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鱼汁盖浇饭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突然间，节约粮食成了至上而下的要求。粒粒皆辛苦是没错，但可想过，我们这个民族，四十年前才开始有饭吃。好不容易，我们才有了像饕餮一样吃饭的权利。

我们是一群永远吃不饱的人，一看见油脂丰腴的食物照片，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咽口水。我们对美食的渴求超过了其他一切世俗的欲望和精神的超拔，超越了爱情和性欲带来的快乐。这既是惩罚，让人在寂寥戚戚的深夜经受欲火焚身的折磨。然而，每当汁液饱满的舌头触碰金色肉浆，唇齿轻吸慢吮，这实在又是一种宗教般的恩赐。

作为这个民族三千年来终于摆脱了饥饿的一代人，我们的“肉欲”与身俱来、而且随着时间的延长愈加猛烈。我们自认为这个民族世世代代流传着饥饿的基因，它来自于惨痛而模糊历史记忆，惨痛到足以捍卫永不满足的口腹之欲，同时又模糊到饱食之后便可将它遗忘。

记忆中，我是没挨过饿的，或者从没有因为没有饭吃而挨饿（这得感谢时代），偶尔饿几顿，主要是因为桌上的食物不和口味。至少从小学中高年级开始，肉就没有断过。一天没吃肉，就等于没进食。这也是我对吃饭的初始记忆，更早的事情不记得了，我想可能在那之前，还没有做到天天有肉吃。

我对食物的欲望是阶段性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一种食物占据我口味很长一段时间，随后又进入下一个阶段。

大概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和舅舅一起开了一家火锅店，取名红灯笼，不仅门廊确实挂着一排红灯笼，而且桌椅全是清一色的“火锅红”。火锅店开在菜市场门口，在我放学回家的必经路上。那段时间，我晚饭都在姥姥家吃，吃完之后就去店里，进到厨房，从客人吃剩下的锅里打捞遗留的美味残余。当时，刚时兴吃小龙虾，出锅一份，我就偷一只，出锅一份，我就偷一只。那个阶段，火锅占领了我的胃口，只要家里人一多，或者来了客人，或者逢年过节，或者没理由找理由，我们都会吃火锅，这也提升了我的欲望满足的门槛，开始了我天天须有肉的人生。

大学是胃口最寡淡的时期。加上三年研究生，七年间，只要在学校，我舌齿口味就很难满足，当然，主要是因为捉襟见肘的生活费。那几年，我的条件自然也降低了，但满足感却没有。学校食堂最贵的套餐是5元钱，后来涨到6元钱，因为有一根卤鸡腿。每天只要吃了鸡腿，就算没白过。对鸡腿的渴求还蔓延到了校外，每周四晚上，都是离学校不远的沃尔玛打折的日子，手里稍有盈余的时候，我就和今年五月意外离世的铁竹去那里买一整只烤鸡（一整只烤鸡居然只要10块钱），然后坐在外面的桌椅上大快朵颐。

读研究生的时候，兜里的钱稍稍多了一些，午饭经常和同学在学校里的餐馆吃，一顿饭平均每个人十多块钱。可到了研三，同学们各自飞散，我一个人在校外出租房里复习考博，那两个学期，我几乎每天中午都去楼下的餐馆打包一份回锅肉盖浇饭。几乎每天。回锅肉占据了我的那个阶段，以至于在我身上产生了惯性。毕业之后很久很久，我还是每天都吃回锅肉，而且我自己还学会炒回锅肉。

最近几年，实不相瞒，我的收入增长得很快，可以说进入了所谓的中产阶级水平，让我有条件进很高档的餐馆，但我始终也没有真正去过我认为高档的餐馆，就是那种恨不得盘子镶着金边，酒杯闪亮如钻的地方。

不过，我倒是跟着家人去过一次那种餐厅，是在我大学本科毕业的那年夏天。那是一间开在廊桥上的餐厅，古色古香。那天我穿着短衣短裤就进去了。其他的菜都忘记了，我只记得最后一道主食：鲍鱼汁盖浇饭。一只硕大的鲍鱼下面，铺着金黄的汁液，旁边倒扣着一碗晶莹剔透的米饭。怎么说呢，那是真正的鲍鱼汁盖浇饭。

奇怪的是，我对这份鲍鱼汁盖浇饭的印象很深刻，却怎么也回味不起它的滋味。用这顿盛宴款待我们的那位老板，他之前在我们老家做生意挣了钱，后来到省城来发展。吃到最后，只见这位据说身家上亿的大老板，端起餐盘，身体后仰，抬着头，用勺子刮净了每一滴鲍鱼汁，留下一个白白亮亮的漂亮盘子。

我也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饥饿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