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书影·2020
6/7
《海上女妖的乐谱》,读书之札记,常缀之以名人之花边,笔记小说之边角,并以弗洛伊德学说之强解之,很多创作都以为能找到原型。作者从情色小说和武侠小说的招数发现,诲淫和诲盜是相通的。其实,宗教和色情亦何尝不相通?尝读佛典《五部大论》,谓人和合时,男虫白精如泪而出,女虫赤精如吐而出,骨髓膏流,令此二虫吐泪而出,真是一部生动详尽的生理卫生教科书。还有什么随喜,暖法,顶法,无漏,有漏……是不是也有那方面的意思。
娜拉出走,《花魁》从良,一个永恒的话题。他人即地狱,深情为地狱,自我作茧自缚作牢。交际若浮云,欢情若流水,十步之内都是红尘,送走多少生离死别。有人说清叶走了,樱花看过即逝,最终还会回来。对于这种身体里时刻住着一头小兽的女子来说,无论最后去了哪里,都不会太差,不仅是其气性之高,因为她还有着磅礴不尽的力。

金克木自写自评自批自传《旧巢痕》,孩子的视角,老人的回味。亦可与《金翼》《呼兰河》《家春秋》诸书观之,但更冷静,所有的甘苦辛辣,如时间和名字都写在水上。反而是文字的内敛与节制,亦更有力。要知道,夸张和扭曲,揭开疮疤给人看,都不是力量。
黄裳《古籍稿钞本经眼录》读毕,有一点我是首肯的,见残本亦收。记得小时候在乡下,凡有字纸,绝不放过。无意之间,读了不少戏本、民歌、风水、相面、评书、火车读物、省略号丛书,乃至岑凯伦、雪米莉、西村寿行等与鲁迅、唐诗、毛选并行,并杂以很多文革中未烬的古书,我的自我启蒙乃至文学和身体意义上的觉醒就是这样来的。两两相较,如今虽存书几千种,还真没什么可以值得收藏的。现在很多书,纸没晾干就开刷,也不知道化了多少次纸浆,如果将来回到潮湿的南方,绝对会碎成一包渣。所以,藏书何必去等好儿孙,自己赶快看完煞果即可。好在,所得亦不昂,所失亦不深惜,都是过客。
6/8
看完《人间失格》,夜半惊出一身冷汗。“罪多者,其爱至深”,“回首前尘,尽是可耻之事”,因为其多警省,却又不类于普通人的宽解,或胡兰成式的缓解,大有“抉心自食”之义。切记:以女人为圣母(美智子),或以女人为缪斯(富荣),或以女人为采补对象(静子),哪怕是随作品传至千年,一样是物化、异化女人,作为消耗的对象。二阶堂的迷妹是合格的;绘里香的情妇也还本色;宫泽理惠的“维庸之妻”两颊秋冷,不失春意,结末洗衣服,洗去了满天的愁云;只是可怜了小栗旬卖力演修治这厮,却也仅仅演出了这家伙的颓放;至于文学界诸公,总有些差强人意。可见不是所有的心迹都能适当地转为影像,导演种种内外相逼,不过是让他完成一个命题作文,纵漫天撒花,济得了何事?

6/11
《礼记》读毕,很多关于死,对于死的尊重。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活着的事情还没搞明白,怎么能知道死呢?所以这是一部生活之书,其中谈时令,谈风俗,谈吃食,谈社交,谈伦理,谈规则,谈男女,谈庙堂,谈乡野,谈人际关系,谈这热闹的俗世,谈那一枝桃花,斜挑檐角,独独喜的是人静——如何活,学会死。一本书翻完都三千年了,有些似乎在昨天失去,有些却暗藏在心底重新开始。
6/15
疫日,喉咙痒,为了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恐慌,在家自行隔离。慌,熬了点紫薯黑米粥,读《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定了定心神,鲁迅提倡大家不要读中国书,中国书有这样一个好处,能让人静。老子的书,历来有群书之祖的盛誉,如果说我从中能学到一点什么,接近自然,接受所经历的一切,对于这尘世间的遭遭,看破不说破而已。
芥川龙之介是我很喜欢的日本作家,其天资之高,想象之诡,笔触之深,尤不可及。《妄想者手记》谈死,谈活着之不安——“希望已达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的心情”,他对人生和社会感到幻灭,认为“周围是丑恶的,自己也是丑恶的。人凝视眼前这些东西而活是痛苦的。然而,人又强迫自己这样活着”。这种不安,如果换作“耻”又何尝不可,正如他最后所说:“爱着自然的美却又企图自杀,你应当觉得我的矛盾很可笑吧。但我还是要说,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中显现出来的。”

