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太和张老果
顾老太瘦瘦小小,是一个温顺的人,和谁都生不起气来,吃了亏总要自家捂着,说自己又不缺胳膊少腿,否去计较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她的性格软弱,甚至有些逆来顺受,追起根来,多半和她老伴有关。 她老伴张老果是个腰杆硬的人,走路带着风,能吃苦,脑子活,就是不能吃亏。村里人都还在刨土种粮时,他就挖了鱼塘,在鱼塘四周种了许多的石榴树,梨树和桃树,果树下养着鸡鸭,塘边种了蔬菜,瓜果四时飘香,鱼虾戏水悠长。 大果园没有围栏,挨边还有一条通往水田的土路,夏日酷热时,有些干活的村民喜欢躲在果园的大树底下纳凉歇息,也不乏些饥渴的,爬上树去摘些果子来吃,更有的,把衣服一脱就跳进塘里洗起澡来,顺手还能摸上两条笨鱼。 张老果吃不得亏,整日守在果园里,见有路人要钻进果园,立马跳了出来,说果园里有花麻蛇,被咬了可不得了哩;有硬往里钻的,他拦不住,便又说,果园里刚撒了药,果子吃不得,闹起肚疼来可要命哩。 有人坐在果树下休息,他就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地里,对着你,嘿嘿笑,也不说话,一张脸晒得通红发烫,像要烧起火来。坐的人心里开始发毛了,觉得张老果是不是抽了疯,待会儿可不要晒中暑了,跑来讹我。想到这里,再也待不住了,打两句哈哈,赶紧下地干活。 张老果对村里的大人拉不开脸面去撵,对溜进果园里偷果子的孩童可就不大客气了,逮到一个就骂,骂着骂着数落起孩子的家长来,家长说够了,就说学校的老师,说他们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教出这等活宝来。 孩子精怪,爬上树去,他便将大狼狗拴在树下,狼狗在树下叫,孩子在树上哭,搅闹到晚上,家长来寻了人,一番赔礼道歉才肯干休。 他家鱼塘靠着一水渠,水渠宽阔,水草众多,生出了好些小鱼小虾,有孩童喜欢沿着渠摸鱼,摸着摸着便偷偷跑进鱼塘里,脱光了衣服裤子在里面游起泳来,张老果也不急着去撵,等孩子们一个个下饺子般溜进塘里后,悄悄将孩子们的衣服裤子抱走,让孩子们光着屁股,裸着脊背在塘里受冻,太阳将落,冷风呼呼地吹,孩子们皮肤上生起许多小疙瘩结子来,于是哆嗦着用树皮遮住私处往家跑,痛痛快快挨了家长一顿打后,这才来找张老果拿衣服裤子。 孩子们都恨张老果,却喜欢顾老太,顾老太待人温和,说话客气,独自守果园时,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往那去,大人去了是纳凉聊天,或者请教顾老太做绣活的技巧。 顾老太的绣活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特别是织毛衣,她要给人织毛衣,只需把那人看上一眼,不需比划,毋须量尺寸,做出来的毛衣大小合身,穿着舒服,她还会在毛衣上绣花,有鸳鸯戏水,有蝴蝶恋花,有抱鱼娃娃,还有荷花,牡丹花,月季花,或是你喜欢什么花样,给她说过,没多久便出现在毛衣上,惟妙惟肖,好看得紧。 小孩子见了顾老太,也不用躲藏了,对着在木屋前剥豆或者绣花的顾老太说:“奶奶,奶奶,我渴了,去摘个梨吃。”