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沈自徵和叶小鸾的父女缘
这一篇严格来说不算读书笔记了,是对叶小鸾的一篇考证。在微博也转过,不过好像是图片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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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8-29 沈自徵和叶小鸾的父女缘
买了套《午梦堂集》,本来只是想看叶小纨的《鸳鸯梦》,但因为该剧是为了寄托对两个亡故姊妹叶纨纨、叶小鸾哀思而作,顺便就翻了翻叶小鸾(琼章)的诗词集《返生香》。我第一次知道这个薄命的少女是读她们父亲叶绍袁的日记《甲行日注》时,提到梦见亡女琼章,呈上半阕小词,不胜凄凉悲怨。后来又在红学论文里,见到考证黛玉诗句“冷月葬花魂”的典故出自叶小鸾的“戏捐粉盒葬花魂”,乃知这位少女不但命薄如叶,而且敏感多情。读她的《返生香》,虽然不脱闺阁口吻,却自有一种纤纤秀秀的风致。她死于出嫁前五日,全家正紧张繁忙的为之筹备嫁妆的时候,却不意喜事陡成丧事,这种遽然而至的打击,使亲友们都为之痛惜不已,用其舅父沈自徵的话来说,“即使早殇中夭,亦未至为大惨,独不先不后,摧折于嫁前之五日,桃李将华,肃雝拟驾,凤吹遽远,兔药不灵。使骨肉心狂,姻亲魂断,造化之虐,何至是欤!”
沈自徵(字君庸)也是晚明重要的杂剧作家,叶小鸾的舅父很多,但与她母亲沈宜修(宛君)同母而生的兄弟只有沈自徵,所以自徵在给甥女的祭文中说自己“虽繁兄弟”,其实却等于是独子,从这一句话,又似乎可以隐约看出他与其他异母兄弟姊妹关系并不十分融洽。沈自徵和叶小鸾,于血缘上是嫡亲的舅甥,于名分上曾经一度是养父女,叶小鸾出生六个月,就因为家贫乏乳的缘故,抱养给了儿女早殇的舅父家(舅母是其母沈宛君的表妹张倩倩,也是至亲),抚育十年才回到亲父母身边,所以这舅甥二人,在亲戚缘分之外,还另有深厚的情谊。然而据现代学者严敦易考证,叶小鸾出继舅父十年后又返回家庭,实出于一场经济纠纷,这场纠纷一度使他们两家关系破裂,导致收养被取消。这种变故在童年时即聪慧敏感的叶小鸾心里不可能不留下阴影,未必不是形成她多愁善感性格的一大原因。
可能是后来又修好的缘故,叶沈两家对这件亲戚交恶的事情均绝口不提,小鸾返回亲生父母家中,其原因也只含糊的说是因为舅父出外游幕,舅母亡故(母亲宛君、舅父自徵都一致如此说),但细心的严敦易发现,小鸾回家并非在舅母张倩倩亡故之后而是之前,沈自徵离家的次年,她便被叶家接回,其后两三年间,张倩倩才由于幽居贫苦而死。按理说养父出了远门,只留下母女俩相依为命,却又将女儿接走,让养母一个人处于寂寞孤苦当中,作为双重亲戚的叶家似乎有点过于忍情。而沈自徵自述那时远赴塞外之时,由于历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竟欲终老于黄沙白草、金戈铁马之间,立誓再不回乡,虽然在家乡生活贫寒境遇不顺是一个原因,可是忍心抛弃爱妻弱女到这种地步,需要何等大的决心?严敦易从叶绍袁的《甲行日注》中找到一条信息,是叶绍袁在亡国之后携子隐居,某日经过自己家的已出售的旧园,回忆起这个住宅的往事:“内弟沈君庸借居之。甲子余公车,君庸遂私售于崇明黄生。”这一年正是沈自徵抛家北上之年,难说与此无关,叶绍袁的日记回忆虽然平淡,却包含着两家一场大纠纷争执。
