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文学的故乡》这部片子终于回到了哲学意义上的故乡
“这些作家的身后,都有一片不同的色彩,这色调既是自然和地域的状貌,也是作家写作的风神。”
随着纪录片《文学的故乡》在央视纪录频道的热播,作家们笔下生生不息的意象与精神来源化作现实,《文学的故乡》总策划、北师大教授张清华如此描述策划的初衷。导演张同道用富有人文含量的镜头语言展示给观众:“贾平凹的秦岭和商州、迟子建的雪野北国、阿来的川西北高原、刘震云的中州故土、毕飞宇的江淮水乡、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的红高粱大地......”这些文学风景植根于中国大地,吸取了中华文明的精华,丰富了世界文学的版图。
张清华:故乡所召唤和赐予的
文学起源于故乡,这说法是否可以成立?教科书上正确的观点是“起源于劳动”,但一般来说,“吭唷吭唷”的音节过于简单了,只能是太原始的形式。而故乡一旦出现在文字和语句中,那便是一个抒情者,甚至是“主体”的诞生了。
这时,文学便获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成熟。以最早的《诗经》为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小雅·采薇》中的故乡之咏,一个离乡归来的游子近乡情怯,发出了近乎百感交集的叹息,其中关于时光、亲人,关于生命悲苦、命运离愁,复杂的情味已尽显于纸面。还有《黍离》篇中,那位行路者的无端感慨与追念,也浸淫着一个游子的旷世忧伤:“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这分明是一个“大地上的异乡人”的自我况味,他以一个他者和路人的身份,发出了这没来由的追问:“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把那莫名的愁绪,越过了对个体处境的描摹,甚至于家国之殇的感喟,而升华为了更广远的万古愁,与大悲催。
所以,说骇人听闻亦并非夸张。故乡背景一出,文学便忽地成形,且成熟了。

新文学同样是缘起于故乡。若没有“鲁镇”和“未庄”,焉能有鲁迅,有孔乙己、祥林嫂、闰土、七斤,有狂人和阿Q,有新文学最初的典范和样本?可见故乡之在一个写作者的精神构造与创造实践中有多重要。以此类推,没有老北京便没有老舍,没有湘西便没有沈从文,没有大上海也不会有张爱玲。几乎每个重要的作家背后,都隐现着一个故乡的图形,及其无所不在的影子。
当代作家也是一样,时光过去数十年,那些波谲云诡的新潮涌动渐渐平息下去,我们才愈加看得清楚,几乎每个有成就的作家身后,都有一个故乡的背影或轮廓,都有某一片土地所赐予的独一无二的特质,如贾平凹的秦岭和商州、迟子建的雪野北国、阿来的川西北高原、刘震云的中州故土、毕飞宇的江淮水乡、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的红高粱大地……
甚至色彩——我忽然意识到,这些作家的身后,都有一片不同的色彩,这色调既是自然和地域的状貌,也是作家写作的风神。秦岭的苍茫与蓊郁,与平凹的作品之间难道没有内在的默契吗?子建的抒情与纯粹,同北国的雪野那银装素裹的世界,也是如出一辙。川西北高原那绿色中所带着的藏家的深红与杂色,那高原植物的千奇百怪与五颜六色,难道不是阿来作品中那丰富而难以言喻的色调吗?还有毕飞宇,他那耀眼的油菜花的金黄,仿佛也映照着他的小说中特有的浓郁与热烈,那强烈而主观的情味。
风格即人,也即故乡。在平原上,人似乎显得更加稠密,也更富有戏剧性的纠缠,所以在刘震云和莫言的作品中,我们就读出了那特有的戏剧性,还有那深不见底的民俗与传统的积淀。齐国故地上的浪漫与诡谲,不只诞生出了蒲松龄,也衍化着莫言式的怪诞,那奇诡而饱和、烂漫而充满酒神气息的莫言文体;那古老的中州,多灾多难的黄泛区的豫北,也孕育出了刘震云式的幽默,那羊肠之路般的故事,以及那近乎“话痨”的语言狂欢。
