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城 | 疫情之下,大理的浪漫与颓唐

01.
文明的十字路口

开车师傅说,因为疫情,今年来大理的人少了,我想,这反而是一个去大理的好时机。
大理是一个常听说的名字。它不仅与南诏、大理古国有关,也是流浪艺术家、社区建设者的聚集地。千禧年初,一批从北上广离开的艺术家来到大理,在苍山洱海边,过上嬉皮士般的生活。当时,大理的房价、租金都很低,生活成本远小于一线城市,加之当地风光秀丽,很快就成了中国有名的艺术城市。 我最近读到的一本新书就与大理有关,书名叫《仿佛若有光:大理访谈录》,作者黄菊走访大理多年,采访了住在那里的艺术家、教育家和社区建设者,汇编成这部著作。
在路上,我一边阅读《大理访谈录》,一边想象大理的模样。这本书吸引我的是它对大理社区的描绘,比起苍山洱海,大理的公共空间是更令我好奇的地方。过去几年,我曾常驻在北京一家叫706青年空间的公共空间,在那里听人说起大理的故事,一位玩音乐的朋友,结伴开启公路之旅,效仿凯路亚克的《在路上》,在大理续写嬉皮士的浪漫与颓唐。
在《大理访谈录》中,我读到他们对公共空间的设想与实践。旅行作家许崧说:“传统乡村是有社区感的,大家谁都认识谁,标准的熟人社会。城市里过去的里弄、胡同、大院生活也有社区感,但是后来被房地产瓦解了。大理在这里面又是最特殊的,特殊在:以前的社区形态,一群人生活在一起,往往生活形态、生活背景和文化水准都很相似,遇上吃饺子的节气,全胡同都吃饺子那种,差异不大。而大理的新移民来自五湖四海,以前干什么的都有,它的多样性是传统社区无法相比的。” 大理是诸多文化的交汇点。多年以前,成吉思汗饮马洱海,为大理带来了乳扇;189O年,法国传教士光若翰深入云南,看见翠绿苍山、橙果飘香,纷纷繁繁的香蕉树在风中摇曳,勤恳劳作的人们,住在绿阴围护的寨子竹楼,光若翰欣喜若狂,以为自己找到了东方的“伊甸园”;从唐宋到明清,中原人民更是数次造访大理,汉族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交汇,结成了大理丰富的文化景观。
大理是一个文明的十字路口,它包容的环境让四面八方的艺术家来这里做客。千禧年初,一群穷艺术家、流浪儿来到大理,建设了大理最初的嬉皮社区。那时候,大理最大的优势就是生活成本低,花个几千块钱,就能在这租住一年,导演张扬回忆,即便到了2012年,大理古城人民路上的店铺,一年房租也才一万八。
这些艺术家多是从北京大兴、亦庄、通州、五道口等地来的,本身志同道合,认可自由、开放的生活方式,他们很快就在大理扎根下来,旅游、写作、绘画,闲了就搭摩托兜风,在古城啤酒烧烤,犹如爵士时代的弄潮儿,他们彻夜狂欢,蔑视传统的道德与规范,在大理,他们发展出了中国本土的嬉皮士文化,这种文化源自1960年代“造反一代”,那些在路上的青年,逃离家庭,在荒野相遇,又各自奔赴革命的码头。切·格瓦拉是他们共同的信仰,凯鲁亚克是他们的文学指南,他们摇滚、做爱、吸食大麻,在彻夜不眠的疯狂中谱写自己人生最放荡的篇章,但是,他们未来又成为美国社会的中流砥柱,在革命之火熄灭后,曾经崇拜披头士的青年改头换面,日后成了美国中产阶级的一员,那些自由的人,后来遁入保守,唯有一些人仍在反抗,唯有答案仍在风中飘扬。 大理艺术家们继承了嬉皮遗产,但他们并没有像六八一代那样,制造出街头政治的风浪,而是在行动上借鉴了中国的隐逸哲学,效仿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以退出现实政治的方式,过上隐居边缘的生活。

