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将军与痴皇帝》(中)
勒着宫里能找到的最大号的官服,我跪在空荡荡的德阳殿里、跪在威严的宝座台下。温婉的秋日,射过宏大的殿前广场,探入殿堂,烘着我平生第一次加身的纯丝大衫,散发出迥异于皮毛的蠕虫之气。
御座屏风后,传来齐刷刷的步伐。一队带刀侍卫护送着睡袍披发的女主开进大厅,将我团团围住。尽管我自己在此等了一宿,我敢说皇后陛下是在得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
包围中的我,低着辫发的头颅,任凭无数眼睛的打量;我的目光则聚在那双套着绣鞋的纤细嫩脚,在铁锈与汗臭之外又闻到了那红颜祸水的体腥。直到黄门侍郎的提醒,贾后才登上重兵把守的御座,敛衽就席,带着久久不去的震愕,开始了对我的聆讯。
第一个话题却不是我臂上的神器,而是倒伏在皇城北墙外的“神像”。当我第一次登上皇家监狱的塔楼,向东眺望,霎时间愣住了。眼前俨然另一个金墉城,上面还有另一个我自己!其实,那是一轮与城齐高的圆盘,是一面无比鲜亮的明镜,简直要把其西侧的半个世界都折射出来。除了能够完美映像,圆盘最神之处,是当用手触摸它的时候,明明是固态的镜面就会像水面一样泛起涟漪!
托举神镜的,是一座二十丈高的无面金像,头西脚东仰躺在皇城北门“大夏门”之外。这就是四百年前,汉武大帝立在建章宫的“承露仙人”。三国之世,劫持朝纲的董卓为逼迫献帝西迁、一把火将洛阳城烧得精光。曹魏代汉,重建洛邑,在好大喜功的魏明帝曹睿手中最终恢复了帝都的辉煌。这位曹操之孙下令将汉长安的全部珍宝搬运回京,最大的难题就是这重达十万斤的金像。
朝廷征用的千余名民夫协同作业,先用蛮力将巨像推倒于地;然后,前推后拉、尝试将波纹涟涟的宽大镜面与狭长金像相分离,以便长途运输。当镜背好不容易与手臂分离开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却让它瞬间复位,并且发出数十里可闻的巨响;在场的千名征夫,全都被震得口吐鲜血、一命呜呼。魏明帝不顾群臣反对,继续征发人众,耗费数年功夫,硬是生生把托盘金像一步步拉运到八百里东的洛阳城北。而就在施工队准备破拆京城北门、将庞然大物拖入皇宫时,三十五岁的曹睿暴疾而亡,这不祥之物也无人顾及了。此后,曹家衰落,司马代魏,映物的神镜及其托举它的平脸神像就被永久弃置在大夏门之外……
“听完‘承露仙人’的故事,” 御座上的贾后干着口唇问道,“你觉得你左腕的神盾与这神像神镜是否有些联系?”
“臣荒服远人,”跪地的我便答出了一连串隐瞒中的第一句,“神州秘史,何由参知?”
接着又问到神盾的来历,我便搪塞说是“阿塔”死前授予我的传家宝、我也不详悉它的过去;谈及我为何会讲汉儿言语,我便说自幼慕化、小时候跟族长学来的。
“既然玄盾威力如此巨大,”皇后最后问,“那你自打被从家中抓走以后受尽屈辱,为何不早早用它反抗?”
不愿透露神兵首战需要激活的事实,我叩首答道:“臣生为晋民,见征于官家;义不容辞,怎敢招架?”事实上,我这一年半来的种种委曲求全,为的都是同一件事:我必须活着,活着才能与家人团圆!
“善!”贾后作结道,“天佑皇朝,得遇人英;卿不负我,我必厚卿!”
我磕着长头,送陛下起身离席,奔赴她一整天的忙碌。我则再次上了宫车,被带到宫城东南角的馆舍里,等待朝廷给我分配职务。在此,我有了一套独门独院的瓦房,而朝廷则会派人把我的家人接来同住。听到这个消息,我裹着的丝袍再也不痒兮兮、紧巴巴,而是化作一袭天衣、顺滑舒畅!转眼间,这丝滑又被一身惊汗黏住了——我将担任一名御前带刀的大内侍卫,不是为贾后,而是为当朝天子司马衷!