顾老太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看上那孩子一眼,说你是张三的小赖子么,又或者说你爹王大可前些天扭伤了腰,最近活泛些了没?孩子们回答完了顾老太的话,都快快乐乐的去摘果子了。有的摘了来,还会选最大最甜的给顾老太,说让奶奶先吃,顾老太假装放回屋里,待孩子们要走了,又去取出来,让孩子带回去给家里大人分着吃。有那孩子爬树毛躁的,蹭破了皮,或者扭了脚脖子,顾老太还备得有药,抹了药送回家去,临走时再送上几只刚摘的水果。 张老果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他说孩子们要吃果子可以告诉他,他去摘了来分,可孩子们不能偷,偷了就犯错误,坏了规矩,这在古代是要扭到县衙打板子游街的。顾老太说孩子们都是一个村的,祖祖辈辈相熟,吃些果子解渴也不算个事儿,犯不着上纲上线,喊打喊杀。张老头认死理,说急了嘴里还会骂起人来,顾老太性子温顺,你骂你的,她做她的,张老头骂够了,顾老太一只鞋底也纳得差不多了。 张老果规矩极多,做起事来板是板,眼是眼,有人说他封建思想重,比如洗衣物,男人和女人的要分开洗,家里有两个木盆用来洗衣服,一般的大小,一个用铜铆子箍的,一个用铁丝箍的,铜铆子的洗男人衣裤,铁丝的洗女人衣裤,洗时衣服和裤子要分开,先洗衣服,后洗裤子,洗衣服得按照次序,先洗内衣,然后又是褂子,袄子,外套,洗完后才能洗棉裤,蓝碇裤,帽子必须要比袜子,鞋子先洗,若是顺序错了,那就是天大的不吉利,一整天都心情不好,那可是要骂人出气的。 顾老太刚嫁来时不懂张老果的规矩,将衣服裤子杂着洗,也不分先后顺序,被暴跳的张老果从背后锤了两个闷雷,差点背过气去。 那时肥皂不容易买到,村里大多数人都还用皂荚鞣的汁洗衣服,村东的大菜园南首有一小树林,里面有十几棵极高极大的皂荚树,据说是二百多年前老祖宗栽下的,盛果时树上结的皂荚像一片密不透风的刀林剑雨,秋后如弯刀,褐紫色的皂荚落了一地,张老果便去捡了许多,全给塞到柴房里。接下来就轮到顾老太忙活起来了,她要把皂荚剥开,取出里面的皂荚米,然后将皂荚壳切碎,放进大锅里煮,煮出汁液来用瓮装好,留着洗衣服。 村里人都说顾老太制作皂荚汁是一绝,她做出来皂荚汁清清亮亮的,凉了后稠如冻皮,摸着弹弹的,洗衣服时,放入皂荚汁,泡沫争先恐后的挤出大盆,白蓬蓬的像一团棉花,洗过的衣服像是重新染回色一般,精亮精亮的,还散着香哩。 人们都说张老果娶了顾老太是捡了宝,就凭这一手,十里八乡也作第一,赞扬完了顾老太,又说起自家婆娘的不好来,说自家婆娘粗手粗脚,做出来的皂荚汁跟自家撒的尿一般,黄渍渍的还带着杂质,清汤寡水的洗不出泡,该脏的地方还得脏,出门恨不得兜住这张老脸,臊得慌。 张老果的规矩还不止这些,但凡家里的衣食住行都要去管,他家儿女因为破坏他定的规矩,没少挨揍,比如喂狗,他家有一条大黄狗,强壮似小牛犊,叫起声来像打雷,某次还把半夜摸进家来偷鸡的土贼咬瘸了腿。 张老果喜欢这只狗,赶集时会去猪肉摊,厚着老脸,让摊主半卖半送给他几块肩胛骨,回了家后,用砍刀剁碎了,熬成汤喂狗。但张老果对喂狗有要求,必须要等人吃过了,碗洗干净后才能去喂,若是人还没吃上,就把狗给喂了,张老果必又骂人。他那小儿子爱狗,见不得狗瘪着肚皮嗷嗷叫,便偷偷去喂,被张老果发现后,又在背后发了俩闷雷,把他儿子打得一扑趴,起来时嘴唇都磨出血来了。 张老果守规矩,不乱来,于是被生产队派去集体仓库守库房。