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市的「连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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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人说,中国的城市是无聊的。
有人曾经说,中国的城市有一股浓郁的「连锁味」。
几年前在贵阳出差,那时候正值一年一度的大数据会展。抓住大数据风口的贵阳市,在新城观山湖区铺下了一条宽阔的沥青马路、建造了全玻璃幕外墙的摩天大楼。包车的司机一边赞扬贵阳这几年越来越先进,另一边骂骂咧咧,抱怨失去了贵阳的特色。
真是中国快速城市化的悖论。
若要论高楼的数量和马路的宽阔,无疑我们的城都有巨大的进步,大家都几夜间奔向了同样的「未来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城市之间就像连锁店似的,整齐划一。但如果单从感觉来说吧,我总觉得少了那么一点意思。

无聊的名字
我们这些置身于城市当中的无聊城市人,总爱讨论:XX城市真是「文化沙漠」。在这串长长的名单里,有香港、广州,而最「当之无愧」的是中国硅谷——大深圳。

去年底,一篇名为《你是多卓越,才配得上深圳这座城市?》的文章刷屏了朋友圈。作者用自己痛苦的迷路经历,吐槽了深圳市中心商厦高度雷同、自杀式的命名方式:卓悦中心、卓越世纪中心、卓越 intown。同在 CBD,还有卓越时代、卓越大厦。
除了让人迷惑的卓越系列,深圳还有两个万象城、数个京基系列大楼,不止是外地人,甚至是深圳「本地人」解释起来也都语塞。
这种房地产商名字+大楼/中心/世纪的命名方式,看来似乎无可厚非,但却正让城市逐渐变得既无趣,又不便。就像当一个城市全都是连锁店,
「这周去哪里坐一坐,聊天?」
「星巴克?」
「这周去哪里坐一坐,聊天?」
「喜茶?」
「这周去哪里坐一坐,聊天?」
「奈雪?」
「这周去哪里坐一坐,聊天?」
「星巴克?」
......
「我们去星巴克吧?」
「好,哪一家?」
「附近的吧?」
「附近有3家?你说的哪家?」 ......

无论你在一个城市的哪个区域,你的眼里全是星巴克、喜茶、奈雪。这种模块化的经营,一方面让你充满安全感,哪里都能找到那个让你感到稳妥的 LOGO,而另一方面却逐渐让你的世界变得更单一了。我们的城市小到店铺,大到建筑亦是如此一股股浓烈的「连锁味」。
其实也不止深圳,只是吐槽我们的大深圳,也是委屈它了。
在国内的一线城市,市中心的商厦名字也如此相似,以至于好些时候,分不清身在何处。 在香港地产商九龙仓的公司介绍里,它投资的物业组合包括「国金中心系列」「时代广场系列」:
名字也是整齐划一的:上海国金中心、重庆国金中心、无锡国金中心。除了香港的时代广场,还有大上海时代广场、重庆时代广场、大连时代广场、武汉时代广场……


还有早在内地投资的地产商恒隆集团,在内地投资的物业和商厦众多,策略是在城市中最繁华的地方投资,利用强大的品牌效应吸引一线名牌进驻:既然讲求品牌效应,各地的名字难怪如此一致:无锡恒隆广场、沈阳恒隆广场、上海恒隆广场、大连恒隆广场…… 名字相似,因为背后都是同一个地产开发商。房地产商和中国城市化是深度绑定的。

1994年,为缓解中央的财政状况,中国进行了分税制改革,重新划分了中央税、地方税和中央地方共享税,中央财政由此取得更多税源。但税源的数量是有限的,当中央政府掌握了近60%的财权,结果就是地方政府财政受到影响,负担加剧。
为了维持地方财政支出,一些地方政府不得不越来越依赖出让土地使用权的收入。全国各级政府日益驾轻就熟地按照「征地—卖地—收税收费—抵押—再征地」的模式,联合地产商,推动城市化。
难怪不同地区的商业大厦的名字那么相似,毕竟有力深耕各地的房地产商,可能就那么几个。公平地说,政府也深深依赖着房地产商,所以城市又怎能没有「连锁味」?
无聊的新城
城市无聊,还因为「新」。
冯骥才老师所言,我们最喜欢「造新城」。每座国内大城市,都建立在无数个「拆」字后面的城市荒芜上。
中国的快速城市化始于改革开放,那时讲究一切向外国学习。
所以「外来的」=「先进的」,「现代化」=「国际化」。当我们看到国外的新城、高楼,我们对城市化的理解变得如此粗浅:造最新的城,建最高的楼,走向最远的世界。

