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猪》
乐呵变成了猪。
这是好几个月前的消息了。此刻我站在他家门口,敲门。
门内在知晓来意后,犹豫了会儿,还是开了,一张满是皱纹纠结在一起的脸,顶着头枯发,一年不见,他母亲居然苍老如老妪,精神支柱垮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进来吧。”
“他在哪?”
“房间。” 她也懒得跟我寒暄客气了,没了力气。客厅还是老样子,老式的红漆木家具突兀的配着现代式白皮沙发,餐桌的角落多了个猪食盆,跟猫碗并排放在一起,屋内的气味明显改变了,空气中一股猪屎味夹杂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循着气味的浓厚散发点,我朝他房间走去,房间门外加装了一道半身高的铁栅栏,里边搁着澡盆半大的食盆,房间已不是原来的样子,木地板换成了水泥地,铺着稻草,四处可见形状各异的猪粪,之前的衣柜、书桌、球星手办不见了踪影,白色的墙面也早已面目全非,不,应该说,整个房间都已经看不出人居住的痕迹了,活脱脱一个猪圈,
“乐呵,”我叫了声他的名字,
“他已经听不懂人话了,只有往盆里倒食,唤几声,他才会出来。”
他母亲似乎已经习惯了;房间的干草堆一阵窸窣,半个猪头探了出来,盯着我,是那双熟悉的眼睛,疲惫又麻木,充满困意,只是这张猪脸,丝毫没了人的气息,现实中看起来,确实令人毛骨悚然,
“他认识我,”
“你对他来说,只是新鲜的声音罢了。”
他盯了我一会,见我不往盆里放食,也无恶意,便讪讪的缩了回去。
“我不信。”
我不相信他成了六亲不认的蠢猪,我顿时有些气急败坏,翻了进去,想与他对峙,不料踩翻了食盆,一阵响乱, 我这个举动明显惊扰了他,他从草堆里翻身打挺了起来,猪蹄打滑了几次蹬在地面上,硕大的肚子都快着了地,一双眼充满警惕和怒气,好像随时准备扑过来跟我决斗一番似的,比他为人时,倒是凶狠不少,为了化解敌意,我连连倒退了好几步,冲他摆手手,
“乐呵,是我啊,梼杌,我来看你了,不认识我了吗?耳机,还记得最后我送你的耳机么,你很喜欢的。”
我赶紧从裤兜里摸出耳机,冲他晃了晃,他眼里滑过一丝熟悉的影子,瞬间化为悲凉,很快又消失了,变得冷漠又凶狠,那是对人类接近时明显的厌恶。
“你出来罢,何苦再招惹他!”我的行为激起的一系列反应,似乎揭开了他母亲用麻木应激结的痂,再次狠狠地刺痛了她的心,她带着哭腔,冲我嚷道。我只得翻了铁栅栏出来了。
客厅,终于等他母亲平静了些,
“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从单位辞职的第二天,早晨起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没有任何预兆么?”
“没有,我和他爸当时吓坏了,他倒镇定自若的吃着早饭,仿佛自己还是个人。”
“你的意思是,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变成了猪?或者说他不觉得猪和人有什么差异?”
“应该是的,刚开始无论我们如何惊恐,要给他找医生,他都无动于衷,直到他爸踢了他,狠狠地踢了他,像踢一头畜生一样.....” 他母亲掩着面,似乎想阻止这段回忆;我大概能想到,乐呵的父亲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好不容易培养的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有了稳定的工作,眼见的前途一片平坦,突然变成了一只猪,
“他爸爸无法接受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甚至还认为是我的基因出了问题,否则无法解释这一切,医生也无法解释,怎么会是我的基因呢,就算有问题也应该是他们家的基因!”
他母亲愤恨地说到,这些抱怨混合着刺鼻的空气清新剂,让我头疼又烦躁,于是赶紧换了个问题,
“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不出房间的?”
“就是从他爸踢了他那次开始的,他当时突然嗷了一嗓子,我们都吓坏了,他跑回了房间,就再也没出来过,吃喝拉撒都在里面,除了倒食,清洁,他也不让我们靠近,慢慢的,到现在连房间也不让进去了,进去了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他,跟他说说话了,只有在他靠近门口吃食时,才能偷偷看他一眼,”
他母亲低下头,掩面啜泣了起来,她的头顶斑秃了好几块,顶上的头发几乎全白的,像沙漠里的杂草龟裂着一块又一块的痛苦。我试图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但这样做似乎于事无补,只能等她宣泄出来罢,好稍微平静些。过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来,掩面的手搓揉了几把脸,顺势抹掉了泪水,吸了吸鼻涕,发红的眼眶死死地盯着茶几的桌脚,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他爸爸呢?”我试探性地打断了她的凝视,
“他爸回老家了,自从他吃喝拉撒都在屋里,像头猪一样,不,就是猪一样生活,他爸就崩溃了,接受不了,走了,把这烂摊子丢给了我,男人么,逃避,总是逃避。”
提到他爸,他妈总是一脸的愤恨,仿佛是他把儿子变成了猪,
“那你呢?”
“我?我能怎么办,我好歹是他母亲,守了他几个月了,他姥姥去世我都没赶上看最后一眼,就是为了照顾他,如今我身体也不好了,前些日子查出好些病来,他爸又不管,我一个女人怎么支撑得住,昨天给他倒食,想跟他说几句话,没想到他嗷的一嗓子便冲我发狠,他眼睛里凶狠的目光,我忘不了,他已经不是我儿子了.....他连自己的屎都吃,他就是只猪,是头畜生!”
她分明露出了凶狠的神色。不知道是他母亲阴晴不定的神色,还是空气中越发浓烈的化学清新剂味道,我有些头晕目眩,不打算再继续聊下去了,想快些结束拜访,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送他去屠宰场吧,这样大家都解脱了,他已经不是我儿子了,乐呵已经死了,那只猪,不可能是我的儿子。”
她松了一口气,用一种轻快又坚定的语气回答道,同时微笑地望向我,仿佛我的到来让她做出了这个最终决定。
她的回答让我不寒而栗,于是我匆匆结束了拜访,下了楼。
出门才发觉,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了,夏日的傍晚,余热裹挟着晚霞渐渐散去,小区熟悉的水果摊又照常摆出了切开的半拉子西瓜,那是乐呵最爱吃的,一个小女孩从我跟前经过,她在跟人微信聊天,发着可爱的猪头表情包,“我是可爱的小猪猪,”她咯咯咯的笑道。
想到楼上那头真实猪的命运,我的心便如刀割一般疼,只觉得这个世界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