张老果当了村里库管员,练出了过目不忘的本事,而且心算能力极强,有人来取化肥,种子,或者粮食入仓,几斤几两,人摊多少,别人正拿着烧过的小木棍在地上划拉,他马上就报出了实数,事后验证,竟不差分毫,要知道,张老果只读过两年书。 由于张老果心算能力强,每年秋后收粮时,都给派到县里粮站帮忙,粮站在省道旁,山里凸出来的一大土坡上,因势造房,几排红瓦红砖的大仓库叠在坡上,是附近最大最漂亮的建筑。张老果收粮在大红房东边,平时休息在西边,要经过一条供车马行走的碎石道,道旁还有棵苹果树,早就秃噜皮了,只剩顶上几个拳头大小的绿果子。这天张老果发现苹果树下坐着一人,头发板结,臭烘烘的像一块破抹布,脸上是一道道的泥沟子,破西装里穿着件红色的脏毛衣,糟黑的裤腿扯开了,露出一腿的毛,拖鞋是两色儿的,其中一只是瘦小的女鞋,被撑开了胶,挂在脚上。 邋遢男靠着苹果树,低着头,扯开脏毛衣的领口,正往里捉虱子,张老果来来回回看过几次,那人旁若无人,换着姿势捉,似乎身上有个顶能耐的虱子捉不到,邋遢男脱了西装脱毛衣,最后把裤子也脱了,穿一破了洞的大红色内裤,全身上下拍打了一阵,又抓起衣服来,眯着眼看,见着虱子,用嘴咬,用手抠,折腾到中午才穿上衣服裤子,懒懒的晒起了太阳。也许是饿了,邋遢男开始惦记起树顶的几个绿苹果,苹果树多枝,纤细,他用脚踩着树枝,往上去抓。正要得手时,张老果站了出来,指着他,说你要干甚哩,这几个果子不能摘,这是粮站里的规矩。 邋遢男被凶神恶煞的张老果吓了一跳,跌下树来,抱着膝盖,痛得嗷嗷叫。 下午张老果又经过苹果树,往上看,果子还在,邋遢男靠着树,正吃半个玉米棒子,是生的,还带着红絮儿。 张老果让邋遢男跟着他去粮站深处,里面是一宽大的水泥地,中间用耙子隔开,左边晾着花生,右边晒着核桃,都是刚运来的,花生还带着黄泥,核桃湿湿的。张老果捧了些,让邋遢男用脏西装兜着,催他赶紧回家去,不要在这里晃悠。 邋遢男还在愣,张老果暴脾气上来了,拿起扫帚去打,这才把他轰走。 这几日天气晴好,花生和核桃在夜里也不必收回仓里,张老果白天收了粮,夜里便来守夜。刚过子夜,张老果正要回小偏房打盹,忽然看见惨白的月光下伏着一人,还未走近,便闻到一股酸腐的臭气,张老果说你怎么又来了,这些东西是集体财产,你跑来偷吃,被打断了腿不说,连我也要挨罚。邋遢男蹲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把花生,浑身抖个不停,无论怎得说,就是不撒手。 张老果抄起扁担,说你再不走,可要叫人了。邋遢男只好放下花生,站起身,塌着肩,慢慢往黑暗处挪去。张老果见着那背影,忽然有些不忍,叫住他,说你知道楼子村吗,明天早上你去那,村旁有个果园,园里有个老奶奶,她人心好,你去问她要吃的。 隔了小半月,张老果回了果园,见梨树下立着一小伙子,正撸开胳膊摘果子吃,张老果一见,嘿!这邋遢小子竟还赖着不走了。 果园有了三个人,张老果,顾老太和邋遢小子。 邋遢小子洗净了身子,换了衣裳,居然一表人才起来了,能跑能动,能吃能喝,就是不爱说话,问他为何流落到这里也不肯说,但看那身子骨,细小纤弱,西装还是好料,老两口猜测这人多半是城里来的,或者说迷了路,或者是遭了故,脑袋瓜子不好使,这才走到这里。 好吃好喝了俩月,邋遢小子穿上张老果的裤子,顾老太织的毛衣,消失了。 张老果和顾老太不闻不问,也没去打听这人的来历,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