这个园子的产权归属问题,似乎也有点混乱,按叶绍袁的记载,旧园曾经几度易手,属于过叶家也属于过沈家,他称沈自徵是“借居”,那么当时园子应该属于叶家的财产,但是沈自徵若没有产契,就算有私自卖房的心,又怎么能够顺利转手?也许这房子的产权实则是一笔糊涂帐,在沈自徵出售之前,本属两亲家共有,由于他们之间的密切关系,也没有将财产截然分清。这样的情况,在平时倒也相安无事,却是一个隐藏的地雷,一旦遇上变数,经济上的纠纷立刻影响到了亲戚交情。沈宛君提到弟弟这一年北上,是由于“贫鬼揶揄,送穷无策”,可见沈家于这年甚是拮据,穷到了要打卖掉住宅的主意,将并不完全属于自家、名义还是“借居”的房产偷偷出售,在这件事上沈自徵的确理亏,叶绍袁得知,自必十分愤怒,由于这个旧园是叶父在时就购置的(也是沈父曾经拥有过产权的),绍袁对之可能有着深厚的感情,而且叶家其实也不宽裕,家中儿女众多,生计无着,并不见得比沈家好到哪儿去。一钱难倒英雄汉,贫困二字,确实最能消磨人的志气,影响人的感情,本来关系亲密的郎舅二人,就因为这个“穷”字,遂相反目,以至于沈自徵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赴战火正紧的山海关外军营中幕僚之职,誓不复返,多半也有因为这番纠纷而觉羞颜,愧对老家亲戚的心理。严敦易评说:“自徵之抛弃家室,北上从军,大率与此事有关,即琼章之返家,泰半当是这场变故影响的结果。盖这件事使郎舅二人的感情上,发生芥蒂,或许竟有了不小的参商,做姊姊的无法弥缝调处其间,牵连到了琼章的地位,索性遂有还珠归宗之一举了。”
沈自徵擅卖房产的时候,叶绍袁正在北京,按日记的说法,应当是在他走后沈自徵才私自售房,那么他们郎舅的口舌,大有可能并不是面对面的争执,而是书信往来的绝交了吧?这一年沈自徵由于这场纠纷而离家远去,第二年叶绍袁还乡,便即接回了女儿小鸾,亲戚关系破裂到了决绝的地步。
在两家的纠纷之中,每一个当事人心中想必都是十分痛苦的,但其中最无辜而又最被大家所忽略的,却是年仅十岁的叶小鸾。所有亲戚都一致记载,她是个早慧灵悟、美丽超群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一出生就被送到别人家中抚养,表面上原因是家贫无力抚育过多的子女,其实更可能是因为沈自徵和张倩倩的几个孩子都夭折了,做姊姊的宛君同情他们的遭遇,所以送自己的女儿给他们以资安慰。无论是什么原因,作为从小就被亲父母送人的女儿,哪怕得到两家都加倍的怜爱宠溺,心中也难免没有一种微妙的、类似于被抛弃的情绪,粗枝大叶的孩子都不免有闹小心眼的时候,何况自幼就敏感多愁、心思细腻的叶小鸾呢!单单自小送给别人家里也就罢了,偏偏养到已通人事的时候,变故陡生,又从生长的家庭中离开,在大人们眼里她是“归”,而这个十岁孩子的心灵里,却已经将养父家当成了自己的家,这一次“回家”,在她实则是“离家”,她这时满心或许充满了惶惑、悲苦、紧张、怀念、担忧等等情绪,却因为年纪稚小,又是女孩子,对家中的事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而在父母方面,尽管都极喜欢她,却无人会认真看待一个稚龄孩童的微妙心思,最多加意的怜她爱她,无法从心理上真正消弭她的不安和疏离感。