02. 桃源梦与嬉皮士
在大理,旅游业是支柱产业。2017年大理市政府发布数据显示,旅游业创造收入264亿元,占大理市全年GDP的70%。 大理的游客们聚集在苍山洱海。百里洱海,水天一色,犹如一面硕大的蓝色镜子镶嵌在地表。站在苍山脚下,抚摸芭蕉樱桃,像是走进了一幅巨大的圆筒壁画,壁画外延是笼罩这个仙境的苍山十九峰,壁画内沿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洱海,以及在洱海边耕作的农民。 在小院,人们悠闲地躺在悬吊的摇篮上,远处古城寂静,犹如莫奈的睡莲,安详地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六百年前,明朝人王士性途经大理,随后,他在《广志绎》“卷五·西南诸省”里如是记录道:
乐土以居,佳山川以游,二者尝不能兼,惟大理得之。大理点苍山西峙,高千丈,抱百二十里如弛弓,危岫入云,段氏表以为中岳。山有一十九峰,峰峰积雪,至五月不消,而山麓茶花与桃李烂漫而开。东汇洱河于山下,亦名叶榆,绝流十里,沿山麓而长,中有三岛、四洲、九曲之胜。春风挂帆,西视点苍如蓬莱、阆苑,雪与花争妍,山与水竞奇,天下山川之佳莫逾是者。且点苍十九峰中,一峰一溪飞流下洱河。而河崖之上,山麓以下,一郡居民咸聚焉。四水入城中,十五水流村落,大理民无一垄半亩无过水者,古未荒旱,人不识桔槔。又四五月间,一亩之隔,即倏雨倏晴,雨以插禾,晴以刈麦,名‘甸溪晴雨’。其入城者,人家门扃院落捍之即为塘,甃之即为井。谓之乐土,谁曰不然?余游行海内遍矣,惟醉心于是,欲作菟裘,弃人间而居之,乃世网所撄,思之令人气塞。


而现在,这样的景色就在我的面前。
远处群山遮天蔽日,蜘蛛网在空中闪出耀眼的光彩。我徒步行走,一辆辆吉普车擦肩而过。这里最令我惊喜的,其实不是苍山洱海,而是在洱海边种地的农民。 他们在洱海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现代化的世界里恪守着古老的生存规范。他们在蓝天下种植蔬菜瓜果,有大片大片的水稻,也有玉米、大蒜、红辣椒、宾果儿红提葡萄、剑川红心洋芋。 这里的绿色令人安详,驻足于田垄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芳香。农民舀了一勺洱海的水,浇灌在蓬勃的绿色之中。别人渴望的生活,就是他们日常的风景,当世界加速走向变幻莫测的裂谷,大理的原住民们过着另一种生活,他们犹如乡土社会的黄昏守夜人,在洱海边从事着自己的劳作。
大理能满足人们对悠闲的想象。当北上广的人们忙碌于通勤打卡时,大理人把时间过得很慢,井井有条地打理自己的生活。 这里距离都城遥远,住着很多乐队,其中以民谣、摇滚居多,在《乐队的夏天2》登场的野孩子乐队,就长期在大理生活。 据《大理摇滚编年史(1999-2014)》记载:早在1999年,大理就有过属于自己的乐队,那是一支名叫鬼伍的朋克乐队,成员为主唱吉他手囚犯、贝斯手小瘦、鼓手娄波。同年10月,大理鼻祖级金属乐队死亡抗体成立,成员为主唱贝斯手齐雷、吉他杨兴文、鼓手杨剑东,风格以另类金属为主。