当我换上侍卫制服的时候,黄门郎大人提醒我要将独具威慑力的前臂甲露在窄袖外面。他同样建议我不要像汉人那样蓄发绾髻,而是继续剃光头发、却将头顶一缕辫成长辫——这是草原上流行的一种发式,光头显得威猛无畏,细辫则是俏皮点缀。坐上宫车,我回到了秋华满林的华林园,驰骋在东西三里长的通衢上。
道北,八所联排里坊沐浴着朝阳,其中之一在那夜险些吞噬了我。事实上,这里曾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后宫,住着一万名精选佳丽,包括灭吴之后北上的江南美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统一天下、志得意满的先帝爷每日乘着羊车,游荡在华林园北坊;羊车停在谁家门口,便在她哪儿过夜。嫔妃们便把竹枝插在门口、用盐水洒满路面,吸引皇帝的临幸,因为像贾后一样,生下皇子是这些怨妇剩女唯一的出路。
道南,三座顶高十余丈的宫室,由东向西为九龙殿、显阳殿、总章观,全都面朝着波光旖旎的长寿湖。在清幽素雅的总章观,我将第一次面见我的帝皇、我的东家、我需要贴身保卫的对象。
我与司马衷第一次相见,“镜像对称”了他内人与我的第一个照面:这次是我近似无礼地冲男主人目不转睛,而对方则悠游地俯着一张大饼脸,眯着相距甚远的双眼,矮胖的身体兀自盘坐在黄杨茶几后面,稀疏的头发拢在很不搭配的紫檀小冠里,粗短的脖子缩在明黄深衣的缎领中,外面又套了件暗褐色的大衫,宽敞的丝袖被阵阵凉风不时拂起。就这样,三十六周岁的天子沉浸在内心的位面;周遭一切,于己无关。
但我分明见过这张十分特殊的面庞,就生在千分之一的羔羊。匈奴语管这种偶发的病畜叫“溏宝”,蠢乎乎不会自己吃奶吃草,长不大就要死掉。人类中也会偶有“溏宝”降生,在草原上便按照处理残婴的方式被父母掐死埋掉了。但在洛阳大内,在司马家族,故武元皇后生下的痴呆长子不仅活了下来,还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万乘之尊!
接替了换岗的汉人侍卫,我的第一班岗就在微风习习、流水潺潺的三个时辰中过去了。然而就在我下午交班的时候,一直低头不语的司马衷拉住我左臂的玄甲,像孩子一样叫道:“胡将军留下!胡将军留下!”惊得小厮们连忙快马赶往官署区,禀报贾后。
那天以后,“胡将军”就成了我唯一的名字,而“胡将军”则成了天子唯一的近卫;一旦离开超过一刻钟,他便又要尖叫起来——难不成,这位痴皇帝有什么怪癖,比如嗜闻我的胡臭?这种状况前所未有,也只能特事特办——陛下进膳之前,先由我试吃验毒;陛下沐浴时,我脱光了跟太监们一同侍奉;陛下入寝了,我便在椅子上和衣打盹。这些不算什么,最难的还是在皇帝与皇后行房时。
天佑大晋,贾南风的治国才能与她的政治野心大体对应;海内晏然,朝野宁静。但当每月的经血流净,当太医的催卵药让她小腹坠胀、准备孕育,这个悍狠的女主则不得不面对她一生的梦魇:为圣上生下一个儿子,让她自己的血脉取代当朝太子、永远执掌司马江山。但这个过程如同一场激战,让所有参与者、旁观者全都心神俱疲。四名内侍要像抬轿一样托起粗胖的司马衷,对准平躺着的贾南风,维持这最易受孕的体位,并不断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移动。整场战斗要持续半个时辰,比真实的沙场还要鼓噪喧嚣、撕心裂肺。
每月间歇鏖战五、六夜,直到女方再次月经来潮,显示出战败的结局。然后,她便要趁着经期不孕,将挫败和性欲全部发泄在不幸被选中的正常男体上,然后将其销毁、不留后患——除了我。每当月事降至,贾后的侍卫——没有我——就蹲守在京畿的道路上,在来往旅人中见到眉清目秀的小男生,便将他绑架、塞入竹箧、带进宫中、供女主一次性使用。就在我成为天子侍卫的次月,程太医带着六名差役,把一个嘴巴没毛的少年连人带床扔进了原本为我而设的活埋坑里。深夜,打盹的我被哭闹声惊醒,起身从总章观的露台望向北坊:回填后的墓穴中,依然不断传来闷声的喊娘;松散的覆土一起一伏,仿佛大地母亲听到了殇子的呐喊,外感内伤。
那晚用针扎我的美髯公就是贾后的私人医生程据,各种辅助生殖的手段都是他天才的发明。坊间有传闻说,程御医与贾后私通,但我能证实这是谣言。皇后最害怕的就是有人质疑其后代的纯正,那样会使一切努力前功尽弃。在二人迄今二十载的婚姻中,贾南风一共三次怀上司马衷的骨血,生出的都是女儿,而且只有一位公主活到了出嫁。农耕为生的汉人对陛下的患病缺乏认识。草原上雄性“溏宝”强行配种,虽偶见健康的后代,但生下的大多为雌兽,且极易夭折,因为病根就出在动物的精血里。
可我为何要为地主家的傻儿子惋惜呢?只要与自己的妻儿团聚就好。元康三年冬,金墉城内部结构焕然一新,被强征的胡族工人兴高采烈地返回了各自的部落。羡慕之余,我得知负责接取我家眷的使者也回到京师,简直兴奋得不能自已;但当一脸悲戚的黄门侍郎当着圣上的面将装有阿舍利佛珠和耳环的锦盒交到我的手里,我又一次感到了那晚被活埋时候的绝望:一定是出事了!
