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的柳树,睡着的女人
Tanya

今晚终于读了导演半个月前布置给我的课题,村上春树的一个短篇。日文题目是『めくらやなぎと眠る女』,英文译题是 “Blind Willow, Sleeping Woman”,被收录为同名短篇小说集的第一篇。中文的翻译似乎还没有出,维基百科上译的是“盲柳,睡女”,可我觉得这样凝缩又着急的翻译并不是村上的风格,就擅自把它译成了这篇文章的题目。
小说里出现一个年少时死去的故友,出现了两个朋友去医院探望另一个朋友的场景,这些都不得不让我想起了《挪威的森林》。诶,村上也是年少时失去了朋友吗?我这样想着,去查了维基百科,发现并没有。经历了学生运动的是村上,住过集体宿舍的是村上,但年少时失去了朋友的是中川导演,不停在每一部作品中追忆那位朋友的也是中川导演。我想,导演让我读这一篇,也总有他的理由,但我却不能擅自推测他的理由。
上一次读村上已经是两年前了。是2018年1月的事。2月份要一起和我去欧洲的MSK当时正在读《挪威的森林》,很兴奋,经常突然联系我讲这本书的事。我第一次读《挪威的森林》是初中的事了。知道它的名字还是在当时妈妈给我订阅的《少年文艺》的故事里。初中生的我哪怕早熟也是读不懂的,所以MSK缠着我聊的时候,我早已不记得故事的梗概,只得买来重读。
重读之前我的记忆只有我不喜欢绿,她是横刀夺爱的、趁人之危的坏姑娘。
重读之后我想的是:啊,我要当绿这样的姑娘。
那个时候我在和年长我7岁的、风流倜傥的T先生交往。他是个太过完美的情人,因此我从没对他有过太多热情。我重读了《挪威的森林》,和MSK说,他就像小说里的永泽,可是为他自杀的姑娘也太傻了。一个月后我们因为误会分手,两年过去了,谁也没有热情去把那个误会解开。他是像永泽不错,可我永远也不要当初美。要是没有初美对他的执念,永泽自身的魅力真的足以支撑他的自大吗?