她与养父母的关系一直很亲厚,沈自徵落魄狂放,兀傲不群,张倩倩聪颖明理,风度潇洒,夫妇俩都爱抚她如己出,从小教她识字背诗,小鸾之所以能够享有才女之名,童年的这一段教养实在很重要(虽然她的亲生父母也是享誉一时的才子才女)。所以母亲宛君说她十岁回家之后,“每言念及顾复之情,无不唏嘘泣下。”离开了亲恩深重的养父母固是一因,而这次离开,又是因为亲父与养父的矛盾而起,不是一般的认祖归宗,纵使大人们瞒着她,这个早慧的孩子也不可能不感觉到两个家庭间不正常的气氛,猜出真实的原因。这两方都是极其爱护自己的亲人,小女孩心里无法判别是非,只能感觉痛苦难堪。而两家姻亲牵扯,又使这纠纷变得复杂微妙,做姐夫的很难在内眷间评说小舅子的不是,做妻子的也不敢公然提起弟弟重惹丈夫的愤怒,敏感的小鸾不但夹在养父与生父之间,也同样夹在父母之间,还必须将自己的痛苦难堪压抑下去。这个本来就内向的少女,经过这一件家庭的变故之后,似乎变得更加内倾和孤寂,虽然生父母倍极疼爱,家中姊妹关系融洽,也很难弥补她心灵中所受到的隐然的伤害。她的诗作中多是凄清哀怨之语,小小年纪,便仿佛天生的对“愁”、“恨”一类的字眼有出奇的偏好,总是堕入消沉悲观的情绪当中去,这样的性情,甚至是有点病态的,影响她的心理也影响她的健康。最终花季夭折,跟她平时的脆弱敏感、悲愁过度实在不无关系。
沈自徵日后说自己当时远出,其实已经是立誓不归的,可见他离家的时候是带着何其一股不平拂郁之气,男儿心肠刚硬,易于忍情,作为至亲的其姊沈宛君、其妻张倩倩,却从此被抛入了深切的痛苦煎熬当中去。——沈自徵给小鸾写的祭文,提到妻子倩倩在他离家之际“不解别苦”,只有稚气的小鸾跟养父依依惜别,这一句话也极微妙,岂有丈夫远行塞外,做妻子的反而不以分别为痛苦的?大约因为叶沈两家的交恶,是自徵有错在先,连倩倩也有所不满,甚至可能出语抱怨责怪,夫妻的感情也受到了一定影响。自徵外困于穷苦(说不定还有债务的压迫),内不见谅于亲人,一怒而北上投军,心里除了对养女还有牵挂之外,于长姊爱妻,甚至一无思忆,对这两个爱着他的女性,又是何等的伤害!宛君记倩倩的遗作,有“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之句,说这首《蝶恋花》词是在自徵走后第三年,宛君邀倩倩来家暂住,表姊妹俩寒夜谈心,说起远行不返的沈自徵,相对悲泣的时候而作,词中隐隐似有自恨自怜之情。次年倩倩便抑郁而终,沈自徵竟没有回来为妻子奔丧,是困顿于风尘无力返乡,还是由于曾经夫妻嫌隙、轻言离别而产生的懊悔悲恨、不忍回首?这一种复杂的心情已无法得知。小鸾在哭悼舅母的诗中说:“十载恩难报,重泉哭不闻。”她对曾经的养母,一直怀有深厚的眷念之情,还跟母亲说过总有一日要给舅母作一篇传记,只是一直到死去都没有完成。在悲痛舅母亡故的时候,对于负气远行、从此滞留不返的舅父沈自徵,她心中是不是也产生了一种怨怼之情呢?
一般说到叶小鸾,都会论及舅母张倩倩对她的培养及影响,却似乎忽略了其舅父对她性格形成的影响,似乎更在张倩倩之上。沈自徵的作品传世不多,但只凭三部杂剧《霸亭秋》、《鞭歌妓》、《簪花髻》,便足以立足于晚明优秀的剧作家之群,这三部杂剧,都是才人的不平鸣,满纸抑塞磊落之气愤懑盘郁,勃勃难消,他的个性是兀傲的,由于长期的沉沦压抑,甚至是有点乖张偏激的,自尊与自卑兼而有之,狂放与孤僻同时并存,这样的人往往很脆弱,却又常常以极度的刚强来保护自己的脆弱。叶小鸾没有舅父那种既乖僻又刚硬的气质,却难免受到他脆弱孤僻的个性影响,以及愤世嫉俗的思想感染,变得柔弱敏感,沉默内敛,对“生”的快乐少有留恋,而耽溺于世外的幻影,她接触外界很少,却对外界似乎有一种本能的逃避心理,尤其是对婚姻的逃避,那么明显的表露出来,并且促成了她的死亡。
