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儿
等过两天,我让我爹寻个媒人去你们家提亲,我娶你!
霞光万里,把西半边天染成了一片火红色,似乎是她提起笔来,在这静谧安详炊烟升腾的村落里优雅地添上了一笔,于是那条弯曲蔓延的小河瞬间也变得火红,他欢快地牵着一路的榆树槐树桑树还有斜地快扎进水里的竹子和其他绿的红的黄的花花草草向东面一路炫耀着。一条天真的鱼儿露过了那丛快垂到水里的竹子,它停了下来,张着嘴吐出来两颗泡泡,等待着,那蜷缩卷曲的嫩竹叶上慢悠悠走过的小虫最终还是没有失足落入水中,鱼儿失望地摆动着尾鳍准备离去,它转过头,看见了一不远处的桥洞里,窝着的两个人紧紧挨坐着。
水面泛起的微波把把霞光打成了金红色,映在了凤儿通红的脸蛋上,她咬着嘴唇扭过头,撞见了瞎子热烈的目光,他歪着头,厚重的眼镜儿轻微有些下滑压在一侧的鼻梁上,他傻笑着,露出来一排整齐的牙。
“好想就这样一直看着你。看到你满脸皱纹,看到你满头白发,依然看不够。”
“油嘴滑舌。”凤儿娇羞极了,轻声骂了一句,又转头看向了水面。水波粼粼,将她的耳根染得通红。
“爹,我能不去南方吗?”凤儿咗着筷子问。“干啥不去?”凤儿爹没看她,夹起一粒花生米喝了一口粥:“难得能托人有这么个机会,你想像我们老夫妻一样一辈子窝在家里种地啊?”“种地怎么了?不是说祖上三代贫农,我骄傲么?”凤儿噗嗤一声笑了,呛着她爹。“你看这菜,这油盐这锅碗瓢盆哪个不要钱,还贫农,等着喝西北风啊?”爹抬眼瞅着凤儿,父亲独有的温柔慈爱的目光撞见了凤儿满是心事的眼,凤儿没回话,手肘撑着下巴另一只白皙灵巧的手擒着筷子拨弄着花生粒,老夫妻俩互相看了一眼,凤儿娘先笑了:“怎么了这是?舍不得爹妈还是舍不得谁啊?”“妈!”凤儿突然脸红,放下筷子:“不吃了我饱了。”凤儿爹看着女儿回房的背影喝完最后一口粥笑了笑:“桂英呐,你看见没,这丫头,跟瞎子一个性子。”
月光如水,从窗户漫进来,把凤儿白里透红的脸照的一丝梦幻,她盯着横在屋顶的日光灯管发着呆,偶尔眨两下眼睛,乌黑发亮的眸子,洁白如雪的眼白,她测过身,看见了窗外一闪而过的鸟,几颗星星稀稀拉拉地挂着,一丝凉风从纱窗吹进来,撩动了少女额前的几丝头发,得了便宜似的扭头又逃了出去。
“能不去南方吗?”瞎子问。
“家里找好的关系,我推不掉。”凤儿歪着头靠着瞎子的肩膀,看着缓缓流动的水面:“给。”她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枚玉佩递给瞎子,“我妈给我的,现在我把它给你。你要收好了。”瞎子接过带着体温的玉佩痴痴地盯着水面,说不出话来。“一两年我就回来了。”凤儿突然抬起头转过来看着瞎子,她伸手捧着瞎子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
“等我回来。”
清晨的细雨带着凉意在风里胡乱地飘着,轻落在等车人的伞上,又滑到地上,没入泥土中,终于消失不见。凤儿站在爹举着的油纸伞下,远远的望见那辆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大巴车摇摇晃晃向她开过来,她回过头,看见了背后遍野的农田娇嫩欲滴的绿色在这雨里如翡翠一般明净,她又看见来时的那条小路尽头斜在桥边的榆树上停了两只叽叽喳喳的鸟,她神色黯然低下头看见了粘在鞋边上的泥和几节杂草,大巴终于晃晃悠悠的到了跟前。“上车吧。”
凤儿痴痴的望着窗外,她听见大巴缓缓的发动起来,继而加速,车厢开始抖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让人昏沉欲睡。
“凤儿!”一声惊雷在凤儿耳中炸裂,司机停下刚发动的车回过头看着车厢,凤儿爹挪了挪位置看着女儿一昂头:“赶紧啊。”“诶!”一车人看着凤儿跳下车,又看看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凤儿爹有些不好意思跟大家道歉:“对不住各位了,马上就来,耽搁大伙儿点儿功夫。实在对不住了。”司机乐了:“谁还没年轻过。”
“给!”瞎子扔下自行车从怀里掏出来一块手帕递给凤儿,凤儿喘着气看着瞎子,她摸出来手帕里包着的一对镯子。“我等你。”瞎子说。
“有我的信吗?”