▲大理乐队“死亡抗体”,图片来源自《大理摇滚编年史(1999-2014)》
大理乐队风格多样,很快形成了在地的音乐生态,他们与作家、电影人、教育家等一道,形成了大理早期自由奔放的社区风格,他们玩诗歌和音乐,办自己的音乐节,大理原创音乐节、洱海“暑假篝火之夜”等,都是当时著名的音乐盛事,年轻人喝酒、唱歌,在躁动的音乐下尽情起舞。
当时的大理嬉皮士私下还流行吃蘑菇,据说在云南有一种致幻蘑菇,吃了会天旋地转,如入彩色棱镜。如果只是间歇性小量小量均匀食用,工作时会比平时兴奋,如果是突然一下大剂量,就可能像是把自己抛出去,身体不由自主,在幻梦中飞升。我没吃过,只是听朋友谈起,她为了安全起见,食用时找清醒的朋友陪同,她说吃了后到处都像是螺旋状的光,像是走进一座四面彩色玻璃的教堂,自己和神圣相通,这感觉既危险又迷人,它让人体内隐藏的野兽释放了出来。
03. 房地产与城市士绅化

但就像所有的热门旅游城市一样,大理也没有摆脱被资本腐蚀的境地。
越来越多的人涌进这座城市,一家家房地产商把眼光投向洱海,大理在网络上的热度更甚于省会昆明,它的房价也随之飙升,原本边缘的一个地方在成为热点后,不可避免面临强势资本的进入。
2018年底,大理有1806家民宿客栈拆了,开发商在民俗的废墟上,兴建了一批批海景房。与此同时,传统的嬉皮社区被清退,取而代之的是价格更高昂、瞄准中产阶级的高档小区。 当然,民宿整治还有一个原因是环保。
在大理,民宿发展存在一个大跃进时期,一些环保意识较差的民宿扎堆在洱海边,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环境,令当地环保部门头疼不已。当时,大理白族自治州的环境保护局曾邀请音乐家,专门为洱海谱写了一首《洱海情》,意在增强游客的环保意识,但杯水车薪,为了避免过度开发,大理市政府最终决定动用行政手段,拆除一批民宿客栈。
早在2017年4月,为了保护洱海生态,大理不少洱海边的民宿和餐厅就开始停业整顿,后来陆陆续续有海景民宿被拆掉,目的是为实施洱海流域湖滨缓冲带生态修复与湿地建设腾出空间。 在洱海,蓝藻爆发被视为湖泊水质下降的显性体现,由于农业、养殖业和生活污水的直接排放,1996年到2013年,洱海多次爆发全湖性蓝藻。
当时《财经》杂志为此事做过报道,在一篇名叫《拆掉洱海民宿:环保令背后的挣扎与矛盾》的文章中,作者写道: “从那一年起,大理的民宿业主做了多次自建环保设备的工作。从最初自建五级、七级化粪池,到将污水接入村污水处理系统,再到自建污水处理设备,排污处理要求一直在变,新的设施投入使上一轮设施废弃掉。因民宿规模不同,民宿业主们在排污处理方面的花费从十几万到上百万元不等。” 环境整顿后,洱海水质明显改善,当我去到大理时,眼前的洱海就像天空之镜,清晰可见水底的鱼、棉花形状的云朵,水中野鸭出没,如同游在空中,踏着白云与蓝天。