《易》,想在变化中寻找答案。关于《易》的书,搜集了不少,想一窥宇宙初始之机,万物成长之理。粗粗地读下来,推己及物,却又反求诸己,耳闻目及之下,多是先民在兴废明灭之际,捕捉到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偶尔还能起到一点预警的效果。至于这本书里还藏有别样的学问,那也是用来哄哄极老实的人和极不老实的人。
读夏目漱石《浮世与病榻》,本来空调引发的小喷嚏,读完喉咙忍不住痒痒,小声小声地咳喘了。没办法,看他写烟火浮世,看他写病中三味,其中生之欣然,死之淡然,看来看去写得都是自己,真有移情换形之效。
有人说,人生不过波特莱尔一句诗。我看,人生最好的日子莫过于永井荷风两本放浪记。同类作品,如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等人的中国日记,念念不忘、最终却又失望的是中国的乡愁,怎及这两卷书的活色生香;记载中国留学生留日的《留东外史》,却又流于狭邪者流,怎及这两卷书的爱与哀愁。唉,逃班之日,在蓝天艳阳之下读完此书,“我多么愿望,即使死亡是〃向地狱〃我如果确能知道这一点〃我便再去明日的拜会,去忍受女子和空了的敞厅〃哎,此际我便是你,美少年而耽于逸乐。”(郑愁予《盛装的时候》)

6/17
二读《都柏林人》,想起此刻的北京。我们此刻所经历的,不正是他们曾经所经历的吗?所以,要热爱并记取眼前的生活。瘟疫让这个夏天变得异常漫长,楼下人来人往,着急上班下班;隔壁的小卖部每天都会推出一大锅鲜活的熟食,在群里高声叫卖,这就是生活。生活散碎在不同的色彩里,“当我游历了一切,所有的痛苦,所有欢笑的尾声,都在水与火中闪现”——我,就是我亲爱的死者,在明灭的火光中烁动所有声名狼藉的生活,是谁最后轻轻拾取都柏林冬天的第一片白雪。
6/20
贺昌群曾言:历史之学,非故纸之钻研,而为生命之贯注。诚然,读其《魏晋清谈思想初论》,除魏晋清谈之外,谈汉唐精神,谈王霸义利,考名实故物,究宋儒之失,并以诗证史,“深观物理,历练人情”八字,足以当之。贺氏谓国人文弱肇始于宋;明以八股文取士,文弱愈甚;满清以异族入中国,高压政治之下,宋明士大夫之气节,摧毁无余,形成近世民族之种种劣根性、奴才性。而哲学思想价值之高低,即可定其时代文化价值之高低,故汉之庄严凝重,唐之雄健华美,不可追也。
《恺撒之死》——恺撒巨大胸像背后掩藏的罗马共和国之众生相,“谋杀”与“革命”,往往只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谋杀”的过程,其间的种种示警,很容易想到鄙国历史上的若干经典桥段。“谋杀”之本身,是罪恶的、粗暴的、无趣的;但谋杀之动机,乃至谋杀之意义,蕴发其中的种种前戏和后戏,读书人的一声长叹,往往尽在于此。

读《死亡文化史》,想到所有的宗教尽可能地成为死亡之延伸,但最终都毫无例外地止于死亡。所谓天堂地狱,都在人间,都是人间极好或极坏的缩影。我感到死亡在逼近,却触碰不到死亡的样子,最真实的最苍凉的最惶惑的最恐惧的,止在一息。活着,以一个幸存者的身份好好活着,就是对于死亡的最大尊重。至于其他,交给水上的时间,交给不能言说的命运。
6/21
了解自己,从身体的各种细节开始,从无意洞窥内心隐秘开始,绝不是通过这样一本足够惊悚、处处充满Cut情节的书开始。我要看的是人体之曼妙、思想之奇瑰、灵魂之澄澈,却是人之摧枯拉朽、人之朽腐残刻、人之傲慢自大,还有人人相斫过后之断肢残骸,想读《人体的100个故事》,需自慎之。
6/22
关于爱情,我们该如何保持足够的信心?对于婚姻,我们该如何保持足够的耐心?我们该如何一起逃离生活的庸俗和单调?看完《面纱》,我相信,一份迟到的爱情终会为一份更为伟大的爱所庇佑,中国广西山区的伊甸园,孤僻、内敛、笨拙的亚当,热情、虚荣、无所事事的夏娃,蛇的偷吻让他们发现了彼此,生死让他们重新认清了彼此,就为着不同于原著的救赎,人类才得以传承并一直传承到现在。