叶小鸾死于婚前五日,时人无不为之惋惜惊骇,她家人因为太爱这个女儿,宁可相信她是仙人转世、不能婚嫁而染尘俗的虚妄言语。其实小鸾的猝死,和结婚这件事实在很难脱离关系。母亲宛君记载,她在起病的那天,早上还好好的,犹自教六弟与小妹读《楚辞》,这一天与她自幼订婚的张家的催妆礼到了,婚事被提上了日程,她就于当晚病倒。随着结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她的病势越发沉重,甚至到了不能起床的地步。到离婚礼还有六天之时,父亲叶绍袁不得已之下,只好将婚礼仪式改成让女婿上门来做亲,于是到房中对女儿说道:“我已经答应了他家,孩子你要振作一点,别耽误了佳期。”小鸾默然不答,父亲出去之后,她便问侍女:“今日是何日?”侍女说:“十月十日。”小鸾叹息说:“这么急速,如何来得及!”言下似有怨怪自己的病尚未有起色,男方家催促得太急迫之意,到了第二天天明的时候,她便枕在母亲怀里念着佛号逝世了。
父亲叶绍袁在给女儿的祭文中说起当日曾向张家力辞婚事,希望改期举行,但对方不同意,有“故意推脱”的怀疑,不得已而许女婿来就婚,言中似乎微微有怨张家催逼太促的意思,也怀着懊悔说自己当时觉得办一场喜事,或许能使女儿病情痊愈,没想到冲喜反而成了理丧,不胜悲痛。但父亲的懊悔和微微衔恨,是出于爱女夭折的自怨自艾与一丝丝迁怒心情,自己也觉得有点无理,更没有察觉当时女儿情绪的波动,只为她不幸亡于婚前叹惋。而沈宛君记下女儿在婚礼之前异常焦虑的表现,是出于一个母亲对爱女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但作为一个婚姻幸福的女子,虽然察觉了女儿的焦虑,却并没有深入探究到她的内心中去,只是惋惜女儿女婿没有缘分见上一面。她其时将女儿的焦虑当作是怕病情不能及时好转影响婚礼的举行,后来又将原因归之于女儿是神仙下凡,不能沾染凡尘,所以急于回到天上去,一个伤痛过度的痴心母亲以迷信作为排解,这一点无法苛责,而且小鸾的厌婚或者说是恐婚的心理,就在现代社会也未必有很多人能理解,何况当时!
宛君说小鸾平时只爱一个人静静的临字帖,窗下一炉香相对终日,要母亲唤她才肯出来,没有人唤的话,就默默与琴书为伴,“其爱清幽恬寂有过人者”,这是她性格里冷淡孤僻的一面;但在另一面,她又“最不喜拘检,能饮酒,善言笑,潇洒多致,高情旷达,夷然不屑”,又显然脱略开朗。这两点似乎矛盾,却有共通之处,都是极愿意追求自己心灵的自由,重视内心过于外在,骨子里其实是有点自闭倾向的。她不象普通的少女一样爱好打扮,连新衣服都不喜欢,去世的那年春夏之间母亲为她做了几件衫裙,要她换下旧衣服,她都一直未肯穿著,直到死去,衣服都没有打开过。宛君认为她是简朴,却不知她是对“旧”有着强烈的依恋情绪,不喜接触任何新的东西,接受新的改变。衣服犹如此,何况结婚这样将使生活截然有异的大变动呢!她从小已经经历过离开养父的旧家,不由自己选择而来到现在新家的遭遇,纤细柔弱的心灵受过一次伤害,七年间赖有父母的深怜厚爱,慢慢平复,现在却又要面临再一次“离开”,从自己的家到夫婿的新家去,和一个陌生人共度一生,这种对即将来临的新生活的隐约抗拒心理,她的亲人都不能完全理解,在她却是虽幽微却深切的。而在另一方面,目睹过的身边人的婚姻的不幸,又使她加重了这种惶惑。
其实叶小鸾的一生本来可以说是幸福的,虽然没有生在富贵之乡锦绣丛里,却也一直受到全家人宠爱怜惜,但她多情敏锐的性格,却更容易受到别人不幸命运的感染。她目睹过舅母张倩倩在丈夫狠心离别之后幽居孤苦而死的悲剧,也见到家中大姊纨纨(字昭齐)因为所嫁非偶而郁郁寡欢,虽然这些不幸在她身边也仅仅是个例而已,还有更多象她父母一样举案齐眉的和谐夫妇,但“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况且小鸾这样性格偏于消极悲观的少女,更容易从不幸的事例中得到感触,对心灵产生影响。尤其是沈自徵和张倩倩的悲剧,这两人都曾经是教养她、爱护她的至亲之人,这对夫妇感情又那么好,沈自徵却忍心一去不返,造成舅母孤独死去的凄凉结局。