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张爱玲
查看话题 >张爱玲《半生缘》究竟有没有抄袭?
“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很多人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想必都泪目了,但是,这个桥段、这句话,据说是从另一本小说,美国普利策奖作家马宽德的《普汉先生》里面搬过来的。
有人就说,原来杰出如张爱玲也是个抄抄,果然天下文章一大抄。但很多张迷就反击说,张爱玲是化腐朽为神奇,《普汉先生》早已无人问津了。这个我要为马宽德说句公道话,《普汉先生》这本书还真没这么不堪,人家还上了大批评家布鲁姆《西方正典》后面的附录书单的,某种意义上已经取得某种经典地位。
那么,到底是不是抄袭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探个究竟。我最终决定自己来阅读,把这两本书,做一个比对,同时,如果不是抄袭,也可以趁机研究一下,张爱玲是如何把人家的文学作品,这样的二手素材,熔炼成自己的艺术作品。
故事结构
《普汉先生》这个小说,如书名一样,是一部个人史,以小说主人公亨利·普汉的第一人称来讲述,从重逢哈佛同学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往,一路讲述童年时光、校园生活到参加一战,战场归来他留在纽约,在好友比尔·金的引荐下,进入广告公司,认识了同事玛文·梅勒斯,两人相恋。父亲生病去世,普汉被迫返回并滞留波士顿善后,因为去留问题,他和玛文分手,同时,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子凯,经历了与他的好友比尔不了了之的地下恋情之后,误打误撞和他结为夫妻。多年之后,四人再次重逢,比尔和凯旧情复燃,又终于割舍,普汉和玛文感怀落泪,但也算作了了结,都各自归位,重回轨道。
显然,《半生缘》故事框架差不多就是从《普汉先生》十三章开始的内容进行改写,不过,张爱玲采用了第三人称叙事,视角也变了,改换到了曼桢,女性的视角。整个空间结构也是设置了双城记,《普汉先生》是纽约和波士顿,《半生缘》是上海和南京。添加的地方,是从曼桢的家庭背景里面,生发出了舞女姐姐曼璐这条线,再与主线进行交织。因此,《半生缘》的重心就不是人物了,而是事件,是缘。这个改动直接让小说呈现了与《普汉先生》完全不同的小说质地,《普汉先生》明显带着强烈的内在化倾向,笼罩在普汉先生个人的省思里面,而《半生缘》更加外在化,通俗地说,就是更事儿。尽管有着张爱玲细致的心理描写,但推动事件发展还是更为积极,所以,很有意思的是,《普汉先生》其实容纳了一个人大半生的事件,而《半生缘》的场景总体比较日常化,比较柴米油盐,但反而是《半生缘》更富于动感,这就是写法带来的结果。
所以,就故事结构来讲,我个人觉得,这不算是抄袭,尽管基本把后二十五章的大结构拿了过来,但是,这种四角恋爱的推演,更多只能说是一种模式,模式也就是对应人类生活中常见的关系类型,这个不是某种发明,不能说不允许复制,同时,张爱玲还做了改造,来适应自己的经验,这就是创造了。
人物设定
显然,世钧对应普汉,曼桢对应玛文,叔惠对应比尔,翠芝对应凯,性格也很相似。
普汉和世钧都是世家子弟,都是家里有产业,有老钱,两人都比较老实、木讷。世家子弟往往都比较出产这种性情,这种气质的。那种一看就特别八面玲珑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一般家庭出身不会特别好,因为这说明他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了很大的挤压和磨难,逼得他很伶俐,孔子不就说嘛,巧言令色鲜矣仁,而出生好的,大多没有这种生存训练,比如曼璐这种阅人无数的,从照片看,就一眼看出世钧比叔惠家世好。其实,普汉比世钧更极致,家庭条件更优越,从事金融行业,而世钧家是做皮货生意,不是一个量级。马宽德对普汉的家庭着墨特别多,普汉因为家庭教育,因为从小上的贵族学校的严格教育,头脑中的条条框框特别多,上流社会的的教条深入骨髓,也是他情感贫血的后天原因,但世钧还不至于。
《半生缘》中的几个人物总体都比《普汉先生》中的对应人物,有特征弱化的倾向,比如同样的世家小姐翠芝,相比之下,凯更有活力一些,而叔惠尽管非常活络伶俐,但却没有出身中产阶级的、有个毒舌怪咖父亲的比尔那么尖锐,那么自由,那么有魅力。曼桢和玛文两人家境都不好,曼桢是家里曾经靠着姐姐曼璐做舞女来养活一家老小,而玛文是出身于小城市,故事开始父母已经亡故,一个人打拼。两人都比较上进,但玛文更直爽,更奔放。尤其不同的是,玛文比曼桢更为肉感,可能也是因为马宽德通过普汉的眼睛,在第一次见她时,就对她的身体进行了审视,比如特别写到,她的一只高跟鞋滑脱出一半,能看见穿着金褐色袜子的脚跟,相比曼桢就更为精神化,当然也和小说从她的视角讲述有关。
