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眼中的山西(一)—乡土篇
九曲黄河的中游,汾河以西,是我的家乡。临川县(代名词)县城是黄土地上隆起的高地,从县城前往域内的每个乡镇,皆是下坡,这种天然的地理形态给乡下人一种“城市”的想象和仰望。无论我走到何方,只要回家,便要经过这个陇地,然后心有戚戚焉的路过一个陡峭的隘口,再绕过无数重山路,最后才能抵达我出生的陈唐乡(代名词)。在我的记忆深处,从县城到村里的路两旁,隔一段路堆放着煤炭和铁矿,它们是山里人过往岁月的见证者。能源不是人,却承载了太多乡土人的喜怒哀乐。

四面皆是山,有水流从这块洼地种流淌,人也就在这里繁衍开来。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传统陈唐人的特点,大家会不约而同的想到两个字:朴实。由于地形的封闭性,这里的人们缺乏与外界的交流,村庄以陈姓为主的家族和来自各地逃灾的人们,如费孝通笔下的熟人社会般。我的童年,就是在淳朴人们中度过的。黄土高原陡峭的丘陵不适宜大面积种植,各家户也只能分得小块的土地,我时常想象在这片土地上曾经生活着的祖辈,在收成不好的时候,是如何度过那些艰难的时光的。
1992年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年份,邓公横跨中华南北,经历了八十年代对市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难产状态,唱响了市场经济的最强音。这一年我还未出生,在“另一个世界”我似乎感受到这个高原洼地泥土晃动的力量,一种乡民对千百年来因地因时耕作状态改变的期望。国家的大政方针不会指向祖国大地上的某个点,但自由的气息会急速感染哪怕是最远的深山。在我出生前后的几年里,乡民们自发开始挖掘山上的宝藏:煤和矿。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是从城是回来知道,这些发黑和发黄的石头可以来练钢和练铁,以此来获取财富会比地里种了粮食家里养了家畜去贩卖更便捷更赚钱。他们不懂什么是市场,但知道什么样的赚钱方式对幸福生活更好。
陈唐乡是一个行政村,离镇里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在没有开始矿石开采时,这里人口相对比较稳定,大概2000多人,一条长长的柏油马路是村里的公共道路,一个大戏台就是村的中心和村委所在地,除了简单的物物交换,甚至不需要货币,因为真的没有什么需要开支的项目。1993年到2004年是该地区煤矿经济高速发展的阶段,这样的资源优势吸引了大量的外来人口,仅仅一个乡里,就有来自河南的山东的四川的安徽的……人,用今天的“全球化”来形容这一时期该地区因资源而对人口聚集的意义一点也不为过。在如此流量下,陈唐村开始有了不下十家饭店,各种各样的商店,尤其是五金产品,也有村民将自己的小屋改造成宾馆,一派繁荣的景象。
挖矿是在村外的一座大山上,俗称“开口子”。大概我在三年级左右和父亲一起去山上玩,看过挖矿的现场,当时就觉得震撼。一眼看不到底的黑洞,类似于火车道的钢轨从洞口一直延伸下去,工作人员将绳索捆在腰和肩膀上手推着小车,人下到几百米深的地方将铁矿挖到小车内,然后再通过动力机器将这个小车拉上来。在2004年以前,这个地区几乎所有的采煤工程都是这种极其粗野的人力工程。某种意义上讲,这种劳动甚至不如修筑金字塔的奴隶,我相信任何一部影视和绘画中都无法刻画那种残酷。另一面呈现的是这个地区人性的伟大,只要想摆脱自然的束缚和走出贫困的挣扎,一切的困难都能够克服。在我幼年见到的邻居乡亲们几乎都从事矿山工作,如果这可以是一份工作的话。在一条长的街道上,停放着巨大的卡车和矿堆,村里的人要么是买下车的老板负责运输,要么是负责装车的纯苦力。在这样情况下,大量的外地人就成了下窑的主力。今天各大媒体和学者将中国崛起归结于各种原因时,很少提到最广大的劳动群众做过什么,我会有一种心绞痛,光辉的历史由鲜血筑成,我们不应该忘记那些用生命在劳动的人民。
