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合照

一个没有结婚的重庆男人在半夜恐慌症发作。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下个月就要步入不惑之年，他仍然孓然一身。年轻的机会稍纵即逝，当同居女友怒气冲冲地收拾行李出门时，他站在一旁看着，什么也没有做。那时认为更好的自然会来。可是有一天，男人突然从镜子里发现，前额的头发像退潮一样远离了他。

使他害怕的并不是这具肉身即将灭亡，肉身在理论上仍有三十年的期限可供使用。他害怕的是那焚风一般抹杀他一切存在痕迹的形而上的死亡。不仅是他自己的，连同他爸爸的，他爷爷的，他从没见过面的太爷爷的，所有的痕迹将一并抹净。

恐慌症发作的男人现在正在搜索栏里键入“辅助生殖”几个字。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科学家们难道不应该早就想出作弊的方法了吗？即使没有老婆，也能有个自己的孩子的方法？搜索结果是这样告诉他的：方法当然有，可也价值不菲。光是找到捐献卵子的女人，就要花去二十四万人民币。在这第一个步骤之后，还会有试管培育以及付给代孕母亲的费用。

肉疼的感觉却很快就被打消了。在浏览形形色色的捐卵者资料时，男人体会到了一种消费主义式的身为上帝的快乐。他意识到，只要花钱，他就有这么多选择。他可以买到这世界上任何国家女人的卵子，生一个人见人爱的混血男宝宝。生几个都行，程序是一摸一样的，只要花钱就可以了。我年迈的父母该有多么高兴啊，他心想。

男人选择了代号为6076的巴西女人。根据档案，6076今年二十三岁，意大利葡萄牙混血，身高一百七十八厘米，体重五十八公斤。职业模特，工商管理专业毕业，从小学习古典芭蕾，喜爱沙滩排球和旅行，同时也有顾家的性格。更让他乐不可支的是，档案中附带几张6076走秀时的照片，在他所不理解的新颖剪裁之下，6076的身体轮廓若隐若现，任何人看到都会为之热血沸腾。男人觉得自己仿佛捡到了宝。

经过几个月的安排协调，男人终于与6076相会于洛杉矶国际机场。透过中介小江手里的摄像头我们看到，为了使男人的形象更伟岸一些，超模6076穿上了平跟短靴，坐在箱子上与男人合影留念。可即便是这样，6076仍然冒了尖。到下一次合影时小江就学乖了，当他们在家庭餐厅的雅座上面面相觑时，小江适时地再一次提出了合影的要求：男人双手插兜，立在坐着的6076身后。这看起来就好多了，小江满意地心想。这会是以后拿出来给混血宝宝们看的那种“家庭合照”，一切都秩序井然，没有谁是被谁买来的。

等宝宝再长大一点，长成比较聪明的青少年，当他们带着对自己血脉的疑惑重新审视这张合照时，也许就会发现以下一些细节：巴西妈妈脸上浮现的，是不失礼貌的职业性微笑；在他们面前的餐桌上，摆着一盘只吃了几口的煎蛋卷；餐盘旁亮着的手机屏幕，是巴西妈妈因为无聊刷到一半的Instagram首页。正是这首页中所展示的生活方式，使巴西妈妈多次坐飞机到洛杉矶，被一根成人小臂长的钢针穿刺过阴道壁和卵巢，吸出药物促熟的多颗卵子，并与面目模糊的亚洲男人吃完冗长的一餐。

当然这一餐的意义对于男人来说是完全不同的。在以后的若干个日夜里，他会不断地回想起这一天。他永远也泡不到的女人是怎样在他面前张大双唇伸出舌头，舔舐并吞入他付钱购买的食物。他会梦见自己一度奄奄一息的小蝌蚪从他平凡无奇的阳具奔涌而出，游过太平洋，游过两百年落后挨打的创伤记忆，登陆亚美利加大陆，抵达这个两国混血超模的卵子深处。为这一刻他已等待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