电影版的绿是水原希子演的,我和MSK都觉得选角选得特别对。在欧洲的最后几天,我一个人从柏林飞回慕尼黑,在慕尼黑一个人逛纳粹历史博物馆,晚上早早回到酒店,又重新看了一遍《挪威的森林》电影版。
一个人的时间是不值得说的,可开口或落笔的时候,口中和笔下涌出的,却总是一个人的时候的记忆。
今天早上(对中午12点起床的我来讲是早上)C的电话把我叫醒。我不会用她的哲学用语,可我仍旧知道我们的喜悦基于同一种信任:盲目地相信对方能理解自己的信任。
最近她推荐(逼迫)我去看Netflix的电影《教宗的承继》(The Two Popes),我们在电话里聊到这部电影,说到了“神的沉默”。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她说神的沉默来源于在人和人类社会中存在的认识和怀疑的paradox中。人产生怀疑一定是他对这个怀疑对象有一定的认识,也可以说,人类只有在怀疑的前提下才能够对某个对象产生认知,这个paradox不仅适用于在对物的认知上,也适用于人和人之间的理解。
但是神作为全知的存在,是没有必要介入人的怀疑中的。因为他的知没有死角,对他而言人边怀疑边认知的paradox,正是他作为比人更高等级存在的证明。沉默是因为他没有必要出声,也是他高于人的证明。
我想在我和C因为不过是人,所以必然不能完全消除我们之间的怀疑,但我们和他们不同的是,哪怕在我们知道怀疑必然存在的情况下,也死心塌地地愿意相信理解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我们愿意去理解的意志(willing)要比怀疑必然存在的宿命高贵得多。
她对神的沉默的解释让我死心塌地,也让我很不服气,于是我也和她讲了这两天在读的Adrienne Rich 的有名的论文 “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 and Lesbian Existence”。
论文的内容在这里就不细讲了,可我想到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愿意听我讲这些的人,并且我这样愿意相信她能够懂我的意思,哪怕我一边在脑内翻译一遍讲着支离破碎的中文,又是想不起一个特殊的用语而用大段的叙述性语句去描写,她还是那样耐心的、认真的听到了最后,并像我期待的一样理解了我的意思,就感动的不能自已。
这个电话本身把Rich的论点诠释得很好:女性间的倾听、分享、支持和理解,在Lesbian Continuum上存在着,并且它们本身是对男权中心的社会的反抗。在电话里我们都不再是任何人的性对象,不再为了取悦任何人而慎重地考虑话题。
想来我和J是不会细讲这样的论文的内容的。纵然他是一个相当开明、有涵养和包容心的男友。我们在seminar里也一起读过女权主义文艺批评。我也许会对他讲我读了这样一篇论文,我的想法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我知道他不会对那之上的内容有太多的兴趣。
因为――虽然在女权主义中这是站不住脚的论点――因为他是男人,在社会中处于优势地位,他就觉得这与他无关。
并且在那之上,他永远不像我的女朋友们一样对我的感情生活、精神生活有太大的兴趣――他就是不如她们一样关注我的内心世界。
但她们知道,如果失去了内心世界,我的生活的绝大部分难道不都将崩塌?
对他来讲我们的障碍只有现实的障碍,那就是他的忙碌、我们的没法见面。对他来讲喜欢并不等同于意志。他的意志指向他的理想和事业,在那之外都是无足轻重的。
对他们来讲,怀疑的必然存在是前提,意志是弱不禁风的机会主义。
可是C知道对我们来讲“意志”意味着什么。
对我们来讲,意志是我们维持友谊和经营感情生活的救命稻草和根基。
晚上读这篇“盲目的柳树,睡着的女人”时,一直在想苔丝狄蒙娜。

《奥赛罗》第4幕第3场一开始,苔丝狄蒙娜想起突然对她冷淡而粗暴的奥赛罗而唱起了那首柳之歌。
Her hand on her bosome her head on her knee,
Sing Willough, Willough, Wtllough.
The fresh Streames ran by her, and murmur'd her moanes
Sing Willough, Willough, Wtllough.
Her salt teares fell from her, and softned the stones,
Sing Willough, Willough, Wtllough.
Willough, Willough.
在这之后她就被因怀疑和嫉妒而失去理智的奥赛罗扼死。
我们可以讲苔丝狄蒙纳的信任是无条件的,但奥赛罗的信任是狭隘的;也可以讲苔丝狄蒙纳的爱是无私的、高洁的,但奥赛罗的爱是肉体的、尘俗的。
但我更愿意说,悲剧是因为他从没把她当作对等的存在看待。
她是性爱的对象,是忠实的妻子,却不是能够敞开心扉去谈话的、对等的人。
我想我过去的一年里,一直执着于我和J的“对等的”关系时,一些不对等就早已产生了。我是需要用对等这个强力的词来说服自己去维持自己的热情。
我不想说因为我读了更多,我的立场比以前更鲜明,所以我变得对这段关系中、对所有和男性的关系中并不明显的一些的不对等变得难以忍受。
这不是立场的改变,或是立场的强化,而是立场的夺回。
最后摘抄一段Adrienne Rich的书信中的一段。
There is nothing about such critique that requires us to think of ourselves as victims, as having been brainwashed or totally powerless. Coercion and compulsion are among the conditions in which women have learned to recognize our strength. Resistance is a major theme in this essay and in the study of women’s lives, if we know what we are looking for.
这样的评论并非是要求我们认为自己是受害者,是被洗脑了的,或是完全无力的。强迫和强制在有些情况下会让我们学会认识到我们自己的力量。不仅在这篇论文中,在对女性的生存的研究中,“抵抗”都是一个主要的主题――如果我们知道我们在寻求什么的话。
202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