门卫大爷从报纸后面露出脸来,看见窗户外的凤儿:“叫啥?”“陈凤。”凤儿睁着忽闪的眼睛回答。“有,在那个角落,那个黄盒子旁边。自己进来拿。”保安看着凤儿:“我记得这个名字,每半个月都有一封,老家寄来的啊?”“恩。”凤儿应着推开门寻着了她的信:“谢谢啦!”“恩,走把门带上。”大爷推了下老花镜,看着凤儿轻快的身形渐远,探叹口气笑了:“这丫头。”
四人的宿舍整洁明净,门后面贴着一张邓丽君海报,遥望着阳台上挂着的一串千纸鹤,凤儿急急推开门,上铺的姑娘床上伸出脑袋来看见她似笑非笑略带红晕的脸打趣:“哟,哪家的情郎又给我们的凤儿写情书了?”“呸,不许胡说。”凤儿站起来轻拍了姑娘的床帮:“苗苗,我剪刀不见了,你的借我用一下。”苗苗递过剪刀,看着凤儿接过,依旧探着圆乎乎的脑袋看看,凤儿似乎感觉到了头上的吐息,她抬起头,和苗苗四目相对:“哎呀,不许偷看。”苗苗笑了,重新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贴着的几张刘德华的贴画说:“都那么多封了,看一看咋了,小气。”凤儿不理她,拆开信封,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你这臭瞎子,字倒是越来越好看了。”凤儿看着想着,又红了脸千纸鹤轻晃着,仿佛吸足了天地日月的灵气,将要飞离这阳台一般。
“我觉得那个庄生也不错,带个眼睛斯斯文文的,对你又那么好,还是领导,要不你就从了他吧。省的受着相思之苦。”苗苗看着天花板,突然说。“那个老男人啊。”凤儿收起信,接过话:“你怎么不从了人家啊?”“人家喜欢的是你,那个眼神儿,咦~傻子都看得出来。”苗苗做出一个撸鸡皮疙瘩的动作。
“你为啥叫庄生,跟个唱戏的似的。”凤儿坐在天台的管道上,望着西边漫天的晚霞。“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生托杜鹃。”庄生顺着凤儿看的方向望过去,一排大雁整齐地在空中飞着。“这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锦瑟》中的两句。我正好姓庄,我爸爸很喜欢读他的诗,于是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儿。”“听不懂。”对于诗,凤儿的世界里只有李白和他的那首《静夜思》,“就是很美,朦胧的美,谁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美。”庄生动着手指头,努力想描述出一个凤儿能听明白的画面,“对。”他突然扭头看着凤儿:“就像你一样。不,你比她还美。”凤儿看着眼前这个比她了近十岁的男人,看着男人背后的万里红云,她想起了那天傍晚夕阳下憨厚的瞎子,那双眼睛里闪出来柔和的光透过厚厚的眼睛仿佛要将她融化。凤儿于是又红了脸。“你脸好红。”庄生弯下腰看着凤儿:“在想什么?”凤儿看着眼前这张白皙俊朗的脸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没,没想什么。”“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什么?”