要说煤矿经济对这里的人有什么影响,我会想到小孩子喜欢做的两件事。当时候几个比较野的小玩伴在家里偷上用来开矿的雷管,一起跑到山上,挖开一个小山洞,然后将其放进去,跑到很远处引燃,会发出剧烈的爆炸声。这样的游戏,我只作为旁观者参加过一次,现在让人想想真是后怕,不过在当时孩童的心里,大人们用雷管做事业,我们用雷管来做游戏和搞破坏也无可厚非。这一点也可以窥见“开山炸河”是多么普遍的现象。另一件事是同伴们小小年纪就在兼职挣零花钱了,就是捡废铁,然后攒够一定量后卖给村里铁厂,煤炭开采的兴盛必然带来冶铁工业的兴起。在一个农业地区向工业社会的转型之中,小孩子的这一行动展现的是童工作为产业后备军的一种。就如同小时候经常可以听到乡亲们夸耀河南女人可以下矿,这同样表明作为外来人口融入资源地区时,更为贫困地区的女性像男人一样的从事着超负荷的体力工作。
在进行了一个乡土煤矿记忆的白描后,我们需要思考煤矿经济中谁是受害者?谁又是受惠者?尽管煤矿开采在体力上要比田间劳作苦太多,但这十多年间煤矿经济的发展对于陈唐乡镇人来说,总体都是受惠的。陈唐从一个总体落后封闭的山村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乡镇集散地,当地的居民普遍处于富裕状态,每逢婚丧嫁娶都能吃上鸡鸭鱼肉,人们也会在空闲时间打牌玩麻将。大卡车的流行也使得人们可以穿越崇山峻岭,去看外面的世界。依稀记得,四年级的时候,天下着大雨,河里发着大水,父亲为了让我参加市里的小升初考试,特意找来了邻居开着东风大卡车越过家乡那条湍急的河流。没有煤炭经济,就不会有大型的卡车,也就不会有更多的资金往教育上投入。在普遍受惠的的情况下,仍然可以将其分成几个类型,我将之归纳为垄断受惠者,依附受惠者,劳动受惠者。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生意的地方,就有江湖。十里陈唐,是围绕煤矿的斗兽场,演绎着尔虞我诈。在没有政府主动介入的地方,陈唐山就是一个霍布斯意义上“人与人是狼”的地方,资源禀赋改变着淳朴的民风。能够独占鳌头的人,一般有以下几个特点:有蛮力,脑袋灵活,家族势力大,上(外)面有人。为了开口子人们经常发生打架群殴的事情,有一身武力或者块头大,自然会让别人敬畏。脑袋灵活关键是可以协调各种矛盾,并且能够瞄准那些开采价值高的“口子”。前两条必须建立在家族势力大这个基础上,在陈唐兄弟多就意味着在群架中更有胜算,形成一种兄弟联盟。而往往这种家大业大的族,在县城中也有人“撑着”,在乡村内部和县城中形成一种紧密的联合。对于县城的治理者来说,利用这些“村霸”可以更好的控制乡民,对于“村霸”们来说,有靠山意味着做起事来后顾无忧。这种紧密的关系是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一点都不现代。陈唐的垄断受惠者就是以村霸为核心的家族,他们可以在重要道路设置关卡,来往的车辆都得缴纳过路费,在名义上县里会有公文来保证其合法性。还可以用法定的口吻直接去到各家“口子”直接伸手要钱,如果在挖矿的过程中两家口子打通了,也可以在协调中宰割两家。总之,鼎盛的家族几乎垄断了矿山黄金的位置,在收益过程中,也可以直接参与到重大交易的再分配中,没有人可以监管,犯法者同时也是执法者。在垄断的过程中,很多村民收益直接被抢劫,偶有反抗,也会经受黑社会式的毒打。时间久了,人们也就习惯了这种暴虐,选择绕道而走。
