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孔雀
【司机】
夜班开始后,他的车上了货运站。
直到白天到达目的地,我的肺像鱼鳃一样密不透风,烟草,毒气,女人。
突然,他发现自己的脸在后视镜上弯曲了。
后视镜反潮了,物像在上面失真。司机的脸看起来像在有青苔的鱼缸里泡着。他脸色暗沉,甲状腺肿大,三十不到看起来就有一些痴呆。闷热的天气,空调制冷不足,可是他有些感冒,所以他要咳嗽,但没有咳嗽。
货车司机有一些同伴。只在夜间,他们变得一模一样。在休息站碰见,不对话,只是一起抽烟,远看过去,像一群头上安着手电筒的鱼。如果上一班司机比较内向,换班那个人就变得老成或幽默一点,无意识的传导驾驶座内外的温差。
他没有这个女人的照片,只有一张找小姐的广告。那上面是一个模拟出来的,“所有小姐”,一个所有人的小姐的形象。所以他听汽车广播,一个年轻女人的情感节目,里面有很多人分享失恋的故事,很多女人打电话进去哭,节目最后,女主持人颇为动情的,放一首《爱的代价》、《爱的箴言》、《爱的…》
世界上孤独的人真多。到了白天,他稍微的补觉和洗漱就去找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跟他说自己的很多烦恼,没有积蓄,想去很远的地方。世界上孤独的人真多。女人是个小姐。她一定是被迫卖身。最近这个小姐得了性病,没有钱治病,她真可憐。雖然货车司机是她的一个客人而已,但是他也非常孤独,感受到这种无人可投的孤独,所以把她當成一個女人,拼命攒钱给这个女人治性病,但是那个女人不让他一起去医院。
小姐不带他去医院的时候,他隐约觉得小姐要拒绝他。他就在那个时候买了老鼠药。他放在副驾驶座前面的框里,就去找小姐了。他想,如果孤独的小姐要拒绝他,他就去死。只有那种艳丽令人激动。
司机到的时候,看脸色那个小姐已经治好了病,她画了淡妆,正在收拾行李准备走。
“你怎么来了。” 小姐说,“那钱我要拿去坐火车。你知道,我早就很想坐火车。”
司机说不出话,他希望小姐留下,才给她钱的,他以为小姐治好了病,这种孤独就会变成爱。
司機说,“那我…我怎么办。”
小姐大笑起来,说,“怎么办?你是要娶我还是怎么?没了我就不知道怎么办?”
司机没有说话,低头看着水泥地上一个凹陷,有一团打结起来的,女人的长头发。
小姐继续说,“我是真的,你给我钱我就做。你给我治病我就跟你走吗?我干的是买卖。真的。”
司机很难过,但他更多是愤怒,因为他已经没有积蓄了。在任何意义上的。他失去了从世界各地来到他现实中的孤独。他的欲望变成了彻底的空洞。
他揣起小姐梳妆台上一个理发剪,一把抱住了小姐,刀抵在她脖子上,“不行…”
小姐开始喊了,说要报警,并且像兔子一样想要跳起来,掉下去,跳起來,掉下去,因為她根本没有力气挣脱。司机看到女人这么强烈的拒绝自己,就开始哭,并且把小姐的脖子勒的很近,司機一边勒一边哭,他哭着哭着,哭著哭著,小姐越来越挣扎不动,小姐昏迷了。司机不知道怎么办,干脆把小姐还是…
他刚才只顾着愤怒,现在不知道怎么做了。他把小姐放到车上,开车到了附近大桥上。路很长,很直,没有变化,很长一段距离都没有路标,黄昏太亮了,他很不适应,脑子里一点头绪都没有,甚至不敢去看被他用安全带强行绑成坐姿的,副驾驶座上的那个女人,那个画了淡妆的,恢复健康的女人。在介乎开错方向和放弃驾驶的一瞬间,他把自己的车撞下了河道。
那是一个蓄洪备用的河道,在一个干涸的桥洞上面是公路,远处的山间有一段铁轨,离开此地的火车呼啸着过去,司机就在那铁轨正前方,桥洞外,把车停下了。
他想吃药,但不知道该拿小姐怎么办。他想把小姐弄醒…他不敢。他想把小姐固定在座位上太难了,他想把小姐搬下来,又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拿了很多胶带把她固定在上面。
