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故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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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燥热难耐的午后傍晚,朋友张驰打来电话约我吃饭。我答应了,约在顺白路大街上一家叫“尘世间”的串吧,老板是一个河南的中年汉子,中等身材,长相和他的性格出奇的一致,和善、惹人喜爱。来西北多年,口音逐渐被同化,唯有一句声如洪钟的“中”锲而不舍的保持着故乡旧土余音。
下午六点,我到达串吧。我推开门进去,冷气透过门缝扑面而来,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惹人垂涎的香气。串吧里是一派忙碌的景象。一个服务员在吧台后面忙碌,黑绿色的护裙,袖子挽起,露出白皙的手腕。大厅位置有一桌坐着男人,正在和四个男生在喝酒,大声说话,时而粗鲁叫喊服务员。几个服务员在桌椅间快速地穿行。我向服务员打了声招呼,找了远离男人们的位置坐下。大厅中央悬空挂着一面显示屏,上面正在播放足球比赛,就餐的人们一边大汗淋漓的吃饭,一边盯着显示屏。屋顶上悬挂着很多色彩缤纷的旗帜,我不懂足球,对这一切兴味索然,只觉得氛围很好。饭桌之间原木色的木制格子架上摆着一些书。我凑上去看,发现多是一些足球杂志和游记书记。
服务员走过来。“你好,要点餐嘛?”
“嗯,我先看一下。“我说。
我用手机扫桌角的二维码查看菜单,寻思两个人吃的量。这时候,一声爆裂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只见大厅中央的那桌男人,其中一个人红着脸,手里提着半瓶啤酒,把它砸在同桌的一个男生头上。啤酒和碎裂的玻璃瓶在头颅上爆裂。同行的其他男人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工夫,红脸男人抄手又拎起一个瓶子,嘴里大吼着“草泥马“朝男生挥去,准确无误,啤酒瓶砸在男生的头上。这次,男生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鲜血顺着他捂着头的手指间滑下来。大厅里沉寂了几秒钟,接着周围的人反应过来纷纷起身,仿佛规避瘟疫一样,自动形成一个包围圈。红脸男人简直疯了,再一次拿起酒瓶,这次,他没能成功。因为旁边三个男人抓住了他。一个人从背后抱着他,另外两个分别抓着他的胳膊。还有两个扶起男生往外退。红脸男人大喊大叫,试图挣脱控制。但是他失败了。红脸男人大口喘着气,嘴里骂骂咧咧。随后,他就被同行的男人们拉着离开了。大厅里其他食客被刚才发生的一幕震惊了,肇事的男人们已经消失在街道拐角处,有几个人在巨大的好奇心驱使下,仍旧站在落地窗前往外望。
在服务员的帮助下,地上碎裂的玻璃渣还有贱的到处都是的啤酒很快都收拾干净了。那个桌子的桌布滴了几滴血液,老板让服务员把桌布撤掉,换了一个新的。惴惴不安地食客各就各位,一切都恢复秩序。看得出来,刚才的突发事件给围观的人群创造了一个很好的谈资,从某种角度上同样是给了他们一个好胃口。这从他们吃相可以看出来。有人报警,警察来了,目睹刚才事件的人们兴味盎然,争先恐后向警察提供证言。他们告诉警员,打人的那个男人个头较高,估计有一米八,穿着花衬衫,脸上有很多雀斑。警察是个年轻人,耐心听完后,找来老板了解情况。老板却说不认识那几个闹事的男人。警员问老板那些人的长相。老板说,屋子里比较暗,再加上当时比较混乱,他没有看清。事实上,老板说的是事实,因为员工通知他后,他赶来的时候男人们已经走了,他只看到一地狼藉和满脸惶恐的食客。当张驰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仍旧沉浸在刚才事件的所引发的思考中。对刚才的事件我倒不是很惊讶,倒是有人说红脸男人是满脸雀斑让我十分好奇,我有些后悔没有靠进一些,但我不能追上去确认是不是他。
高个头,满脸雀斑,这一系列的外貌信息,不得不让我回想起童年时期的一个朋友。