庄生站起身来背对着凤儿看着西天:“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你知道吗?我多想和你就像那些大雁一样,在这晚霞之下一起比翼双飞,去更远的地方,看更远的风景!”他转过身来,如火的热情从眼中跃出来出来猛烈地冲击着凤儿,凤儿觉得有点晕眩,轻轻拂过的风触碰到了她滚烫的脸蛋,旋即弹开,却不小心撩动了鬓角那一缕长发,可怜的少女心脏跳的飞快,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原先想好的话。
“大爷,有我的信吗?”门卫大爷似乎是看到了精彩的新闻,头也没抬:“名字。”
“苗苗。”“哦,在后面那桌子上,自己拿,完了把门带上,哎,等会儿。”大爷突然抬起头来回过身看着苗苗:“你是不是跟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陈凤一个屋?”“对啊。怎么啦?”苗苗一边找着自己的信一边答应着。“好多信积在这儿了。她还干不?”大爷放下老花镜问。“在呢。”“你帮她把信拿走吧,好久没来都十几封放我这儿了,又不敢扔。”大爷站起来走到角落拎出来一个袋子拍拍灰递给苗苗。“这个傻小子,我们家凤儿有新欢了还寄这么多信来。”苗苗叹口气接过袋子。作为门卫的光荣传统,大爷立马打听:“这是她男朋友寄来的啊,我说呢,每次取信都那个样子。那咋就突然换人嘞?”“哎呀,这我哪知道啊。我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大爷人心眼好,平时也乐呵呵的,苗苗便不介意和他聊聊八卦。“换的谁啊?”
“就那庄生,二区的组长。”“庄生?”大爷一愣:“你确定是那个二区组长庄生?”“咋啦大爷,我确定啊,这事儿知道的人少,她害羞,你可别张扬。”苗苗小心的叮嘱。“不对啊。那个庄生不是结婚了吗?”“啥?”苗苗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是结婚了啊。我老头子敢拍胸脯保证,去年我儿子接我去市里过生日我撞见过他和他老婆,不过当时他们没看见……”
没等大爷花说话,苗苗撂下一句谢谢飞跑了出去。
“你给我说清楚。”依旧的红云,天台的风略有些刺骨,凤儿裹紧外套靠着管道坐在地上看着天一动不动,水汪汪的眼里漫出来许多晶莹剔透。“凤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真的爱你的,你看见没,就像这片天这些云,你难道感受不到吗?”庄生握住凤儿的肩膀:“我愿为了你从这里跳下去!”凤儿奋力推开庄生,近乎失控吼道:“你跳啊!你跳啊,你老婆呢你孩子呢!你爸妈岳父岳母呢?跳啊!”庄生瘫坐在地上,解开了领口的扣子,摘下眼镜:“你给我点时间好不好,我娶你!我一定娶你!”庄生揉着眼睛,直到揉的通红。我娶你,听到这三个字,凤儿像触电了一样,她抬头看着庄生,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凌乱的头发从额前着急忙慌地垂下拦在眼前试图阻挡住即将奔涌而出的泪水,沉默了很久,她终于抬起无力的手甩出去一巴掌,轻落到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啊的脸上,庄生顺势捉住凤儿柔软纤细的手,把它按在胸前,心疼地看着凤儿:“我是真心的,你别这样,我好害怕,我好怕失去你,别走好不好!”凤儿的掌心触碰到了男人火热的胸膛,她抬头看着失魂落魄的庄生,许久没说得出话来。云渐渐淡去变成暗红色,转而现出青灰的本色,天色终于沉下来,一只略过的麻雀扭过头来,它看见天台上有个女人趴在男人的怀里,不断地抖动着肩膀,它不明白,也不 想明白,于是调整好方向向厂区外的林中飞去。
“爹,过年我不回去了。领导安排我值班,这是个竞争下一任小组长的机会……”信寄出去了,凤儿丢了魂一样,坐在床边,看着苗苗爬上爬下收拾行李,另两个姑娘离得远,早早地走了。“你走了,这屋就剩我一个人了。”苗苗顿了顿,没说话,依然爬上爬下,终于收拾好了,她拉开门,回头看见凤儿,眼中的灵气尽失,“那个,你上晚班那会儿那个阳台窗户没关,雨打进来给千纸鹤打烂了,我就给你收拾掉了,你要闲的没事,再重新叠一串吧。”“恩。”凤儿站起身来,“我送送你。”“不用了,你歇着吧。”
“苗苗!”
“恩?”
“新年快乐!”