“文学的故乡”这说法,其实也近乎时下一个时尚的概念,即“文学地理学”的视角。这灵感得自笔者与张同道教授的交谈,因此我也得以忝列“总策划”的角色。因为从视觉艺术的角度,“故乡”确乎有着更具体和丰富的“物性”,“物性”的概念源自海德格尔,他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与物性》一文中,详尽阐述了艺术作品所必须附丽的物质属性,这自是玄而又玄的哲学思辨,与本文的关系并不那么直接。然而顾名思义,从故乡的背景出发,去呈现一个作家的道路:他的成长与创造、他的归来与出发、他的亲情与回忆,都会彼此映现,更深刻地传递出作品的意蕴,以及那些隐约闪烁的原型形象。总之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蕴含着丰富可能的角度,一旦用视觉影像来传达,会有许多“溢出”的效果,会激发更多人对文学的兴趣,启示他们对于文学本身的理解。
显然,这也同样使同道兄找到了创作灵感,并顺理成章地获得了他视觉表达的具体思路。
然而回想起来,过程还是略有些曲折。最初同道来找我,商量要拍一个关于莫言的文学世界的片子,之后才从这一冲动中,延伸出了拍系列片的想法。同道本是文学中人,上世纪90年代曾投身过文学批评,且有广泛影响,但后来因为专业需求的缘故,他转而从事影视研究,并渐行渐远地走在了纪录片研究与拍摄的路上。但他依然怀揣着一个梦想,就是要在某一时刻,用他的方式再度回归文学。而这次文学与纪录片的结缘之旅,对他来说,也算是一个“文学的还乡”了。
可是对许多作家来说,他们似乎并不清楚,所谓“纪录片”与其他艺术形式的差别,所以不愿花费时间去配合。故此协调的过程并不顺利,有时还有些“艰难”。有的作家尽管是朋友,且在我们看来,也是“有别样的故乡”的作家,若参与拍摄,定会有许多不可预期的美妙故事。然而种种原因,我们还是与他们失之交臂了。

当然还有一些遗憾,便是来源于最终的篇幅与容量。拍摄的过程是那么长,精彩的素材与镜头又是那样多,但最终能留下来的却十分有限。另外,中国当代的优秀作家还有很多,他们的故事没有得以在这一系列中出现,庶几是一件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至少我个人想到的作家还有余华、苏童、铁凝、王安忆、张炜、韩少功、格非、张承志……每个人都有一个无限蕴藏的故乡,都有不可替代的文学故事及独一无二的机缘巧合。希望同道兄还能够有精力,有经费和时间,去完成这些未竟的愿念。甚至我记得,他还曾说过要拍一个当代诗人的系列,那就更令人遐想和期待了。
拍摄的过程我未能全程参与,但直接间接地了解,同道团队工作的体量,每一位作家的拍摄,都经历了长时间的实地跟随,大江南北,国门内外,春夏秋冬,整整投入了一年多的时间。我当时想,同道看来是拼老本了,不计成本,不计得失,定要拍出精品。
今日看来,他的想法确乎变成了现实,这几日我接到大量朋友的来信,夸赞片子的质量,认为不止有故事,有视觉上的冲击力,关键是内在的神韵,将影像与作家的作品,与作家的精神气质,其作品的风格蕴含,诠释得淋漓尽致。
无法一一评述,我只能说几个吃惊:一个是惊讶于平凹的画面感,谁都知道他是一个低调羞涩的人,但他的一举一动,娓娓道来,都折射出拍摄者体察入微的艺术匠心,他们定然是能够使得人物完全放松下来,忘记了镜头,完全沉浸于同故乡对话的情感世界之中,方才会有这样自然的效果。还有迟子建,她当初是强烈地抗拒拍摄团队的创意的,但是从片中看,她已经完全处于忘我的境地,与她的北极世界、雪国意境,完全地融为一体了。
我还惊讶于几位作家与他们的故乡的关系,是如此地自然和真实,没有溢美,而是充满着对话与纠缠的关系,这里面除了亲情,甚至还有说不出的矛盾与恩怨。因此它是真实可信的,并且由此而获得了应有的丰富与复杂。当毕飞宇见到自己童年生活的村庄,见到那里的房舍与草木,而骤然流泪的时候,当阿来离开年迈的父母,告诉我们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故乡有多美,且成长过程中也充满恩怨纠结的时候,我毫不怀疑,同道和他们一起,找到了真实的,而不是在意念和想象中的故乡。