江湖从不是理想中存在顶天立地男人和女人的世界,而是在挣扎中自我改造和放弃的世界。有人在垄断煤矿生意,就有人为了谋求一点利益而屈身依附于其上。依附者受惠者就是这样的人,在我看来,他们典型的特点就是“奸猾”。在一个毫无规范的强力秩序中,如果要生存下来,就必须在强者面前低三下四,而后在弱者面前扮演强者的狗。为了生存,绝大部分村民已然明白这样的“中间道路”。在我看来,这种奸猾的性格色彩并不是单出现在陈唐一村,只要煤炭经济发展没有被关进制度的笼子里,那些淳朴性格的乡民中大部分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求的一份利益。由此在我小学期间,我已经观察到不少大人会围在某几个村里有名望的人旁边,帮他们拿烟灰缸然后滔滔不绝的说话。而在我们的玩伴中,也有这样的组织,当时班级里有十三个男孩子,以家里殷实的孩子为中心,一一排列位次。成年人世界里的游戏规则会立马传导给儿童的玩乐中,而有几个小孩子我感觉在二三年级的时候就学会了更好的接触有权有势力人家的孩子,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早熟。
本分的人就是靠身体,用自己辛勤的劳动来实现自身的价值。即便是煤炭经济来了,他们也不愿意放弃一个农民应有的纯良。踏踏实实的下窑挖矿,一铁锹一铁锹的铲矿,每一分钱都是实在的血汗。小时候我见过大部分男人的手,都是被厚厚的手茧裹起来,孩童时期又怎会在意这些细节,经年之后回味总不免一丝寒彻骨。本分意味着被人欺负,老实人在陈塘大抵不会活的自在,可也没什么办法。他们是劳动受惠者,尽管操劳,生活总是比在田地里好多了。普遍受益背景下,也有极其特殊的受害者。矿难,一个陪伴我儿时的梦魇。
由于煤矿开发早期设备的简陋,“开口子”一旦打的过深或者出现渗水,活生生的一条命就没了。我经常听人讲起领县的“口子”又死人了,家里留下妻儿这样的事情,不禁有些害怕。直到有一天,领居家大叔和他的儿子在山上炸矿的时候,本以为雷管已经熄火,上前查看,后突然爆炸,两个人直接被炸到半空。最终找尸体的时候,都无法将各种器官拼接到一块。事后人们都议论,这两人出发前,他家的狗一直狂叫不止。也有人说大叔在出发前还教了他孙女一道数学题,很简单的加减法,都教错了。人们说,一个人在死之前,魂先走了。这是离我最近的一次矿难,两个男人的离去直接摧毁了这个家庭,死亡的魔咒会使每个挖矿的人感到恐惧,但没有人会因为生命的代价停止“工作”。历史学家吴思曾经用“血酬定律”来表达煤矿经济下,人的命可以折合多少钱,这是血淋淋的真实。
除了这种爆裂式的死亡还有那些慢性死亡缠绕着陈唐的人们。在煤矿窑里长时间呆着会吸入大量的污染物,会给人体带来一些病。在我知道的人群中,有两个四十来岁就离开这个世界的男人,一个是村中头的王叔,另一个是我家院后头的张伯。他们共同的特点是自身身体就很弱,而且一直在矿井里工作,一旦发现病症后就是绝症。这两人都是在我每天放学回家的路途上可以看见,一天天看着他们瘦下去,直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以上自然死亡还有因为煤矿纠纷,被村霸打死的人,即便打死一个人,整个村里也没有人敢出声,大家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似的。
整个我的童年就是在陈唐快速发展的氛围中长大的,无忧无虑的感受着世界的新奇。以上描述也是一种事后反思,并非当时所能感受。居住在陈唐的民众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要看他们的煤矿会被运输到哪里,这些铁矿被卖到周边县城的炼铁厂里,生产出的钢铁运往内陆省会城市和东部沿海城市。九十年代正是城市大发展高楼平地起的时代,从这个黄土高坡低洼土地上,挖出来的宝藏,经过县城铁厂的加工,然后再更广阔的领域里建设中国。陈唐的民众用其生命的代价支撑着“另一个地方”人群的享乐,而这种享受也以等价的方式改善着这个无名的村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