天色暗了,逐渐的只剩下路灯,远处可以隐约看到的铁轨现在也看不见了。司机坐在地上,他眼泪也没有了。这时候小姐醒了,醒了就开始大叫,她叫了很久,司机突然就不伤心了,他只想让小姐听话,所以他拿出来老鼠药,分成两份,要把其中一份给小姐塞进去。
小姐开始哭,但是手脚都被司机绑在副驾驶座了,她没法反抗,司机一边哄她一边给她塞药片,一点一点塞,她只好吞下去,司机还从后座上拿了一瓶矿泉水,一边给她喂水,一边塞药片,还一边说,“你慢点来,不要呛到。”
于是,小姐放弃了,她吞了很多药,安静了。司机气喘吁吁。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司机自己去吃药了。然后他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药效来。
司机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姐没有力气说什么。两个人就什么都没说。到了后半夜,司机竟然困了,他从后座拿了平常自己用的毯子给小姐盖上。然后自己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司机醒了,小姐还在睡着。药是假的。司机想起来新闻里说,有人因为吃了两次假药没死成直接上诉卖药的。药是假的。
天亮了,他不可能再回去上班了。司机天崩地裂做了自以为的牺牲,但最后什么也没发生。唯一发生的新事,是一个小姐性病康复、马上离开窑子要奔赴新生活了,或者新窑子——而自己的生活将会回到一坨无辜的,身无分文的,空洞的孤独。
世界上唯一的孤独。
可是一种人的信号活动和一种鱼的信号活动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很快就因为遗忘而继续日复一日的荒唐和虚无。没有鱼因为搁浅自杀。在干涸的桥洞下,货车的灯数次的经过,直到天亮的时候,两个人还没死,除了彻夜坐着的全身麻痹,他们一点不舒服都没有。
早上五点,女人听到汽笛声,睁开眼睛,隔着车前挡风玻璃,看到远处铁轨上开过一辆火车。她什么也没有想。
那时候司机已经不在车里。他继续自绝的心情,但也有一点想拦车回家。他下了车,走上了公路。手脚并用去爬那个堤岸的时候,他全身发抖,出了很多冷汗,踩空了好几次,他可能非常想回家,所以最终还是爬上了公路。总之天亮了,夜班结束他又是个人了,他没有理由不去伸个懒腰。
【小姐】
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是白孔雀。一个女人来到任何新地方的第一天就会对整个世界都失去兴趣。她活着的动力,只剩下“在一次次的失望,幻想出的被抛弃之后,选择新的希望,然后再次被幻想的抛弃抛弃”的那种落差带来的求生本能。她的生活只有麻木和痛苦两个状态,但它们之间的摩擦还是起到了燃煤蒸汽那样摧枯拉朽的动力,这是因为她要逃离那种比痛苦更加可怕的东西,就是虚无。如果没有希望,她就没有失望,她就没有痛苦,但是她没有希望就没有办法活下去。女人无法忍受虚无。
這個女人的职业是小姐。世界上的人对于小姐有各种的修辞,比如说性解放,身体因为诚实而自由于资本社会的雇佣关系,在形象上具备转瞬即逝的单薄,对于病态和疤痕的荣誉感,帮助嫖客摆脱婚姻的枷锁,满足嫖客冷漠的发泄使他们免于背负道德的后果。
但是这些都是修辞。这个小姐变成小姐最大的助推不过就是穷。一个人穷到一定的程度,穷就会变成他做任何事情的出发点和结局。请注意是任何。对于这位小姐来说,卖淫这东西就是一个工作,她不觉得自己跟你每天朝九晚五从郊区到三环以内码字8小时以上,有什么实质差别。无非是钱没你多,行业风险却比你大的这么一种不公平。