“恩,快乐。”
冰冷的风拍打着阳台的窗户,仿佛要把它撕碎,再抢走里面的东西,苗苗放下行李惊愕地看着挂满阳台的千纸鹤,和凤儿空荡荡的床铺,她长叹一口气,收起了已经拿在手里的一条崭新的和她脖子上带着的一模一样的围巾。
“你好。”门卫大爷不看报纸了,揣着手窝在阳光里闭目养神,他听见声睁开眼,看见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正推开窗户,递来一支烟。大爷站起身来接过烟:“你啥事?”“我找陈凤。”男人弯着腰笑着。“陈凤?”大爷来了兴致:“她走了。”“啊?”中年男人吃了一惊,急急推开门进来:“走了?”“你是她什么人?”“我是她爹。”大爷突然抬起头看着凤儿爹。“这娃两三个月没音信,我实在放心不下我才来看看。”凤儿爹掏出火机给大爷点着烟:“我急死了。”大爷意味深长地看着凤儿爹,叹了口气:“坐吧,也不忙,我慢慢告诉你,你要有个准备。”
“我等了你四年,现在是第五年。我就当你说了句笑话,你还打算让我陪你玩多久?”
咖啡厅的角落,凤儿静静地看着窗外,优雅地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贵妇。庄生面露难色,眼前的这个人越来越让他感到陌生,即便是夜晚挥汗如雨的时候,身下的这个人也如一汪死水,且深不可测。“我找人打听了,你老婆生不了,你这是拿我当了个什么?”凤儿冷冷地盯着面前这个局促不安的男人:“这么多年来,为了你我背井离乡,有家不能回。端盘子洗脚按摩还差点被人办了,你就这态度?你那漫天飞的诗词歌赋呢?”“你不是也生不了。”庄生看着杯中的咖啡轻声嘟哝。凤儿略微有些惊讶地抬眼看着他,街角处的红绿灯绿了红,红了绿,终于凤儿冷笑一声:“我打算开个店,两清吧,三万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的我的独木桥。怎么样,你老婆家那么有钱,这点毛毛雨应该难不倒你吧?”庄生走了,匆匆忙忙地走了,也许他会撞上拐角处的红灯,也许是绿灯,或许亦会是黄灯。凤儿从提包里夹出一只烟,送进唇间,又摸出来一只火机,按下,火苗来势汹汹窜了出来,继而后劲不足,老老实话空气中左摇右晃。“抱歉,小姐,这里禁止吸烟。”“恩,抱歉。”凤儿合上火机,把它递到了服务生的手里:“送你了。”
凤儿拿着钱,租了一间小阁楼,在附近盘下了一家面馆。人来人往,有盈有亏,却也自在,她时常在不忙的时候望着人来人往,没有人会在意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只是有不少食客听说长宁街有位面条西施慕名前来。
“凤姐,你怎么看起来老是不开心。”店里帮忙的小丫头睁着明亮的眼睛问。凤儿笑了笑:“没有啊,姐姐挺好的啊。对了丫头。姐姐住的地方要装修,要先搬到别处去,明天歇业一天你帮姐姐搬家吧,姐姐请你吃好吃的。”“那我要吃···”丫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肯德基!”凤儿乐了,拍了怕丫头的脑袋:“好,吃肯德基。”
阁楼地方不大,被凤儿收拾地一尘不染,一扇天窗嵌在屋顶上,光亮从上而下射进来形成一道光柱。“我喜欢这个天窗。”丫头抱着一捧衣服抬着头看着天窗外飘过的云,“姐姐也喜欢,夜里会有月光照进来,正好照在身上,可好玩了。”凤儿弯下腰从床下拖出来一只年代久远的箱子:“来,衣服放这里面。你要是喜欢,等这里修好了你爸妈出差你就来姐姐这儿住,姐姐保护你。”“咦,这是什么?”丫头突然自言自语,从箱子角的夹层里摸出来一方手帕,叮叮两声,滑出来两只手镯在地板上滚了两步画着圈躺下了。凤儿听见什么回过头:“什么东···”
太阳挪了挪位置,斜着照进了突然安静的阁楼,凤儿跪坐在地板上,手心躺着两只金灿灿的镯子,凤儿笑了,笑着笑着,流下来两行泪:“丫头,过来,借给姐姐抱抱。”
“怎么啦?”
“姐姐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