2006年秋天,吴觉转学进入天水镇厂区一中,插班到我们班。那时是初一。我还记得开学已经一周,那天是星期一。天气丝毫没有转凉的势头,一大早,晨光就落满整个校园,燥热使人提不起精神。闷了一晚上的教室总散发着一股臭脚丫的味道。我们班主任张自鹏教语文,是一个年轻人,刚大学毕业,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他喜欢故作姿态,走路抬头挺胸,像热播电视剧里踢正步的鬼子兵。他表面严肃,心底善良,一周允许我们早读迟到十分钟。“小孩儿么,贪睡很正常”他曾在课堂说。早读过后,他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进教室站在讲桌背后扫视一圈。吴觉跟在后面。
吴觉孤零零地站在教室门口,微微低着头,眼睛里闪烁着不安。班主任宣布吴觉是新来的转校生,从此以后就和我们是一个班的同学。同学们看着这个个头高大,几乎和班主任一样高的男同学,一阵密集的窃窃私语。班主任挥手,提高音量叫同学们安静。同学们安静下来后,班主任要求吴觉作自我介绍。吴觉的自我介绍说磕磕绊绊,还带着浓重的口音,这使得他自我介绍期间夹杂着同学们一次又一次地哄笑,而吴觉布满雀斑的脸也随着同学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嬉笑,越来越红。但大家总算听清了他的名字:吴觉。由于他的身高,班主任把他安排在最后一排的位置。
起初我以为他是留级生。但是我错了。很快我们就得知他出生在一个边远山村,在那里他度过了贫苦但还算快乐的童年,并且在一个破败的,仅有一位老师,十名学生的学校里接受小学教育。对于他接下来的初中生涯,父亲觉得儿子需要接受更好的教育,再穷不能穷教育。于是两口子一商量,决定把吴觉转校去厂区初中,暂居在外婆家。他的父亲身高接近一米九,这样的身高,在城市间,或许会有出路,是人人沿线的身高。但在山村里,只会增加烦恼。他完美继承了父亲的身高优势,十三岁时,就已经有成人的身高。幸好,此后他的身高没再继续生长。
毋庸置疑,每一个敏感、怯懦又自卑的转校生,都经历过一段至暗时刻。刚来到班里的吴觉很少说话,或者说从他来到这里,直到他离开一直很少说话。他大多数时间总是一个人坐着,看书,做习题,看着窗外掠过的麻雀发呆。他不说话,奇怪的是同学们也不找他说话。他像是教室里的一个怪物,大家却选择视而不见。偶尔在午睡时刻,我会看到他高大的身体蜷缩着趴在课桌上睡觉,心想:那样睡觉应该很不舒服吧。
吴觉的存在为班级里一些好事的同学提供了笑料。偏远山区,意味着教育的落后。吴觉的成绩很差,班主任为了让吴觉快速的融入班级,提升成绩,课堂上会经常叫吴觉回答问题。起初,吴觉会站起来,嗫嚅着表达,声音不大,但听得出来他在努力回答。然而,他说话的同时伴随着同学们悉悉索索的嬉笑。吴觉憋红了脸,头垂的更低了,几乎要碰到桌子。班主任呵斥同学,不许叫。但那似有若无的笑声沉寂一会儿之后,又会再次响起。笑声仿佛瘟疫,一个人笑了之后,迅速传染了周围的人跟着笑,纵使它并不好笑。再后来,班主任再也没在课堂上撬开吴觉的嘴巴,让他回答一个问题。
课堂上的哄笑对吴觉自信心造成巨大的打击。他更加沉默了。他不说话,有人和他说话,他就对她笑,实在躲不过去,才会答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米老鼠接触吴觉才有了变化。刘阳是班里最矮的男生,又瘦又小。米老鼠是他爸爸的外号。乡间城镇似乎有个不成文规矩:外号会继承。儿子的外号往往和父亲的一样。于是,我们也称呼刘阳为米老鼠。我以为这种传统陋习只在我们的天水镇才有,直到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影视明星的孩子和父亲抱怨,班里的同学都喊他肚脐眼。影视明星听后哈哈大笑,向儿子坦白,他的外号也叫肚脐眼。
米老鼠和杰瑞一样可爱,可是却很坏。他趁早操时间,把笔芯里的墨水洒在女孩的板凳上,把女孩的裙子弄脏,在课间休息时故作惊讶地大叫。女孩羞的满脸通红,趴在桌上,埋头痛哭。他带头大笑,他的一个跟班也跟着笑。后来,他不满足于这种小打小闹的戏弄。一次,他把图钉,倒着放在一个漂亮女生的坐垫里。女生没察觉,毫无防备,一屁股坐下去,随后尖叫着跳了起来。图钉刺破了女生的屁股。这事闹得很大。女生把这件事告诉了学校,学校命令班主任一定要彻查此事,着重处罚。班主任很生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大声地说过话。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痛心疾首的劝导始作俑者主动站出来。米老鼠知道躲不掉,主动道歉,承认错误。这件事以米老鼠赔女生医药费和留校察看处分落下帷幕。
