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机的故事
小时候我爱看电视,家里却没有电视机。那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村里有电视机的人家并不多,而且大都是14英寸的黑白小电视。彩色电视机更少见,全村仅有一两台。家里也没通电,因为交不起电费。每到晚上天黑下来,屋里就点了油灯。一家几口人,坐在油灯旁吃饭,或是就那么沉默的坐着。我和姐姐、妹妹在油灯下写作业,没有桌子,是趴在炕上写。用过的油灯有两种,一种是麻油灯,将少许麻油倒在浅瓷碟里,把棉花搓成细条,放在油里浸透,伸出一截做灯芯点着。还有一种是煤油灯,煤油透明无色,燃烧的灯焰却冒出黑色的油灰,长年下来,窗户和屋顶都挂上了一层黑,每年腊月二十三过后,临过春节前,都要清扫这种油灰。
在没有游戏机,没有课外书的那个环境里,电视机,对于小孩子来说,绝对是巨大的诱惑。我常想方设法去别人家看电视,有时闹着大人带自己去邻居家,有时去同学家,有时去姐姐、妹妹的朋友家,能去的都走遍了,也算“混”了不少电视剧。那时,电视频道就那么一两个,电视剧有《新白娘子传奇》、《西游记》、《杨乃武与小白菜》之类的,晚上固定时间只播一集。这个时候,有电视机的人家,常常是坐了一屋子人,大家边看边议论剧情和演员,热闹哄哄。主人端着碗吃饭,饭香不时飘到人们鼻孔里。黄金时间的电视剧一播完,大部分人离开了,仍有我这样的电视“死忠粉”赖着不愿走,还要等广告播完,再看“午夜剧场”。主人的白眼和不快自然是免不了的。不过,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对于如饥似渴的我来说,能“赖”一集是一集。
后来慢慢的,买电视机的人家多了起来。我也缠着父亲买电视,我想,自己家有了电视机,那才叫神仙日子呢!父亲每次都答应着,却还是没有钱。那时候,我们几个孩子都小,母亲做家务又要忙着照顾我们,去不了田里。家里几十亩地的农活全压在父亲一个人身上。他每天干完繁重的活从地里回来,再骑自行车到县城边的国营铁厂打零工,深夜才回来。或是到村口小砖窑背土坯砖、然后爬着陡坡上窑,计件工资。别人背两次的量他一次就背完,而且脚步飞快,别人走了半程,他已赶完全程,把背的砖一块又一块卸下,又返回再来,一天挣几块钱。再或者,跟上村里的包工头,去附近建筑工地劳动。他干活从不耍奸,老实卖力,包工头们揽上了活,总抢着要他。然而,苦力只能糊口,日子仍然时时捉襟见肘。家里日常支出,幼小的孩子上学费用,一家几口人的吃穿,都等着他去寻找。每次挣到的钱,都是匆匆急用完,哪能攒下多余的。我和姐姐、妹妹的学费、书本费经常赊欠着,要到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才能交上。每年冬天,村里收农业税的干部一遍遍到我家,父亲外出躲着不见面。家里是确实拿不出那几百块钱的税钱。
那个年代,农村的一位没文化的青年农民,除了苦力能有啥办法呢。父亲苦,愁,却找不到更好的出路。从成家时候开始,他就低头死命的用他的苦力、汗水,竭力撑持起这个家,那是他曾经的骄傲。可是,面对孩子们一遍遍对电视机的渴望与期盼,他感到了无能为力。那年冬天,农村流行起了卖血的风气,据说人身体里的血很贵。村里许多人纷纷到外县去,过一段时间回来,人似乎胖了,脸也白了。据他们说,抽那么一次血,休息好几天,天天能吃肉,很快能养好,然后再抽,没什么大不了。父亲听了,似乎无动于衷。
然而不久,父亲却悄悄的消失了。那时没有电话,家里人谁也找不到他。母亲焦急万分,但三个年幼的孩子时刻拖住了她,她也是毫无办法。过了半个月左右的一个晚上,父亲回来了,是和村里几个人一起偷偷回来的。他给我们买了农村孩子平日里少见的零食。他不再是平时胡子拉碴、脏乎乎的样子,脸白了,胡子也刮干净了。他穿了一件崭新的新夹克,又黑又亮的皮鞋,他的手很温暖,眼睛发出明亮的光芒。他还给我们带回来一台崭新的黑白电视机,17英寸,六百块钱买的。我和姐姐、妹妹高兴的跳了起来。母亲猜到发生了什么,她阴着脸,并不理会父亲,后来呜呜的哭了。父亲自顾自的,也不说什么,他埋头鼓捣着给我们接通了电视机,装好了天线。我们终于有电视看了。
第二天,父亲拉着我,买了罐头和点心,去看爷爷和奶奶。奶奶带着哭腔问“儿啊,钱从哪儿来的?”。父亲一声不吭。奶奶哭了,说“你把这些东西扔了!我们不吃你的血换来的东西!”。爷爷责骂父亲“头脑糊涂”。父亲灰溜溜的离开了。奶奶哭完,把父亲买的东西仔细包好,喃喃的跟我念叨“这是你爹用血换来的,我们吃不下,也咽不进去。你拿回去给你爹吃。你爹为了你们,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直到今天,奶奶的声音似乎还在我耳边回响。年幼时发生的这些事恍如昨日。那台电视机后来用了好多年,陪我和姐姐、妹妹度过了整个难忘的青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