2010年8月揭晓的中国城市国际形象调查推选结果显示,中国有655个城市正计划「走向世界」,200多个地级市中有183个正在规划建设「国际大都市」。
于是,贵阳变得像北京、上海、深圳。从北京到全国,从各地的大城市到小城镇,中心CBD地区都大同小异。以至于每次出差,不看导航你不能辨别出是在哪一座城市。
城市形象被固定:高速公路+立交桥+高楼+霓虹灯+广告+广场。每个城市都有一座国金中心、时代广场,楼下有星巴克或太平洋咖啡。我们的城市规划,似乎非常追求城市的模块化、连锁化。

当衡量一座城市是否足够发达的指标,简化为城市够不够新、路灯够不够新、马路够不够新、大楼够不够新,中国的大城市便呈现出一种千城一面的无聊感。
每个城市都在彼此复制,属于城市的特色便消失了。
生活在城区的我们,习惯了「推倒一切重来」的新城,可能因为我们也从来没有正视和承认过自己城市的文化、从没有欣赏过属于这座城市的文化特征。
在过去的以阶级斗争为主题的漫长岁月里,城市里的古民居与历史街区都没有做过任何调查,而直接被当作过时而待拆的「四旧」。80年代的「旧城改造」正是在这背景下进行的。

一哄而起的城市化,以一种「打破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的思维在快速运作。在改革开放后的和平年代,它真切地带给居民生活质量的提升,代表着国家走向现代化的荣光。
我们有了相似的未来城,未来城里就有相似的连锁店,最后连城市人的行为都逐渐相似。从东边到西边,北边到南边的城里人周末都干嘛去?约个地儿喝东西?约个地儿吃东西?约个shopping mall逛逛?约个融创滑滑雪?
当我们把山炸掉,把因地制宜的旧城铲平,无论是盆地还是平原,甚至这种趋势已经蔓延到某些高原,都成了一块平整的水泥地,然后再长出了一致的高楼。失去了地理的特性,人们的行为从过去受地理影响的行为习惯,慢慢转为只受高楼和连锁店影响的行为习惯。
所以,人与人的风俗习惯变得更为一致,我们应该说新的风俗就是「商场文化」。一个城市的人逐渐只是依赖 shopping mall 而生存。无论周末、节日、工作日,都围绕着商场。曾经我们以为这是一种时髦,现在才知道这是一种单调。



在更成熟的城市化阶段,全面推倒一切的城规思维,真切地伤害着城市的历史、人文和多样性,最后直击人们内心柔软的部分,让生活的人们无法产生更多想象、期待和特殊的人情故事,这周喜茶、下周星巴克、再下周奈雪、再再下周又回到喜茶。如此轮转,人们开始失去了对城市的好奇,和情感交换。
在看过《达芬奇传》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接近神经质的好奇和欢愉。他快乐都伴随着无穷无尽的好奇,试问,一个失去好奇的城市人还能从哪里获得快乐?
无聊的城市规划
人为什么会无聊,城市为什么无聊呢?因为我们尤其爱讲「纪律」——城市一切都要追求秩序。
2019年,上海静安区常德路的一排店铺突然陷入舆论旋涡。网友发现,这条路上新装修的临街店铺招牌,一夜之间全部被替换为统一的「白底黑字」设计。于是一排排平日热闹的「黄鱼面馆」、「重庆特色面馆」,在白底黑字的设计和路中绿化带的衬托下,被网友嘲笑「肃穆得如同墓园」。