自从背了处分之后,米老鼠安稳许多,但好景不常,他把目光盯在转校生吴觉上。米老鼠个儿小,常年坐在第一排的位置。课间休息时,他迈着他的小短腿,从讲台一路奔袭,跑到最后找吴觉说话。一开始,吴觉对米老鼠的态度和其他同学一样。但米老鼠不放弃,一有时间,他就在缠在吴觉周围。他帮吴觉拿作业本,主动要求分配在一个卫生组,从家里给吴觉带零食。后来,同学们都发现了吴觉的变化。他开始笑了,甚至主动和同学说话,帮大家分发作业本。事情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尽管吴觉的说话依旧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写的字还是像是一堆苍蝇屎,作业本最后一个交,但神奇的是,嬉笑消失了,嘲弄消失了。吴觉似乎适应了新学校的生活。
吴觉从来没有想过米老鼠接触他带有其他的目的,直到一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响起,米老鼠和他的一个跟班把他堵在教室的角落。米老鼠站在吴觉跟前,像是一个父亲带着一个孩子。他把吴觉堵在角落,要求他还钱。吴觉感到莫名其妙,说,什么钱?跟班男生推了吴觉一把。
“昨天玩牌,你欠的一百啊”跟班男生叫道,“你还耍赖啊。”
吴觉试图辩解。
“那个是瞎玩,不是说不作数嘛?”跟班男生贴的太近,吴觉后退了一步,靠在课桌上。“我们玩之前说好了的,就是玩的啊”
米老鼠在人群中骂了一句脏话。突然,他踩着凳子跳上桌子,一脚踢在吴觉的肩膀上。这一脚实打实的踢在吴觉的身上,吴觉站不稳,向后趔趄几步,撞倒几个课桌。课桌上的课本,还有未来得及收拾的文具散落一地。跟班男生紧跟上去,一脚蹬在吴觉肚子上。吴觉还未站稳,又正面挨了一脚,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记得那天最后一节课是地理课,讲的是七大洲四大洋,打扫卫生的同学把黑板上老师画的世界地图擦掉一半。教室里飘散着粉笔的白色颗粒。教室背后的打闹声吸引所有同学的注意力。我刚把课本收进桌洞,回头正好看见瘦小的米老鼠像个老鼠,踩着板凳跳上课桌,踢出那一脚。米老鼠站在桌子上,俯视吴觉和众人,嘴里骂骂咧咧说着“欠钱不还,你还有理了“之类的话。吴觉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再说话。他低着头开始一本一本整理散落在地的课本。这时,米老鼠一脚把课桌上没有掉下去的书全部踢向吴觉。课本在空中散开,像雪花一样迎着吴觉飘去。吴觉顿住了,猛地抬头盯着米老鼠,眼睛发红。
我的脑海中蹦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我的脸越来越烫,心怦怦的急速跳动,身体微微颤抖。我感觉有一股力量揪着我向前走。我推开围观的同学,站在吴觉和米老鼠中间。
“你他妈的要做什么?”我大声嚷道。
米老鼠诧异地盯着我,跳下桌子。
“他欠我钱”他叫道,“我们一起玩牌,他输了。“他有恃无恐的样子真像个恶心的老鼠。
“有事说事,你凭啥打人?“
我的手在颤抖,腿在打颤。我紧张坏了。我从没和同学起过争执,更何况和同学打架呢?一直围观的大个子王湖插嘴说,打人就是不对,这不是欺负人嘛。有人附和,表示认同。班级的骚乱吸引其他班级的学生,他们趴在窗户上发出怪笑。
米老鼠扫视了一圈同学,试图辩解,但没有人听他的话。最后米老鼠放了狠话,说,最晚明天还钱,然后走出教室。
最后这场风波结果如何,我不得而知。因为在如今看来,如此让人气愤的校园霸凌和欺诈,对于一个旁观者而言,如同天水镇上外乡人偶尔带来的令人瞠目结舌的杂技表演,它所引发的舆论只会持续一周。
十月末的最后一个周五,信风如期而至,裹挟着西北高原的黄沙席卷而来。校园中央旗杆上的五星红旗发出凄厉的哀号,挂着铃铛的铜钟摇来晃去,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教室里窗户缝隙下留在一小堆沙子。紧闭门窗的教室很闷,空气里似乎满是沙石,历史老师在讲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同学们昏昏欲睡。有人看到,一个男人顶着风,匆匆冲进班主任的办公室,随后又和班主任一起出来,向教学楼走去。
教室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男人,班主任走了进来,表情凝重,挥手向历史老师示意停一下。他望向吴觉。
“吴觉,你出来一下。“