可爱的小姐是一个因为贫穷而冷漠、麻木的人,在一项仅仅满足欲望的事业中,因为不知道如何满足自己的欲望而选择了压抑自己对欲望的想象的小姐。这种穷导致的,对性交行为的理解的诚实才是她真正不费吹灰之力的魅力。一个人对性没有期望,那是因为他对任何东西都没有期望。对任何东西不期望就是人在世界的操蛋面前保持着最牢固的尊严的原因和唯一办法。她压抑正常欲望的办法巧妙的和她面对被动的穷的办法重合了。很显然,她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样的修辞,欲望已经是她的生存技巧,已经不是她的本能。
不幸的是,这位小姐得了性病。这么一来她就自砸招牌,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呢?如果被老鸨知道了,这个生意显然不要做了。但是她也不能真的传染给别人,我一个人暴毙就算了,本来命就贱,但是传染给别人查出来是我干的,或者说是干我干的,我不会赔钱赔死才怪,她是这样理解健康的。所以面对她的追求者货车司机,她的表现就是出于穷,她急于寻找一个帮她治病的傻帽。
碰上一个潜在的傻帽也并不是太难的事情,司机是一个忠诚的嫖客,他非常乐意听小姐倒垃圾。她设想这之后要下很多功夫去说服司机花钱,但是小姐没有想到司机是如此纯粹的一个傻帽,他以为两个人之间的聊天是一种爱情,并且开始向小姐分享他的垃圾。司机没有意识到,小姐倒垃圾不过是因为穷,而自己倒垃圾纯粹是因为孤独。小姐就像一个车载广播的主持人一样,与其说,司机也把这种性幻想带入他的货运夜班时间,不如说,司机把一个车载广播主持人的性幻想带入了小姐这么一个卖淫女的身上。小姐对司机从来没有真的说过什么跟爱情有关的话,她始终都是描述自己挫败的近况、需要钱的窘境、有了钱之后坐火车的梦想。可笑的是,司机把这个聊天理解为广播主持人的开场白。
在她称病不开张的最后一天,司机取出了他所有的积蓄,给她去看病。小姐拒绝了司机一同前往的要求,仅仅拿走了钱。司机非常疑惑,他觉得为什么小姐没有再联系他。小姐懒得跟他解释。于是司机白天去小姐的地方堵她,不幸被他堵到小姐正在收拾行李,小姐说,我要用剩下的钱去坐火车。
司机表情非常困惑,他似乎感觉自己被欺骗了。小姐觉得莫名其妙,她心想,老娘哪只眼睛正眼看过你,也从没跟你说过爱不爱的话,无非是倒了倒苦水,拿了你的钱也是你自愿的,大家都是出来嫖的,你还这么天真吗?你说的话你自己都不信,难道指望我来信,我又不是观音菩萨。
她不内疚,也不愤怒,她只是觉得麻烦。
得了白化病的孔雀,只能进马戏团。在这里,每个人都w为了满足欲望、为了过度满足的欲望、为了无法彻底满足的欲望、或者为了满足欲望之后的空虚,来到马戏团寻开心。人的世界并没有真正的爱,只有真正的不开心。所以小姐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停留。
其实她的疾病不是性病,而是即使想,也无法保有正常信仰的病。这个病也不太致命,甚至让她特立独行,引人注目,但是它只能使用于杂技表演博人眼球。因为真正会开屏的孔雀都是公的。
货车司机30秒不到就开始证明小姐的这种不寄望是基于正确的判断。他随手拿了小姐房子里的理发剪就开始要挟这个小姐,最终选择绑架她一起自绝。小姐治好了性病,但是也仅此而已。她没有坐上想要乘坐的火车,而是在一个干涸的河道里,彻夜疲劳地绑在副驾驶座上,目睹了那趟她本可能要乘坐的火车呼啸着离开这个破地方。
其实她什麼也沒有想。因为天亮的时候,司機走到车道上去了。她看着他爬了好几次的堤。小姐第一個念頭是,他这样上去要被车撞。但小姐觉得他就是想看一看太阳,“反正我們兩個人沒有一個得逞。”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