2017年末,北京展开了一场轰烈的「亮出天际线」运动:「即日起将全面清理不符合要求的建筑物屋顶、墙体上的广告牌匾」。
只要超过建筑物屋顶高度和墙体边缘的户外广告、牌匾标识,垂直于建筑物墙体的户外广告、牌匾标识,全都难逃一个「拆」字:无论是中关村里的互联网巨擘,朝阳区里的平日牛气冲天的传统媒体或央企,它们的招牌都在重型吊臂车下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我们的城市在努力追求整齐、有秩序。
在传统社会,我们熟悉与了解每一位遇见的人,遇到的人也相似。随着社会变大,陌生人变多,社会的流动性和异质性不断增加,大城市的最大特点正是从不停止的流动:无论是商品从产地流动到商品市场;还是人从农村流动到城市,从这个城市流动到那个城市,从城市的这个角落流动到那个角落。
可我们的内心排斥陌生的、具有流动性的「他人」。 于是城市需要秩序。在充满流动的城市里,出于对「他人」的恐惧和防备,城市努力建构出秩序,去控制和改造「不同的」人或事物,实现高效管理。
只是,当我们身处这日新月异的新城市变化中,享受着大城市的便利,又隐约觉得不对劲:
明明在大阪道顿堀的奔跑男广告牌、香港凌乱又迷幻的霓虹灯,它们都谈不上整齐有序,却又使这座城市有趣,成为城市的记忆点。怎么在国内,却成了千城一面?

怎样的城市才不无聊?
所以,怎么样的城市,才称得上有趣又宜居? 六十年前,美国的城市社会学家Jane Jacobs就向我们告诉了她的思索。
一座城市,不同区域最好是「mixed-use」(混合使用)的:这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这片区域承担着不同功能,二是城市中包括新建筑和旧建筑。
有不同功能的区域,能保证街道一天不同时间里都有人来人往,有助于人们的接触、交往,增加人们的安全感;新旧混合的区域,增加了区域性的趣味和历史特性,吸引更多的陌生人驻足,让城市更有乐趣和多样化,也让区域更宜居、更人文。
街道不同时刻都有行人是重要的,这样才能保证街道的安全:人行道上必须总有行人,同时有人会时不时地盯着街道,这些人可能是街边小店的老板,或者是居住在城市街道楼房里的住户,这些人承担起「保护的眼睛」,保护着行人的安全。
在一条充满行人的街上,如果一位小女孩被成年男子用力拉扯而大哭时,路边服装店的老板、行人、楼里的住户都会向女孩关切张望,男子任何有过激行为都能被行人马上的阻止。尽管街道都是陌生人,但在「保护的眼睛」下,社区是安全的。

这就需要城市区域有多样性:商业中心、有居住楼、有写字楼,新旧建筑交替,否则区域一天中便总有一段时间是空无一人的,游人也失去兴趣驻足游览,上班族的也觉得只属于上班的区域充满着压力,一下班就尽快逃离,街道上少了「保护的眼睛」,区域的安全性和宜人程度便会减少。
所以,当我们从零开始建造新城,将城市粗暴地划分成「商业区」「住宅区」「娱乐区」时,趣味和安全感便会消失。
像美国的华尔街,这是美国按照功能主义建立的商业区。美国政府机构、法律和保险公司、金融公司等都聚集在这里办公。但随着摩天楼的增加,华尔街的文化娱乐业和餐饮业、零售业等其他商业却逐渐衰退。

究其原因,在华尔街办公的人都只会在中午寻找服务。对做生意的商店而言,有顾客来的时间便只有2—3个小时,每周只有10—15个小时。对于商业而言,使用率太低了。
在大城市住久了,我们常问自己,怎样才是一座好的城市?
一座好的城市,除了繁荣和发达以外,应该让人好奇的,应该是多样的,应该是平易近人的,应该能让人与人之间产生故事的。
城市是个巨大的实验室,城市的规划总是伴随着试验和错误,过程中有失败也有成功。城市规划是与每一个居民真实的衣食住行在打交道。正因如此,每一个决定,都须时时刻刻以人为本,从广大人民的生活和生命出发,而城市规划最终的落脚点,也是人民的生计、生活、生命,而不是简单粗暴的方便管理。
这样,城市才会更有趣,也更安全。
参考资料:
1. Jacobs, Jane.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 Vintage, 2016.
2. 冯骥才. "关于当前的 “新造城运动”."群言11 (2003): 4-7.
(文章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谢晴天
编辑:金鱼玲
配音:金鱼玲
音频剪接:烦人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