教室短暂沉寂几秒之后乱作一团。吴觉和来的时候一样,低着头在同学的注视下走了出去。班主任指了指说话很大声的米老鼠,叫他不要说话,接着就出去了。吴觉和男人在门口说话,男人中等身材,皮肤很黑,看得出是常年劳作日晒的结果。他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就离开了。
对于吴觉的离开,没有人知道什么原因。接下来的一个周日过后,班主任把课本放在讲桌上,注视着我们,所有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都消失了。教室里鸦雀无声。随后,班主任宣布了那个消息——吴觉休学了。
当天放学,吴觉休学的消息在课后引发了一阵热烈的讨论和揣测。虽然参与的人有很多,却没有什么结论,因为谁也说不清。有人冒险绕着弯去问班主任,原本微笑着和同学嬉笑的班主任,突然变了口气,“管好自己的事“。短期内,吴觉休学的原因成为班级里的不解之谜。前些日子,有人趁着夜色撬开陈焕新医生的药铺,医生一天的收入被洗劫一空,案犯至今也没有抓到。有人说,吴觉就是那个小偷。他言之凿凿,仿佛他亲眼看到的一样。
两周后,一则矿难新闻解开了那个不解之谜。吴觉的父亲在一个无证经营的煤矿上打工。那天,他在食堂吃过早干粮,跟着工头下了井。临近午饭时分,矿道发生坍塌,五个工人被埋,其中就有吴觉的父亲。
吴觉自从在黄沙漫天的下午离开后,在“尘世间”串吧这场打斗之前,我曾在县城医院的病房里遇到过吴觉。那次见面非常出人意料,让我措手不及。十二月的一个周日晚上,张驰因参与一场学生打架,不知道哪个冒失鬼在背后偷袭他,在他脑袋上打出一个五厘米的口子。路人发现他躺在路边的草坪,叫来救护车把他送进医院。十二月的寒冬,把他冻得够呛。我赶去医院看他。在临时搭建的医院病房,他躺在床上,白色的纱布把整个脑袋包起来。我吓了一大跳,眼睛跟着红了。他像个八十岁的老人嘴巴颤抖,说不出话,拉屎撒尿都需要别人帮忙。
张驰长相帅气,性格开朗,带着一股江湖气,是学校的名人,很多人都以作他的朋友为荣。我知道张驰交友广泛,但在他住院的那些天,他结交好友范围的广泛仍然让我惊讶。张驰就像香港影片中的黑帮老大一样,半坐在床上,露出的半张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他享受这个时刻,尽管身负重伤,差点丢掉性命。他把这次负伤当作一次功勋章。但当他的朋友们义愤填膺,叫嚣着要找出那个偷袭的小子,把他打的连他妈都不认识时,张驰又会说,算了吧。朋友们鼓励他,要他讲讲发生的事,他同样保持缄默。张驰的朋友我一个都不认识,除了吴觉。一天下午,一个高个子掀开冬季厚厚的门帘,站在病房里,他的后面跟着四个男生呼呼啦啦。冷风一拥而入,我打了个寒颤。
“驰哥,怎么回事儿啊“
高个子穿着黑色羊毛风衣,领子竖起来,站在病房中央左手插兜,右手挥舞着询问张驰的伤势。
“驰哥,你说话,只要你发话,兄弟我带着人肯定把那个杂碎打到后悔来到这个世上。”高个子背对着我,高声嚷着,高个子带来的四个男生立刻点头附和,他们在病房里看来看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或许是不习惯病房里浓重的消毒水味。我盯着这个一进门就高谈阔论的高个子,觉得有些好笑。这时,他转过头,在病房里张望。我立刻就认出他了。他比以前黑了,胖了,不像以前只是个干瘦的男孩。
他盯着我看,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喊出我的名字。我微笑着回应他。
“哎,你怎么在这儿?”他问了一个傻问题。
医院北边有一条曲里拐弯的小巷,尽头是顺白大街,向东是育英中学,向西是乌兰中学。吴觉从乌兰中学过来。我们从医院出来,一起走一段路。那场矿难事故,他用家里有事敷衍过去。他告诉我,他从厂区一中休学后,在家帮助母亲做活,之后在白搭镇的一所中学读完剩余的初中,最后考入乌兰中学。白塔镇距离他家很远,我没有问为什么会选择那么远的学校。我知道一个失去丈夫的母亲供养一个孩子读书到底有多难。吴觉的变化是巨大的。他的胆小,懦弱,在我看不见得时光里一扫而空。我惊诧于他得变化。我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他露出曾经腼腆的微笑。“毕竟人都是慢慢成长的。”他说。我很想听到他对曾经忍受的屈辱发表看法,但是他什么都没在说。因为拥挤不堪的顺白大街已经在巷口显出它的面目。最后分别的时候,吴觉叫住我,欲言又止。我说,你要说什么?
