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登陆

虽然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已然是cliché（连cliché也已然很cliché了），我却仍总是疲惫地哀叹着这句话。

台风席卷后的狼狈惨状，最后变成有些人口中的活该，还有些人义愤填膺。我不知道我在疲惫什么。台风其实是司空见惯的，无非是小惨与大惨的区别。没亲身经历过的人恐怕觉得在当今科技强盛的时代，这是人力可预测、可抗拒的灾害，我却越来越觉得不可预知。

半夜两点三十分，风雨大作至房屋颤动，我找出余光中的文章读，看他写台北七月的台风雨：「千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来，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蜗壳上哗哗泻过。」但这是浪漫化的写法，仿佛老人与海的孤勇对抗，而实际上是狂风砸向每一户人家，千万户的蜗壳无差别地瑟瑟发抖，某几处不幸地被选中成为了祭坛。无人入眠，我们被消磨，只剩下最平庸的属性。

我给妈妈发消息：“你楼上的花完蛋了。”她回：“随它去了。”倏尔又是一连串巨响，我问：“什么碎掉了？”她说：“不知道，自身安全保住。”

类似的对话发生在每家每户。表舅妈想去抵住窗户，被表舅拦住大骂：“你是要命，还是要窗户！”

妈妈下楼到我的房间，她的心脏受不了。我说我这儿也好不了多少，屋旁的树频繁地砸到房间一侧的窗户。唯一亮着的是一盏路灯，路灯反复跳闸，终于在一次熄灭后再没亮起。房间里的电扇停下了，我打开手机，Wi-Fi断了，幸好还有手机信号。窗台上开始漏水，我爬到高处铺了一块毛巾，妈妈在窗台上摊上塑料袋和几块大毛巾，很快浸满了水，于是找出秋冬季节的毛毯一股脑铺上，然后又有一处开始滴滴嗒嗒。青色的闪电骤然划过，我们面面相觑：闪电在台风天相当少见。躺回到床上，妈妈说：“幸好这次你在，以往我都是一个人在家，去年利奇马吓都要吓死。”我给妈妈揉着胸口，继续问她去年的事。去年那场台风我恰好在广东，无风无雨，而家这边的县城尽数淹没，断电了两三天。我已经好多年未直面台风了，不知道这凌晨里的恐惧是不是恰如其分，为什么被包围在更高楼房中这仅仅三层的房屋会颤动？我刷着朋友圈，看到大家的房子都在漏水，安心了点，心想本以为漏水是老房子的缘故，没想到他们新房子也漏水。两侧窗户外突然如灯火通明，持续数秒，我完全怔住，我问妈妈：“你刚刚看到了吗？”妈妈回：“…大概是电弧。”

这的确太突然了。晚上九点多，风平浪静，我和妈妈在楼顶给阳光房贴上强力胶，这些强力胶是去年利奇马时用过的。我打量着附近其他楼房的楼顶，心想自己煞有介事地在家族群里强调近岸爆发的危险性是不是造成了过于紧张的气氛。我们下了楼给外婆打电话，问她防台措施是否完备，外婆已经睡下，被吵醒后回答：“抗——台——，抗什么台！无风无雨来！”第二天中午我又打去电话慰问：“外婆啊，幸亏我们昨天让你加固门窗。你也七十多岁了，看过的台风没有一千次也有一百次了吧，有一种台风就是一开始静悄悄突然加剧的，你怎么不知道呢？”外婆：“欸哝欸哝…啊无风无雨来…”外婆家的楼顶铁皮掀翻了，空调外机也被整个吹掉，屋里到处进水。

政府拉了防空警报（不过还是轻视了，只有二级响应），又派干部去转移群众，被骂：你们是脑子进水了，没风没下雨，转移什么啊！后半夜建筑工地的临时房全部塌完。大家又一齐大骂气象台：什么十二级啊，一点都不准的！

大家都在和去年的利奇马比较：怎么这堵墙/这棵树/这些玻璃去年没出事，今年出事了？家里楼梯顶的天花板吊顶落下三四块板，我问妈妈去年掉了几块。妈妈说：“你看钉了铁钉的有几块就是当时掉了几块。”我一数，看来去年掉了八九块板。但妈妈接着说：“楼顶的沙发这么重还靠着墙，怎么会被吹移了位置，不可思议！”不说海湾那边，这次就连城区的高层都有摇晃的感觉，这样心惊胆战，很多人说好像是头一次，以后还是买一楼的房子好了。也有许多人说，可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阿姨的车被砸得稀烂，照片也在本地流传开来了…

渝汇这次又上全国新闻头条了。那张一幢高楼七八层阳台飞掉的照片，还有那位不幸掉下楼去的老人家，我一早就在微信里看到，疲惫而又心酸（其实还有一位被高空坠物砸死的）。本地人倒不像网友那样怪罪起质量，只是惊叹台风威力——“去年利奇马都没出事，今年这个台风太厉害了”。至于改建阳台，家家户户皆是如此。因为说实话，渝汇经过当年楼基沉降重建的事故后，所有房子都经过了质量检测，几乎可以算是全县最好的小区之一了。开发商老板本来并不做房地产，但抱着荣归故里的念头，想让老家的渔民都住上商品房，前期的填海修路建敬老院，还因为政策变动被摆了一道，投入巨大，却没有盯住施工方，打桩出现了问题，最后锒铛入狱，还付出巨额赔偿。住户们欣然接受了赔偿重新入住。这些极为具体的本地语境，外人自然很难体会。当然，经过这次，小区的房价还是要跌的。不过，也有可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有不少亲戚都住在渝汇里。七年前的夏天我在表哥家客厅的沙发睡了一晚。那时的我刚度过年轻人生的第一个转折，安静看着晨雾里的渔船。在本地人看来，我是一个外乡客，但是对海而言，何必计较什么根什么种呢。这个台风的晚上，表哥去工厂里守着厂房，表嫂带着孩子去住了酒店：眼不见为净，家里就随便它吹吧，人没事就行。

台风过境十二个小时，我在楼顶上清扫着泥污。我探头张望四周，想比比哪家的瓦片墙面被吹走得更多。没有一户人家亮灯，狂风余威犹存。“真的要清扫干净吗？”我想，“也许再过十天又要来台风了。”但还是得做，因为这是妈妈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