她是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未必能够完全理解当时舅父因私售房产引起两家关系破裂背后的不得已,也未必能够理解沈自徵愤然远走天涯的窘迫无奈,只能隐约知道,造成这样悲剧的原因,有一大半在他身上,她对这位舅父的感情,不能不是复杂的,孺慕与怨恨,原谅与失望,交织难明。在她狭小的生活圈子中,这是她从小接触的第一个男性,也是她曾经爱戴的养父,他的形象难免会影响到小鸾对所有异姓男子的印象,他们夫妇的悲剧也会使得小鸾对婚姻的看法,从小就隐藏着悲观与不信任。
沈自徵在外一共呆了八年,其间已经因姊姊宛君的力劝而勉强续弦,而且似乎已经在京城向姐夫归还了当年私卖叶家的房款(据严敦易考证),从这一点上,看出他实际上是个很爱惜面子的人,当年到底为什么私售房屋而引起这么大的风波,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不得已”,可惜各人均未记载,无法确知。只知道一直过了八年,他终于携眷返乡,见到了一直挂念自己的姊姊宛君,和自己一直挂念的甥女小鸾。他的性格本来偏激乖僻,有的时候心肠竟显得异常刚硬,只有这个昔日的爱女是牵动他心底柔情的最后一根弦,正如贺铸的词道:“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何物系君心?三岁扶床女。”沈自徵自然不是词中放浪的游子,但妻子的苦守而亡,和他唯一的牵挂只有小女,倒也依稀相似。他狠心北上的时候,妻子大约犹在与他的嫌隙当中,“不解别苦”,只有九岁的小鸾绕膝牵衣,问:“父亲几时归来?”沈自徵虽是心肠刚硬,一时也不禁黯然神伤,无话可答。后来在辽东战场之上,兵火之间,生死都已不顾,“略不忆家”,惟独想到临别时牵衣询问的娇小稚女,都禁不住泫然泪下,听着苍凉的胡笳声,感到摧心裂肺的痛苦。小鸾起初对舅父也极怀念,曾经写过忆舅父的数首诗词,寄到沈自徵的任上,那一年她才十三岁,舅母张倩倩尚未过世,其后倩倩抑郁而亡,她对舅父的感情可能便搀杂了一些轻微的怨恨了。沈自徵在祭文里含糊的说小鸾回到亲父母那里是因为倩倩已死,又将寄诗的时候说在之后,这是故意有所掩饰,也许就是出于不忍正视那一段不堪回首之变故的心思吧。
沈自徵这次回来,虽然还清了欠姐夫的钱款,与叶家的关系似乎仍未恢复,连新娶的继室也没有带去拜见姊姊,只是自己前去访问了宛君和小鸾。一别八年,小鸾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自徵几乎不认得她了,于是问道:“还记得你小时候,同你舅母在下雪的夜晚没有火炉取暖,用瓦片蓄火,诵读诗经的光景吗?”小鸾回答道:“记得。”便即呜咽失声,这一次见面她没有和舅父说一句寒暄话,只是低头掩面哭泣。这是他们这对曾经的父女、如今的舅甥八年后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谁也料不到此后竟成永别。这一次惟有掩泪哭泣的见面,自徵心中固然是不能平静,料想小鸾的情绪更是激动之极,要比他当日抛弃养母与自己远去后更为痛苦难堪,也许她想责问,想抱怨,想谅解,想安慰……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八年前的变故,八年间的隐痛,都化作了低抑的呜咽。她敏锐的心灵肯定感受到了与昔年养父的巨大隔阂,却又因他提到昔日的往事,提到他们共同所深爱追忆着的舅母倩倩,又觉得难以言状的亲近。当年一家三口的温馨已不复存在,只有从这个已经恍若路人的舅父说出的言语里,才能将往事的碎片慢慢拼凑,那正是她最留恋也最伤心的“旧”呵!