两年前我被张管家从部落抓走时,在场的族人不假思索地上前阻拦,却被兵丁们的刀盾挡住,被二东家的淫威吓住,眼睁睁地看着新晋的天选者像野兽一样被猎捕而去。但当外出而归的族人陆续回到部落、惊闻白天的事件,义愤的积累终于达到了临界。百十名壮士连夜准备,次日便背弓挎刀、骑上骏马,猛追着西去的车辙,跟我的囚车前后脚赶到了居延郡城。紧闭的城门外,同族们摸索着我的去向,突然遭遇了居高临下的袭击——并非来自地方驻军,而是麴老爷的家丁;大晋已经没有外敌,故而郡县无需养兵;闹事的羌渠属于麴氏家门,打狗自然还需靠主人。
那天,十熊领导的这个小部落便从大地上消失了:全部男丁倒在了居延城下,老弱妇孺则被卖到各地为奴,全部的财产被主人收回或罚没。朝廷使者带回的是属于我家的唯一财物,是它现存的全部。我端着匣子,怅然若失;侍郎大人许诺会不断找寻我母亲妻儿的下落,而向来自顾自的陛下扬起那张满月脸,隔如参商的一双细眼竟然留下了两行泪——顿时让我无比宽慰!
毕竟,“胡将军”是“痴皇帝”的卫士,要把心思放在正事;我默默藏好了佛珠和耳坠,便又投入到了对天子昼夜的陪侍。圣上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兀自端坐在总章观里,呆望着碧波荡漾的人工湖。不时有进京述职的官员,在等待觐见贾后时,也会到华林园礼节性地拜谒大晋的虚位元首;鞠躬作揖即可,无需三跪九叩。
元康四年秋,山东郯、朐、兰陵等六县,水涝严重、颗粒无收。受封于此的东海王司马越遣使入朝,请求放粮赈济。皇帝在雕栏玉砌的九龙殿宴请藩王使者,还特地开启了湖边的喷泉:浇灌长寿湖的谷水经陶管引至殿前,从九只龙头喷涌吐出,哗啦啦落入下方的铜蟾蜍口中。席间,使节谈到饥民们易子而食的惨景,在座者无不伤情。
忽然,天子抬起头,指着价值万钱的满桌佳肴,金口一开:“何不食肉糜?”顿时让悲伤的氛围转为了磨人的难堪、抑或是莫名的喜感。站在陛下身后,目睹此情此景,我反而觉得,痴皇帝的疯语中,似乎别有一丝况味。
类似的问对,还发生在几个月前的初夏。天长夜爽,雨后清新;长寿湖畔,蛙声连连。端坐在回廊里的陛下,似觉吵闹,满脸痛苦,一双芭蕉胖手捂住了一对扇风大耳。侍从们连忙扶起司马衷回内室,只听万乘之尊问道:“此鸣者,为官乎,为私乎?”侍者憋住不笑,强作严肃答道:“回陛下,蛙在官地鸣为官,蛙在私地鸣为私。” 皇帝捂着耳朵,轻轻回道:“原来是为全天下!”
除了偶尔的尬聊,司马衷还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傀儡:随人摆布,毫无怨言。洛阳城中的达官显贵,也纷纷叩请陛下莅临府邸、出席家宴、增光赏脸。于是,身为侍卫的我,也便跟着领会了“帝都”二字的真意,踏入了一座座堪比皇宫的宅院,尝到了燃蜡煮熟的饭菜、人乳喂养的猪肉,饭后使用了帷幔华美、十婢服侍的冲水厕所,见识了无数富家子弟熏衣粉面、望若神仙、出行排场、妻妾成群。我那位已故的挚友风中散发,少年行商时曾在洛阳流连数年;他回到草原后的放荡纵欲,怕不是对这花花世界的追念。
不过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石崇大人的金谷园。这所不逊华林园的私人别墅,位于京师西南七里的河南县界。我护着陛下,穿过高低有致的山石,跨过鸟鸣鱼跃的河塘,来到清水环绕的亭阁。列排的高朋贵宾、成群的乐伎侍女,早已在席间跪迎真龙的降临。
宴会开始,觥筹交错。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献上了婀娜的舞姿、妙曼的歌喉,管弦伴奏也是行云流水、丝丝入扣;行酒的美人们是如此才色超伦,让来客不由得杯杯接续、沉醉醺醺。后来,我得知:那位绝世独立的领舞者,就是石崇最宠的小妾“绿珠”;而石家对于失误的乐师、失败的劝酒女,唯一的惩罚就是斧钺之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