最难忘的一组镜头,还是我在2017年冬,陪拍摄团队和莫言一起回故乡时的经历。白天我们差不多已经遍访了高密东北乡的那个小小村落,走遍了那些与他作品中的地理一一对应的角落,也见到了他年逾九旬的父亲。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村外的野地里,来到了一片低洼的废弃河道,那里大片的白杨林正在寒风中瑟缩。莫言走在他童年走过的草地上,走过那些坑坑洼洼的林间小径,我们跟随在其身后,也踩踏着那些他踩过的落叶与枯草。我意识到,这镜头确乎深入到了土地,深入到了岁月和故乡的腹地,它将在未来的视觉中溢出此刻的荒凉,而抵达一种别样的深邃。
巧了,第二天忽然下了一场初雪,我因事不得不先行离开,但我知道,他们又去到了那片野地,在茫茫的白雪中,他们重复了昨日的足迹。于是在最后的片子中,就出现了这高度魔幻的一幕:莫言在一片深秋景象的丛林中走着,当镜头穿越了一座林间小屋的窗户时,陡然变成了一片白雪的世界。

一片茫茫的雪地。那时,仿佛《红楼梦》中景致的重现,这部片子也终于回到了哲学意义上的故乡,回到了文学所试图要还原、追索、重现的那个古老而永恒的世界。一切超验的和实体的,幻念的和真实的,所有的意义,以及超越意义的视觉震颤与冲击,都迎面扑来。
于是我想,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文学与影像、精神与技术,在这一刻已实现了完美的结合,那是故乡无私的赐予,以及它无比神秘的召唤。
(转自:《文艺报》,
原题为《张清华:故乡所召唤和赐予的——纪录片<文学的故乡>漫谈》)
延伸 · 阅读
暮雨乡愁
文/张清华
一个人在外面待得久了,方知古人在诗歌里所写的那些思乡的愁绪,并非尽是“强说”的装点之辞。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日暮时分,烟波江上的愁思不知不觉地就弥漫开来——海德堡的景色常常让我想起太白的词和崔颢的诗。冬日的白昼格外短促,刚刚还是中午,一转眼就到了黄昏。薄暮乍起,惨淡的云如烟如雾地浮起来,涅卡河边的那些形体巨大的柳树在冷风中瑟缩着它们的枝条,几天前还挂满了深黄的枯叶,而今已如此寥落寒碜,还有那些枝条如乱箭般高插云霄的杨树,在冬日的天空下也显得格外苍凉凄楚。这些带着东方色彩的草木,似乎特别能够勾起人思乡的情怀。还有河边的那群大雁,它们忘忧地散乱在草地上,整理着羽毛,在风中发着呱呱的悲鸣,看样子这个冬天它们是不准备离开这里了。眼前的这一切明明是典型的中国式的、在那么多古典诗词里被反复吟咏描画过的意境,而今却原封不动地搬到了遥迢万里的西洋夷域,怎不让人生出人面桃花、物是人非的莫名心绪。
天空中又开始飘起蒙蒙的细雨——更准确地说是那种“像雾像雨又像风”的东西,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华灯已然初上,路上匆匆忙忙归家的车辆也打开了雾灯,景物深重而斑驳起来,天空愈加阴郁低沉,湿云仿佛是贴地而行,而归宿的成千上万的乌鸦,则互相追逐鼓噪着,用大片的蔽空的乌黑翅翼,加深着暮色中苍凉的气息。河岸小路上偶尔有骑自行车赶路的人,冒着雨雾,如惊弓之鸟般疾速前行,散碎的铃声像枯叶在草地上随风飘零。幽暗中独行的我,猛地想起了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的那首《在地铁车站》的诗句: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我似乎在刹那间领会了这两句诗的真正含义,明白从前在许多书本和场所中那些牵强附会的解释,完全是隔靴搔痒不着边际。其实那真真正正是一首表达孤独的诗,宛如夜雨中的旅人,迎面的一切虽然斑驳陆离,人的面孔若隐若现,但相互之间却是完全地阻隔着,虽然近在交臂却又恍如隔世。只不过庞德是在幽深而充满了“地狱”般幻觉的地铁车站里,而我,则是在幽暗的黄昏雨幕中感受这一切,景不同但心却相近。人生的境遇看起来是千差万别的,但实际上却又总是差不多的。庞德将那些灯光中闪烁的面孔比作偶然,但又将“黑色枝条”——那“地狱”中延伸向黑暗的铁轨比作了必然,它安排了无数过客的命运之轨,让他们无法躲避地相遇,在片刻里绽放成好看的花瓣,但这花瓣又脆弱不堪,一如那瞬间的幻觉,很容易凋零。每个人都是过客,他们互相之间各自孤独地错过,毫无例外。