这一次见面,小鸾显然是对舅父怀着一定程度的怨恨的,但也怀着更多的孺慕与留恋,不然在后来家中开始准备她婚事的时候,宛君就不会一再催促自徵“频来一看”,在出阁前多与甥女见上几次面。做母亲的应该还是比较理解女儿的心意,如果小鸾明显表现出对舅父的怨恨,她绝不会在那么忙碌办嫁妆的同时还要再给女儿心里添堵,她应该是理解小鸾在那次会面的缄默与冷淡之下,藏着的是如何复杂微妙的情绪,又是如何渴望着与舅父终于能够握手言和,恢复以前亲密的父女情谊吧!可是这催促见面的请求,竟被自徵拒绝了。傲气的自徵,多半也感觉到了自己昔年偏激的行事给养女带来的痛苦,不忍再面对她的泪眼,而且与姐夫也未曾和解,加上自己困顿潦倒,一介布衣,这场喜事是“两缙绅缔婚”,自己何必侧身其间,腆着脸作个“呈身丈人”?他以一种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过度乖张的意气,忍心不肯见小鸾的出嫁,却以事为借口,往南阳新安等地去了。所以在小鸾死后他为自己又一次的固执和意气自责不已,悔恨万般:“早知若此,余何忍远出,不源源看汝,仅此一面已哉!”他在追悔当中,认为幸好有此一面,能够见到小鸾长大的模样,可以永铭在心,却又不幸于见此一面,见到养女长成如此可爱之后又遭生死永隔,苦痛切心,倒不如还是只记得她幼小时牵衣临别的光景,还不至于这般的悲痛欲绝,泪下滂沱!
小鸾死时沈自徵尚在新安未归,噩耗没有传到,他还在客栈中屈指计算着小鸾出嫁的日子,以为她已经平安美满的结婚多日了,欣喜得睡不着觉,于是拈了“红叶”作为诗题,消磨长夜。忽然睡去,梦中见到小鸾来到,仍然象小时候一样唤自己为“父亲”,说道:“父亲咏红叶的诗句,惟有《深闺》一律中‘若同灵草芳魂返,留伴金泥簇蝶裙。’一句最好。”自徵问她有没有近作,她取出《望江南》数阕给舅父看,梦中只记得一联:“金鉴晓寒追短梦,玉箫声远立空廊。”自徵醒后,详味词意,觉得甚是不祥,不久家人便传来了小鸾的讣信。这时离她死后已有九日,自徵在极度惊骇与伤心当中,坚信这夜的梦一定是小鸾的魂灵远来向自己告别。他为当日的绝情不去而后悔难当,责怪自己过于忍心,其实他本来想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小鸾和新婚的丈夫按风俗会来舅家拜亲,他已经计划好如何迎接,如何安置,小鸾喜欢看的书,喜欢使用的诗笺,喜欢弹奏的乐器,喜欢佩带的香草……作为一个殷勤而细心的舅父所能想到的一切,都一一给安排计划好了,谁知道陡然而生的惨变,打破他美满周详的计划,他们舅甥竟是至死未得机会再次亲近,互相谅解,只留下永久的遗憾。
沈自徵作为一个高傲乖僻的男性,可能永远也不能理解甥女幽微曲折的情怀,以及对自己既怨恨又爱戴的心思,就象叶小鸾作为一个拘于闺阁的少女,也始终不能明白舅父的忍心绝情,和他奇特的偏执与刚硬、自尊和自卑。但不理解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养恩与亲缘,以及在骨肉亲情基础上的心灵相通,他们这对曾经的父女,在某一点是有着相似之处的:同样敏感而固执,内倾又自赏,在心灵的坚守方面,属于不合群的异类。
小鸾的死,反而弥缝了一直以来叶沈两家的不和裂痕,大约在同样的伤心当中,做父亲的与做舅父的终于明白过来,在这样惨痛之事过后,争执负气,一下子都变得毫无意义,还有什么是解不开的呢!其实小鸾的郁郁不乐,早早夭亡,未必没有因为对两个都深爱自己也为自己所深爱的家庭的嫌隙无能为力,心内痛苦难言的缘故在。如果叶绍袁与沈自徵能够早几年冰释前嫌,恢复正常的往来,也许她过分抑郁的心情和因舅家夫妇婚姻悲剧而产生的不良心理影响,也能够暗暗消释,不至于在自己婚前如此焦虑不安,以至染病不起?
幼年在舅家抚育长大、后来却又回归本家的事,似乎一直是叶小鸾心底的隐痛,无法开释也无法弥补,只有默默藏在心底。母亲沈宛君应该最了解女儿对弟弟一家的复杂感情,因此在她死后,含泪以朱砂在她手臂题上她的字“琼章”,祈祷她转世为男儿,投生到舅父家里以相报十年的抚育之情。后来沈自徵的继室果然连续生了两个儿子,但沈自徵在小鸾死后的第九年、自己幼子二岁之时便已病逝,纵使真有转世投胎之事,他们的父女缘分,也还是同样的过浅过悭,后人只能为之叹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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