联想是对打雷作了过度解读,因为她怎么想和我怎么理解其实没有多大关系,“没有一个作家会在文学审讯记录上签字”。有了这个前提,我们就可以放心愉快地继续讨论了。
狄金森还写过:
我愿意去学
加入你告诉我如何成长
或者它是不能传达的
有如巫术的旋律
——《狄金森诗信选集》,1959年版
还有:
巫术没有家谱
它如同我们的呼吸一样古老
哀悼者看着它从我们的身体内析出
在我们死亡的瞬间
——No. 1738
如果你了解欧洲中世纪轰轰烈烈的猎巫运动,你就不会奇怪为什么狄金森会如此强调“巫术”。事实上“巫术”总是和女性联系在一起,猎巫运动也是一定程度的“性别屠杀”。男巫不是没有,那为什么被烧死、吊死、各种死的总是女巫?我看到的一种解释是,将女巫作为宗教斗争和社会变革造成的信仰危机和生存压力的替罪羊,有着显而易见的经济考量——比如在英格兰,圈地运动以前,英国庄园曾有一套救济机制,寡妇可继承亡夫的部分财产,还可在收割后拾遗,并允许在教堂寄宿等;圈地运动后,物价飞涨,贫困人口飙升,大量佃农失去土地,上述那些女性的权利也全部被剥夺了,许多年老妇女,尤其是寡妇,便成了乞丐,成了统治阶级力图甩掉的经济负担。(《女巫,猎巫运动和女人》)
为了给猎巫运动赋予足够的合法性,女巫的书写,必然得符合教廷的宣传导向。受教于古典学中根深蒂固的厌女文化,那种将女巫描绘成“撒旦密使”之类的文本,便陆续诞生了。“如果魔鬼是上帝的对立面,那么女人就是男人的对立面”云云。
以上是对女巫历史文化背景的简略信息补充。再回过头来看Lana,就一点也不奇怪她为何写下这首歌,歌里为何看见了revolution,为何不断提到woman。单从这一点来看,她对女性主义的把握书写就远超一些只是打着政治正确旗号的歌手,绝望和希望交织,俨然一个精神崩溃的希尔维娅•普拉斯。在最新诗朗诵中(啊拖稿还是有好处的)她又说:
The witch on the corner the neighbor nobody wanted
原谅我断章取义,不过我真的认为Lana有着明显的女巫情结。不单从表面气质,富有光感、灵异、静谧或飞扬,而且她唱歌、写诗本身就是一种漂亮的巫术,这一点和狄金森简直一模一样:“诗人将巫术视为某种与宗教的对抗,并主动选择与19世纪的美国的新教规则保持距离;再次,诗人将传统巫术文化赋予女巫的魔力,转换到她的书写意志之中。”(《白巫师:狄金森和殖民时代的美国巫术》)
她的歌词里会出现火焰与肢体,虽然多半与爱情有关,却也潜意识里透露着女巫式的诡秘与阴沉:
There are violets in your eyes
There are guns that blaze around you
There are roses in between my thighs
and fire that surrounds you
It's no wonder every man in town had neither fought nor found you
Everything you do is elusive to even your honey dew
(Honeymoon)
面庞模糊的男人和女人,只剩紫罗兰、枪火电光、大腿间的玫瑰这一连串的绝望而大胆的明喻或隐喻,像极了巫术里迷乱的符文咒语,奇香或恶臭的植物制作的药草,被流放后真正的自我流放——简单说,她让我感受到了一切在女巫身上感受到的特质,无论她在写什么。更重要地,Lana在利用这种“巫术”为女性赋权,暗示着阴柔的女性气质里也蕴藏着非比寻常的毁灭性力量,就像Sylvia Plath被抛弃后展现出的那样:
他们将焚烧炉的温度调大,一圈又一圈。
我们满是烬粉,我的小花白。我们生长。
开始是痛的。红舌传递真相。
……
我在一块石头的影子里和尘埃媾和。
膝盖变得光亮。光亮划向大腿。
我在消逝,消逝,在这光的长袍中消逝。
——《女巫在燃烧》,1959
“被抛弃”永远是烙在女性集体意识里的创伤。无论前期的Lana多么妖冶多么致命,她也自知自己有可能被抛弃,所以她会一遍一遍用卑微的口吻说“你是我唯一的真爱”。但是NFR!中她既没有低声下气求任何人,也没有开口怒怼男人们,她只是说maybe I could save you from your sins,内在的毁灭性力量转化成了对异性最大的包容,我只能说她太美了。
雪莱在其幻想诗《阿特拉斯的女巫》中赞美女巫为“搅动着人类生活表面的液体”,某而种程度上Lana正是用这些搅动着现代人的愚顽的心。Lana不仅是歌手,还是诗人,这是许多听众都能认可的;而我认为她不仅是诗人,更是女巫。她在NFR!中释放善意,释放诗性,也释放神性,但她始终不是圣母,不会脚踩虚无。Lana自有其hard core与信仰来源,她以地狱里的视角,观照人间和天堂。
文章部分内容参考了王梆《女巫简史:文学镜像中的女性地位》,《花城》2020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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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 B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03-25 02: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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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oratura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1-08-30 21:43: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