所以,就人物来说,《半生缘》的人物其实并没有《普汉先生》那么分明,有一种拓印,印糊了的感觉,但是,即便如此,我觉得仍然不能算是抄袭,因为《半生缘》人物的本土化非常彻底,而人的性格,概括起来也就那么多,没有专属性。
情节拐点
《普汉先生》情节的第一个拐点是在一战,普汉在战场上直面了dead,受到心灵创伤,所以他回来后远离家乡留在了纽约;第二个拐点就是两人相恋;第三个拐点是父亲去世,为留不留在波士顿,他和玛文产生分歧,两人分手;第四个拐点就是他和凯结婚;第五个拐点是他参加同学会和玛文重逢。
《半生缘》第一个情节拐点,对应《普汉先生》第二个拐点,就是世钧曼桢两人相知相爱。另外,结婚和重逢这两个点都有,但在分手这个拐点上,有着非常不同的处理。尽管两个小说都是由男主角的父亲生病带出幺蛾子,但《半生缘》没有让世钧和曼桢因此分手,而是引入了支线交汇,带来一个强烈的外部因素,就是姐姐曼璐为了留住丈夫祝鸿才的心,设计帮助祝鸿才把曼桢强暴了,并拘禁在家中,生下孩子,世钧被曼桢家人误导已经嫁人,最终这段缘分才断裂。这样的处理,不仅让《半生缘》后半段衍生出很多不一样的情节拐点,同时也让两个小说的质地进一步区别开来,张爱玲显然认为《普汉先生》那种内在化的爱情慢die,精神化的悲剧,不像一个中国故事,也不符合中国读者热衷传奇的接受惯性,她选择叠加了一个故事上去,让小说的转折变得更为悲怆激烈,由此可见,在情节安排上,《半生缘》其实是有很大原创性的。
细节和桥段
确实有很多直接的搬运和移植。比如说,《半生缘》中翠芝和叔惠最初建立情感,是在曼桢与叔惠到南京时,同游清凉山的那一次,那时翠芝已与叔惠的老同学一鹏订婚,但翠芝与叔惠两人却在出游的过程中离群消失,两人一起迟迟归来,第二天翠芝就与一鹏解除了婚约。这一段是完全从《普汉先生》里移植过来的;另外,像曼桢和世钧刚刚要好,世钧回南京前,曼桢帮他理行李的一段也是完全的移植。还有在细节与对话上也有很多雷同,比如世钧总在他和翠芝的家中闻到煤气的味道,还有翠芝总是要世钧去溜狗,世钧夫妇出门吃饭,和普汉夫妇在开篇时出门赴宴也非常相似,当然还有开篇提到的那句最荡气回肠的“回不去了”,只是称呼改了,玛文对普汉说的是“亲爱的”。我觉得这些地方,不做法律判定,仅从一般的阅读感受来说,够得上抄袭,但不得不说,张爱玲把这些有着英文情境的桥段和细节,放在自己中国情调的小说中,居然不违和,也是才华的表现。
做一个总结吧,我看下来,尽管有这么多明显的相似或者雷同,但最直观的感受是,《半生缘》和《普汉先生》还是两本不一样的小说,我个人认为不能算作是抄袭,因为里面明显有张爱玲的创造。从感性材料方面来讲,全是本土化的东西。《半生缘》本质上还是一个张爱玲式的故事,《普汉先生》是她借用的一个壳。
两部小说虽然类型不同,但都是优秀的小说,艺术水平在伯仲之间,如果一定要做比较,我个人觉得《半生缘》略胜一筹,主要是戏剧性更强,《普汉先生》略为散漫了一些,可能我是中国人,文化惯性使然。但是,《普汉先生》其实比《半生缘》写得更扎实,里面的人物更鲜明不是没有道理的,张爱玲还是吃亏在没有真正地在社会上工作过,《普汉先生》里面人物的各种工作部分,包括战争部分的经验,一看就是一手经验,而张爱玲在人物的工作方面就写得很虚,更多是靠戏剧性在遮掩。
当然,我觉得看了《普汉先生》,肯定会觉得《半生缘》的原创性还是打了折扣,这个没有什么好为张爱玲辩解的,她自己都承认了,她在给宋琪的书信中提到,《半生缘》其实就是根据《普汉先生》一书所改写。张爱玲用的词就是“改写”。从创作角度来讲,完全说得通,当年张爱玲从中短篇跨到长篇小说创作,之前的《连环套》夭折了,她一直没有走上长篇小说创作的正轨。长篇小说最重要的是结构,这个对于她写惯了中短篇来说,是一个坎儿。这时候,她看到了《普汉先生》,从其中的主要结构,得到了把自己的经验装进去的办法,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显然是写作学习的结果。这种操作方式,放在那个版权公约没有建立起来的时代,是不奇怪的,也不违法,张爱玲还敢直接告诉人,就说明她根本就没认为这种改写是个问题,也没有影响的焦虑,后来她还跟人家原作者马宽德在香港见面吃饭,盛装出席,看来她真没有心虚,她压根儿就没有认为自己干了剽窃的勾当。
但是,放在今天的环境里面,估计就有问题了,光是现在的舆论环境,一个名作家这么干,可能舆论就给你定罪了,唾沫星子淹死你,但这种文学影响在法律层面上,究竟应该怎么衡量,怎么拿捏恰当分寸,只有就教于法律界人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