必也正名乎?《中国历史上的白莲教》一书,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谈目的,不及意义。本书仅侧重“白莲教”这一民间团体的普世性,却忽视了其宗教组织色彩,对于唐赛儿、徐鸿儒、王伦起义和齐王氏之乱这些,只好匆匆带过。不然,黄巾、教匪、长毛,乃至更多打着宗教的旗号妄想做皇帝的人,以及今天爱好双修和布施的气功大师、妖道、仁波切,皆可以一一得到净化、升华、羽化,如果不从行为、过程中寻找答案,画得再好的饼都是扯蛋。
读《黑暗降临》,熟悉,想到巴金提议修建文革博物馆依旧遥遥无期,不过每个作家的键盘都有可能是一座博物馆,一个小宇宙,或者一块心灵空地。我们不是国家的棋子,不是统计的一个数字,哪怕是最小的一枚叶子,都可以说是呼吸过、生活过、热爱过,每个人都是幸存者,每个人都是一部现代史。带着这样的想法来读是书,唯有记忆,才是幸存者拥有的最大力量。
《的里雅斯特》:奥匈帝国的缩影,这座吞噬了乔伊斯肝脏的城市,里尔克来过,卡萨洛瓦来过,弗洛伊德来过,蒲宁来过,马勒来过,拿破仑睡过一晚的城市——100多个民族,1000多种语言,众多流亡者的天堂。睡过一晚你会发觉,“如果说民族是种虚妄,那么国籍则纯粹是残酷的伪装”,所谓的里雅斯特属性,则是一种独特的世界大同主义,莫里斯则赋予她一生永恒的挚爱。

6/27
《历代笑话集》,屠龙之术,于浩瀚典籍之中,孤珍秘奇之间,偶一着意,辑成此书。一天读来,多俊语,往往粲然,狗窦大开,忍俊不禁。笑话,笑他人,笑他人而忘了自己,愈加可笑。读着读着,自己亦成了笑话中的一部分。刺官的挺多,刺读书人的挺多,怕老婆的故事亦不少,以胡适之“怕老婆的哲学”论之,中国至古不乏皿煮之土壤。惟荤秽狭邪类,不曾及之。知堂老人曾经说过:性笑话与呵痒类似,有一种无敌的刺激力,便去引起人生最强的大欲,促其进行,不过并未抵于实现而以一笑了事。所以,这痒呵得还不到位。
《壹是纪始》,类书,博闻强识之书,可以看见先民层层累积认识世界的痕迹。始,起源。作者有才,却有才得不要脸,在我老家南充做父母官,以贪酷闻名。后来死在南川任上。所谓读书作文,就是懂得为人做事的道理。晚清日本留学生来中国,发觉很多中国的读书人,一本《论语》是倒着读的,说话和做事,相行相悖,谬之万里。
6/28
《西游记》诸续书中,《西游补》想象奇瑰,情生幻灭;《后西游》虽尽拟前作,不乏机锋。只有《续西游》立意虽好,放弃武力,起一种心,就来一番前作荡涤不尽的妖魔;但情节琐碎,人物支离,比丘僧和灵虚子二位最为多余,翻来覆去都是各种林子,真真难读。
6/30
《秦砖》,善用出土秦简,一反旧说,阅读的过程,其实就是在历史的废墟中寻找一枚砖的过程。秦朝丰满,饶有新意,陈胜刘季,小官僚喜,萧何韩信,都一一读出新意。坊间有人曾说,治秦史难,治秦史需慎重,尤其要避开意识形态之干扰。对短命的秦朝作何看法,往往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底牌。千年秦制,大一统之始,暴政之始,亦为汉及后世所袭,秦,更是基石。

陈灨一,自幼好文史,民初在袁世凯幕中任文案,后在张学良幕中参与机要。其《睇向斋秘录》三种,其一侧重于晚清,其二侧重于民国,其三侧重于奉军。人物故实,乃其平生经历之,多为他书所未闻。曾主办国学刊物《青鹤》,出于《拾遗记》的记述:“幽州之墟,羽山之北,有善鸣之禽名青鹤。世语曰:青鹤鸣,时太平。”取名“青鹤”,一则期待这本刊物能如“青鹤之善鸣”,“藉是吉祥之禽之名,唤醒并世士大夫之迷梦。”二来表示创办者与“天下之人皆同”的“期待太平之心”。主要目的在于“于国学稍存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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