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燕子笺》《翡翠园》
06-6-5 《燕子笺》《翡翠园》
《燕子笺》,阮大铖著,四十二出,阮为明末清初人,品行颇为当时人所诮让,盖他始附魏忠贤为阉党,既而与马士英谋立荒淫无道之福王,最后降清,为清兵作前驱攻打福建时跌死在仙霞岭。他在当时已经是名声狼藉,后人也无不唾弃,连带他的文学作品也难以彰行于世。其实阮大铖的剧曲与之人品正属两个极端,连当时东林党人也在鄙视他的同时也不由不赞叹的,如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就写到当时人观看《燕子笺》剧,一面赞美剧本,一面交口痛骂阮的为人。《桃花扇》里阮大铖的形象极其不堪,却也提到他《燕子笺》一剧做得不错。《花朝生笔记》盛赞《燕子笺》“美不胜收”又评:“其人其品,固不足论,然其所作诸曲,直可追步元人。”,明遗民张岱也评之:“阮大铖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其时人对他戏曲作品的评价,认为纵不能与汤显祖相媲美,却也决不在李渔之下。
《燕子笺》的故事,不脱才人佳人剧格局,所谓“不落窠臼”者,就是关目巧妙,针线紧密。大致是:霍都梁与友人鲜于佶同上长安应举,因安禄山作乱,科举暂延,霍有相好妓女名华行云,即寓其家,两人神前许愿为夫妻,霍善丹青,画一张《扑蝶听莺图》,绘有两人形象在上,送去裱糊。其时有翰林郦安道被钦点为主试官,有女飞云,得了一张吴道子的水墨观音图,亦在同一人处裱糊。因裱糊人应官差外出,院公误取霍图与郦女,而华行云与郦飞云的面貌相似,飞云遂生幽思,题一词以寄其意,诗笺被燕子衔去,落在霍都梁手上,玩味词意,知道有女子与行云仿佛,亦有相思意。又经驼婆孟妈妈牵引,遂彼此知情,但因郦安道在场主试,严戒家人出入而暂未通得消息。霍友鲜于佶文字粗疏,买通试场差人谋求门路,教之以探听某文章做的极好之人的试房号,偷换卷子,鲜于乃探得霍是“日”字号,自己则是“昃”字号,正好割改换卷。因怕被霍识破,这时故意借诗笺之事,唆使官差扬言霍都梁与郦小姐通情,借传情之名以传递关节,科场舞弊,鲜于又从中排解,劝说霍远遁避祸。霍果然中计,鲜于得意忘形,调戏行云,被严词拒绝。未几,金榜未放而潼关失陷,天子百官西奔,郦安道从驾西行,其妻女在乱兵之中失散,郦飞云为父亲好友贾南仲收留,郦母却遇上逃难的华行云,认为义女。霍都梁避祸,被其师转荐到贾南仲幕下,改名卞无忌,献计使安禄山父子相残,贾赏其才,妻之以女,即郦飞云也。长安平复,重新挂榜,鲜于佶果然以偷换来的卷子中了状元,上门谒师,因知郦安道有女,故露求婚之意,安道欲允,与义女行云商量,行云窥见鲜于佶,知他腹内无文,大惊诉出实言,又查出鲜于佶的试卷即是霍都梁的文章,盖霍下场之后,曾将文章默写出来,交给行云保管,这时核对无误。安道不信自己误取庸才,设题考之,鲜于佶破绽难圆,窘迫无计,竟钻狗洞而遁,安道乃上表自劾,皇帝不加之罪,下诏寻真正状元霍都梁,霍其时已在贾幕下立功,得赏节度使,这时又出面自认,复与行云结合。婚后二女争诰命,经孟妈妈说合,将节度使夫人诰命归郦飞云,而状元夫人的诰命给华行云,方才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云云。
故事整体来说并没有什么突出的人物形象与思想意义,以一个“巧”字开展情节,燕子衔笺,二女面貌相同,也缺乏一点真实的基础,小人播乱其间,更是这类剧的通用手法了。所以得人盛赞者,故事编得圆满,没有人物是虚设,情节一环套一环,直到最后两美团圆了,还要来一个争诰命几至反目的急转折,余波演漾,遂将同类团圆剧最容易产生的千篇一律的乏味感觉也掩盖了去,实在不得不叹作者善于写戏,这种俗之又俗的题材放在他手上也能做出文章来。至于剧中曲词都写得不错,能雅能俗,得心应手,阮大铖自己家中就有女优,在明初亦享誉一时,作为能够自编自演的文人,其剧场效果必然不错,那是不用说的。阮通音律,不仅仅会昆曲,曾有记载云其降清之后,自唱昆曲献媚清兵,满人不懂南曲,斥为不悦耳动听,他便改用弋阳腔唱北曲,合座乃欢。奴颜婢膝之处固不足道,只可惜了大好才华,纵然做了小人,亦是不得其死。
《燕子笺》有同名的弹词改编本,观提要情节与戏曲基本雷同,只不知细节有无变化。
《翡翠园》,朱素臣著,二十六出,作者亦为明末清初人,是苏州派作家群中的重要人物,其最出名的作品就是《十五贯》。《翡翠园》这一剧不及《十五贯》的出名,但阅过两剧,却觉得倒是前者写的比后者更生动,不出名的原因,不外是思想意义的缺陷和故事有无传承。《十五贯》写冤狱,揭露官僚的草率作风,其来源可以找到一系列历史故事与小说源流,《翡翠园》亦写冤狱,描绘王侯鱼肉百姓,为侵吞土地不惜将平民弄得家破人亡,据说为明代真实事情——其实即使在现代也不缺乏类似事件的发生,也许还要比古代更惨。古人到底可以幻想着一朝中状元,回乡把仇报,现代被开发商强征土地的小百姓们,到哪儿去找这一条登天路去?我们现在批评古人具有思想局限,总是把希望寄托在皇帝和清官身上,寄托在主人公一朝发迹变泰,扬眉吐气,就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其实并没有批判到封建社会的点子上,动摇到封建制度的根本,这一种说法,换一个角度来看何尝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放在现在,要是再写出同样的故事来,却不知能将希望寄托在何处?