人们总把乡愁简单地理解为对家的依恋,或对故地的追忆,其实这样的理解未免太偏狭具体了,我此刻体会出了那种滋味,并非那么简单。事实上乡愁是一种真正的绝望,一种生命里同来俱在的愁思,乡愁不是空间的,而是时间的,它的方向是遥远的过去;乡愁不是恋物,而是自恋,它所牵挂的不是那片实际上常常显得很抽象的祖居之地,而是悲悼自己的生命、身世与韶光。古往今来那么多思乡的诗篇,细细想来,原不过是对自我的悲怜: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歌者哀叹的是岁月的逝水对自己无情的抛掷。诗哲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而“故乡处于大地的中央”——看起来这是一个空间的理念,但细想,这故乡仍不过是指人“长大的地方”,因为那里印下了稚儿的足迹,他的生命中最初和最美的部分抛洒在了那里——生命的家宅,记忆的归宿。稚儿离开了那里,是因为童年那美好的时光已挥手远去,他已踏上被命运抛离的注定远游他乡的不归途。这真真正正是永世的分离,便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情景,一旦你回来追寻,也早已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伤心之景。
我便想象那位初唐的诗人,在登上幽州古台时的悲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原曾觉得他的悲号未免有些夸张,但今想来,那命运对每个生为凡胎的肉身不过就是这样设定,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任凭你把酒问天,悲呼浩叹,天道怎会屈就人道,怎肯给你些许的通融和怜悯?因了这个宿命,中国的诗人骚客们,自汉以后,便都变成了唯美的感伤主义者,或感伤的唯美主义者。他们是文人,但同时又是诗哲,是厌世又恋世的病人。我想中国的文学中,之所以有一个很特殊很强烈的乡愁的传统,恐与这种“生命本体论”的哲学,和他们悲剧论的人生观念不无关系。他们像戴望舒笔下的那只乐园鸟,带着对往事和故园的永恒相思,顾念前行,画成一道血痕斑斑的生命的彩虹。

一个人在冷雨中独立前行。
便是把你想象成那行列中的来者,你终究也只是你自己。来者和去者,在那永恒的天道中相差多少?想到此,剩下的便只有释然。感伤主义并不见得就是只懂得颓伤,如果是导向对生命的洞悉与认识的话,感伤当然也包含了真正的彻悟和坚强。因为一切并未缘此而中辍,生生不息,代代相接,因了那永远的乡愁,他们去做那不歇的远游。因为真正的家乡是没有人能够返回去的,你看见了苍茫的来路,但循着那布满荆棘的路途回去时,看到的无非是一个愁字,就像鲁迅在他的小说里描绘的一样,你看到的是变了的一切,而别人看到的则是变了的你,月光下的故事已然变成了永久的追忆,童年时的伙伴促膝而坐也如不曾相识,这就是故乡——鲁迅小说中的诗。没有人像他那样明白,即便是置身于故地和亲人中间,也仍有一种命定的深深的孤独。更不要说在那脉脉温情之外,还布满着温柔的陷阱;在那缱绻的话语中间,也还响着令人心寒的弦外之音。亲情和爱在那里相迎,仇恨和刻毒也定然已经久候。就如那日与友人所谈起的思乡话题,开始时都不免有些许的激动,各个争相夸耀自己的城市和那一方的风物人情,可一想到终究要回到那烦心的倾轧之中,回到那种种莫名其妙的关心与掣肘,还有那少不了专横和欺瞒的压抑之中时,那心便直凉得寒气四溢。
然而这也终究改变不了那份执着又强烈的向往与追怀。你知道,那些忧愤与不平,实际上早已经与那份情感的执拗断了关系,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者,纵然那故地已是泥泞的陷阱和煎熬的火坑,你也跳定了。
永世的来路,无悔的方向。暮雨中思乡的旅人,她正离你越来越远,也离你越来越近。
(选自《海德堡笔记》,张清华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