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
1.哭泣计有两类:一为有力类,一为无力类。痴儿马矣女,失果则啼,遗簪亦泣,此为无力类之哭泣;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此有力类之哭泣也。有力类之哭泣又分为两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尚弱;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甚劲,其行乃弥远也。
2.老残道:“两手脉沉数而弦,是火被寒逼住,不得出来,所以越过越重。请看一看喉咙。”高公使将帐子打起。看那妇人,约有二十岁光景,面上通红,人却甚为委顿的样子。高公将他轻轻扶起,对着窗户的亮光。 老残低头一看,两边肿得已将要合缝了,颜色淡红。看过,对高公道:“这病本不甚重,原起只是一点火气,被医家用苦寒药一逼,火不得发,兼之平常肝气易动,抑郁而成。目下只须吃两剂辛凉发散药就好了。”又在自己药囊内取出一个药瓶、一支喉枪,替他吹了些药上去。出到厅房,开了个药方,名叫“加味甘桔汤”。用的是生甘草、苦桔梗、牛蒡子、荆芥、防风、薄荷、辛夷、飞滑石八味药,鲜荷梗做的引子。
3.子平道:“得闻至论,佩服已极,只是既然三教道里子都是一样,在下愚蠢得极,倒要请教这同处在什么地方?异处在什么地方?何以又有大小之分?儒教最大,又大在什么地方?敢求揭示。”女子道:“其同处在诱人为善,引人处于大公。人人好公,则天下太平;人人营私,则天下大乱。惟儒教公到极处。你看,孔子一生遇了多少异端,如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等类,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赞扬他们不置:是其公处,是其大处。所以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若佛、道两教,就有了褊心:惟恐后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说出许多天堂地狱的话来吓唬人。这还是劝人行善,不失为公。甚则说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灭;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宫,死了必下地狱等辞,这就是私了。至于外国一切教门,更要为争教兴兵接战,杀人如麻。试问,与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愈小了。若回回教说,为教战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宝石一样,更骗人到极处!只是儒教可惜失传已久,汉儒拘守章句,反遗大旨;到了唐朝,直没人提及。韩昌黎是个通文不通道的脚色,胡说乱道!他还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他说:‘君不出令,则失其为君;民不出粟、米、丝、麻以奉其上,则诛。’如此说去,那桀、纣很会出令的,又很会诛民的,然则桀、纣之为君是,而桀、纣之民全非了,岂不是是非颠倒吗?他却又要辟佛老,倒又与和尚做朋友。所以后世学儒的人,觉得孔孟的道理太费事,不如弄两句辟佛老的口头禅,就算是圣人之徒,岂不省事。弄得朱夫子也出不了这个范围,只好据韩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论语》,把那‘攻乎异端’的‘攻’字,百般扭捏,究竟总说不圆,却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争教兴兵接战,杀人如麻。试问,与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愈小了。
4.昭明曰:“昨日之我如是,今日之我复如是。观我之室,一榻、一几、一席、一灯、一砚、一笔、一纸。昨日之榻、几、席、灯、砚、笔、纸。纸若是,今日之榻、几、席、灯、砚、笔、纸仍若是。固明明有我,并有此一榻、一几、一席、一灯、一砚、一笔、一纸也。非若梦为鸟而厉乎天,觉则鸟与天俱失也。非若梦为鱼而没于渊,觉则鱼与渊俱无也。更何所谓厉与没哉?顾我之为我,实有其物,非若梦之为梦,实无其事也。然则人生如梦,固蒙叟之寓言也夫!”吾不敢决,又以质诸杳冥。
5.近来我的主意把我自己分做两个人:一个叫做住世的逸云,既做了斗姥宫的姑子,凡我应做的事都做。不管什么人,要我说话就说话,要我陪酒就陪酒,要搂就搂,要抱就抱,都无不可,只是陪他睡觉做不到;又一个我呢,叫做出世的逸云,终日里但凡闲暇的时候,就去同那儒释道三教的圣人顽耍,或者看看天地日月变的把戏,很够开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