《翡翠园》以明中叶为背景,写宁王府长史麻逢之仗王府之势,欲夺邻居秀才舒德溥的宅子扩建自家翡翠园,舒家拒绝出卖祖宅,即生心谋害。舒德溥长年在外做西席,年终返家,途中见同乡差役王馒头因欠债被迫卖妻,慷慨解囊相助,自己只能步行回去,家中耐不住饥寒,其妻乃率子舒芬在王陵周围山坡上挑取野菜充饥,被麻逢之家人看见,麻逢之遂诬陷舒家发掘王陵,砍伐林木。有卖珠翠的赵氏母女常接济舒秀才家,其女赵翠儿因出入麻府串珠花,与麻小姐翡英交好,得知此事,急至舒家报讯,抓捕的官差随后亦到,却正是曾受舒德溥大恩的王馒头,王即一力承担,放舒氏父子逃脱。父子途中失散,舒芬被拐子下迷药带走,卖给人家为奴,正卖到舒德溥之门徒卢大诰那里,卢怜其冤,乃命更名随己上京,冀一举得第,回乡伸冤。舒德溥找不到儿子,又虑王馒头为自己担罪名,即回乡投案。案情初审,审官胡世宁认为有枉,无罪开释,麻逢之立即进言宁王,撤了府官,将此案发到自己手里亲审,意欲当场打死舒德溥,又有王馒头在旁抗言,勉强停刑,却将舒判定死罪,只待王府令牌一到,即日行刑。赵翠儿诉之麻小姐翡英,翡英乃苦谏父亲,不获听。翠儿趁出入麻府之便,窃取令牌,与王馒头商议,由王持令牌赚出舒德溥,逃离襄阳。麻逢之发觉令牌丢失,知道是赵翠儿窃去,立命家人持刀往杀翠儿,误杀赵母,翠儿其时正接舒妻来自家船上,惊见母亲被害,便即偕舒大娘逃走。未几宁王叛乱,朝廷起用之前因舒德溥案被宁王撤职的胡世宁进兵征讨,途遇逃难之舒德溥,舒乃投入军中参与平叛。王馒头亦逃难,投在卢大诰手下,卢赴任途中被麻长史擒住,胁其降于宁王,卢乃假降,暗命王与胡世宁军中通消息。后来宁王乱平,众人均立大功,舒芬亦中举,在京与赵翠儿相遇,母子团聚。卢大诰奉命处置叛党,王馒头言麻小姐是好人,一再恳求救之,卢乃做主替翡英与舒芬定下亲事,翡英即成为已聘之女,不受父亲牵连。舒芬不愿与仇家之女结亲,经翠儿一再劝解以及王馒头说出非翡英不能盗出令牌相救舒德溥,舒芬这才应允婚事,翠儿亦嫁舒芬为妾。翡英替父求命,舒家乃上奏求赦麻逢之,一家团圆,双受封诰,皇命并赐麻家的翡翠园与舒家。故事名叫“翡翠园”,一是因为所有情节都是由麻逢之谋夺土地建造翡翠园引起,二是主人公之子舒芬字梓园,成亲的二女一名翡英,一名翠儿,加起来也正是“翡翠园”三个字。
整个故事写得颇为不坏,王馒头与赵翠儿这两个属于下层小人物的形象尤其塑造得好,赵翠儿的泼辣果断灵巧机智,王馒头报恩仗义又时不时自嘲自怨,插科打诨,两人都是一口苏白,更增加了语言的生动性。只是到最后的结局却让人郁闷不已,翡英这个人物,出场既少,对舒家也不曾出过什么大力量拯救,仅仅苦谏几番而已,即使赵翠儿盗令是因为她才有了出入麻府的机会,但她既没想过盗令与父亲对抗,也没有提供盗令的方便,到最后却完全归功于她,真正冒死出了大力的翠儿反而被置之不问,连王馒头也替麻小姐表功而忘记了更大的恩人,岂非大失情理!至于舒芬先是不允翡英之婚,到后来却一变而到因翡英求情而连将自己一家害得几死还生的麻逢之也饶了,这转变也实在太是奇怪。纵然说舒家一无伤亡,所以可以前情不计,那么赵翠儿之母却是麻逢之派人杀害的,要赵翠儿天天与杀母仇人相对并尊之为主(按古代嫡庶制度,翡英既是正妻,那么做妾的翠儿便得呼麻逢之为老主人),实在令人不忿!难道说因为赵母不过是卖珠翠的老婆子,其命便如蝼蚁之贱,可以一笔勾销的么?翡英此求,照顾到了女主角的“孝”,却将配角的人格凌贱到底,不能不说是一大败笔。何况麻逢之既罪恶滔天,伏法也是应该,不死反而不足以使读者满意,对整个剧情冲突的发展也是极大的伤害,好象是前面拼命将浪头推向最高,到最后却连浪花也不溅一点就退了潮,为了收尾竟不顾其不合情理,翡英求情的不近人情,舒家宽恕的大反常态,赵翠儿、王馒头到结尾全变成了哑巴般不置一词。如果拿《翡翠园》和《燕子笺》来比,两剧在整篇之中尚可相较,《翡翠园》刻画人物的生动性、情节的紧张性甚至要在《燕子》之上,但《燕子笺》结局复陡起波澜,每一个人物在此时重新迸发出个性的光芒,喜庆的结局尚能不落俗套,《翡翠园》却差之远矣,一个个剧中人物一时全成了作者笔下的牵线木偶,为了那个结局而麻木的受摆布,看到这里,就象难得吃一席好菜,到最后一点却大败胃口,可惜,遗憾!