“刘阳他在哪儿读书?”他问道。
顺白大街的车流走走停停,排洪的水沟发出一股恶臭,街边的音像店正在放《老鼠爱大米》。听到吴觉平静说出这个名字,我这才意识到,吴觉没有忘记,仇恨的种子在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就已经播在他的心里。
“他没有考上高中”我说,“听说,没有复读,辍学去打工了。”我停了一下,侧过头撇了一眼他的四个跟班,接着说,“他可能在某个工地上搬砖吧。”我撒了个谎,如果谎言可以让他好受一点的话。
他没有搭理我。低着头,脚底踩着一个垃圾袋。
“哦”他说,“不读书了啊。”他喃喃自语,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音像店的歌曲结束了,换成beyond的《光辉岁月》。过了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和我的时候,吴觉突然抬起头,对着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他要回学校上晚自习了。我点点头,同意了。一辆大众牌轿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
“以后有机会一起喝酒啊。”走远后,他回过头喊道。
我再也没见过他,但经常会想起他。这由不得我,因为网络上有很多校园霸凌的新闻,接二连三的上热搜,它们就像是一道无法躲开的钩子,总在午睡时刻,把我带回二零零六年的那个秋天。看到新闻里那些年轻而稚嫩的孩子,人畜无害,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他们会是视频里疯狂的施暴者。张驰从门口进来,还是和读书时一样帅气,屋子里暗色灯光落在他的身上,使他更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我忍不住向他抱怨,“怎么?家里妻管严,不让出来啊”我调侃他,“出门喝酒还得写报告,打审批。”张驰哈哈一笑,优雅的像个绅士,一屁股坐在我的对面。“你就羡慕吧。”吃到一半儿,我向他说起刚才遇见吴觉的事。张驰谈起吴觉时带着惋惜和无可奈何的唏嘘。“嘿,他呀”他又夹了一片肉,蘸着酱料吸溜一声吃进嘴里。我一面往锅里夹菜,一面等他继续讲。他没继续说,反而又把筷子伸向翻滚的锅里。“别他么夹了,你倒是说啊!”我忍不了了。他放下筷子,嘿嘿一乐,嘴里仍旧不闲着,“他挺能作的。”接着,张驰用一种看风轻云淡的语气讲述起关于吴觉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
吴觉找到了米老鼠。以下为张驰汇总道听途说的传闻。
米老鼠是快递员,刚交完班儿,绕路去福新南街给老婆买了炸鸡。“什么?媳妇?”我叫了出来。“对啊,老婆,”张驰见怪不怪地说,“米老鼠这方面能耐大了,打工没两年就结婚了。”张驰的平静,显得我很没见过世面。我不禁一阵唏嘘,催促张驰继续。吴觉在米老鼠回家的路上等他。一开始米老鼠没认出吴觉,问他有事吗?吴觉嘿嘿一笑,说,我来还账。就是这一笑,让米老鼠认出了吴觉。米老鼠哎吆一声,试探地问,吴觉嘛?吴觉没再搭话,而是一棍子打过去。米老鼠慌忙向旁边躲,嘴里大喊,吴觉你要干什么?米老鼠没闪开,棍子结结实实打在身上,一下子把矮小但厚实很多的米老鼠抡倒在地。吴觉原本想继续打,但一个出门扔垃圾的邻居喝声制止了他。吴觉扔下棍子仓皇离去。邻居送他医院,医院检查后,发现脾脏破裂,出血严重,切除了半个脾脏。
张驰说完后,嚷嚷着口渴,要再点两瓶啤酒。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一时说不出话。
“那吴觉现在做什么啊?”我问道。
“就是你看到那样。”张驰没有抬头,正把一颗沉在锅底煮烂了的豆腐往外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