上周一文学前沿课有个老师讲“人道是一种力量”,主要是说中国的文学作品里少有人道主义的思想,相反暴虐的描写却过多,对我们整个民族文化实在有不良之影响云云。当时刚看完《翡翠园》,顿有所触,下课便跟人恨恨说起这部戏曲,立即将之也归入不人道的作品之一,虽然它的结局不是宣扬暴虐而是以德报怨,但我的观点认为,无原则的宽容与对恶人的饶恕,同样也是一种不人道,是对受害者的更深层的伤害与凌辱。孔子尚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不知道后世人学儒学到哪里去了。
这部戏曲的角色定位,也是令人诟病的地方,比如正旦麻翡英的出场次数和在情节中的重要性,实在比不上贴赵翠儿一半,但作者具有浓重的门第思想,大约是认为赵翠儿毕竟出身手艺人家,身份不足以做诰命夫人,所以虽然翡英可有可无,甚至与舒芬从无交集,也得硬扭给舒家做媳妇,完成公子小姐之正戏。作者写戏是给当时人看的,不知道当时人是不是也接受这种结局?——由此想到司格特的小说《英雄艾文荷》,据说当时许多女读者更喜欢女二号犹太姑娘而不喜欢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一号,纷纷写信给作者要求将犹太姑娘嫁给主人公,作者回答:“在当时的历史背景及他们的宗教背景下,这是不可能的事。”这部《翡翠园》在古代,即使观众认为赵翠儿更应该做正夫人而翡英根本用不着嫁舒芬,也提不出来吧,中国古代的尊卑观念未必比西方的宗教冲突轻松多少,虽然尊卑是可以改变的,而“宗教不是一件外衣,不合适就可以脱下来。”(《英雄艾文荷》中犹太姑娘语,大意,这是我颇欣赏她的一段地方。)
因为对《翡翠园》的剧情组织和人物塑造很满意,觉得是难得看到的一部好戏曲,所以对它的败笔之处,便更觉得不可忍耐,一鼓气写了一大篇。这个故事要是放在我手里改造,一定将它的结局改过来,翡英这个人物如果非得有不可的话,她的好心肠非得有好报的话,也完全可以嫁给卢大诰去,反正卢也假投降过宁王,完全有与她有戏的机会。舒德溥的耿直写得很好,舒芬可以更冲动激烈一点,因为他毕竟年纪轻轻便受了天外飞灾,骨肉流离存亡未卜,所以舒芬更加没有愿意替麻逢之求命的理由。王馒头应该替翠儿做媒而不是替翡英说合,其实按剧情来看,只有赵氏母女曾认识翡英,王馒头何能知道麻小姐贤惠?相反王馒头与翠儿倒曾合谋救出舒德溥,对她的机智和胆量都十分佩服。至于舒大娘受翠儿大恩,不但赵母为她一家而死,翠儿又陪她逃难京城,千里跋涉,居然想不起来要翠儿做媳妇,却要等翡英嫁过来才顺便提起成全翠儿,同样是不合情理的事,这里是作者心中抱着太强烈的等级观念,所以使得舒家人到最后非但认仇作亲,抑且忘恩负义,一点逻辑性都没有了。这些地方如果不改正过来,如何使台下观众接受?还有一些鬼神方面的描写,当然该删,删去了也不会影响剧情,简直不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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