但与此同时,整顿也伴随着城市士绅化的推进。当中产阶级迁入曾经社会底层居住的地带,在清退和旧房改造的过程中,大理完成了对城市人口和社区趣味的改造,使之更符合中产阶级和上流社会的要求。
大理的士绅化体现在房价和社区的更替中。在古城不远处,一批批房地产项目仍旧在陆续推动,疫情没有耽误人们对房子的热情,到处可见施工工地和刺激人们买房欲望的巨幅广告。 但现实是,大理的房价是一种泡沫繁荣,这里并没有坚实的实业,整座城市70%的收入来自于旅游,大理本地人不足以负担高昂的房价,在大理,收入两三千块是年轻人的常态,大部分年轻人为了挣钱,早就出去昆明或者更远的地方打工。 当我坐车环行洱海时,司机看到大片大片无人耕作的荒草地时感叹道:“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这些地也没人种了。”
士绅化的现象不独发生在洱海,在昆明滇池旁边,放眼望去也处处是封闭的高尔夫球场、气派奢侈的海景别墅。这些别墅和球场只有特定人群能进入,其他人被高高的护栏拒之门外。 尽管政府出台过一些限制哄抬地价、圈地建房的法令,但无法阻止城市士绅化的进程。政府在此间也扮演着矛盾的角色,尤其是在疫情导致的财政赤字之下,靠房地产、旅游业维持地方财政,成为官僚们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们忌惮资本,又依赖资本,有时,他们本身就是资本,在政商之间灵活游走。
如今,大理的房价比云南省会昆明还要高。但在民宿、社区的消失或改造中,曾经的嬉皮士运动销声匿迹,艺术家们或是离开,或是牵到了苍山或者大理边缘的地方,当他们居住的地方被打散,原本作为整体的社区作用也就逐渐消逝,我们可以在书本和音乐节重温嬉皮士的旧梦,但在日常生活中,大理已经与从前挥手告别。
改造过后,洱海四周像一个大型拼贴现场,在这里你会看到各种各样和洱海本身违和的东西,米老鼠雕像、恐龙、镜子、摇篮、水晶球、吉普车、低配般仿欧建筑,它们不是大理土生土长的东西,它们只是基于商品化的需求出现在那里,唯一的用处就是给游客拍照,游客们站在镜子上拍、站在吉普车上拍、站在箱式面包车上拍,他们在摄影师兼导游的带领下环绕洱海一周,这一天的时间都用在重重复复的拍照上。 在这片大理的土地上,这些拍照的拼贴现场,其实没有多少本地人出现,也没有真正根植于大理文化的东西,大城市的人在这里遇到大城市人,美妙地出现在朋友圈风景的背后是精致的空无,就像深圳的那家仿制全球大大小小知名建筑的公园一样,它如此丰富,又如此单一。
夜晚,逛完洱海后,我们来到大理古城,附近就是天龙八部影视基地。大理古城坐落在高耸入云的苍山之下,远远望去是一片白色,像是绿色蛋糕上的一块小点心,等车开到古城边,烟气弥漫,歌舞喧天,大理的热闹扑面而来,与不远处洱海的清净形成鲜明对比。
司机说,大理古城不大,半天就能逛完,人民路、玉洱路、复兴路是其中比较繁华的地段,尤其是人民路,位于古城中心地带,横穿大理古城,喝酒的、摆摊的,一水儿都在那,晚上,那里就是酒吧、地摊一条街,卖什么的都有,一个姐们,地上摆了一堆酒,你花钱喝一杯,她就给你算命。还有个老外,也不吆喝,放一沓照片,旁边写“价钱随意”。 古城如今已经沦为寻常商业城市,你在这里看到的不会和昆明商业街区、成都商业街区有多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可能在于,这里的修脚店会注明“大理白族特色修脚”。
你在这里一定会听到朴树的《平凡之路》,也能听到《董小姐》和《成都》,有一瞬间,你不知道自己是在大理,还是在玉林路的尽头,亦或是三里屯的某个网红酒吧。人们汇聚于此,吃全国各地连锁的店铺,资本将可复制的消费景观融入大理古城,那些最通俗的、看起来最能唤起人们购买欲的元素被堆砌在一起,然而有时候你会怀疑,自己在这里走一遭,和在三里屯有什么区别。
人们抱着逃离的念头来到远方,却在远方,看见他们最熟悉的风景。
04. 古城里生活的推拿技师
在古城的那个夜晚,我至今印象深刻的,是与一位妇女的交流。
她是一位推拿技师,四五十岁模样,穿一件绿衣裳,黑长裤,脚踝套着黑色短丝袜,肩挎大街小巷很常见的黑色斜肩包。 她的面孔黑色而条纹深邃,眼眶凹陷,眉头紧锁,犹如经历长期的暴晒。她的手一看就是干活的手,皮质有些厚实,长了一些茧子。她的丈夫从前是农民,后来修桥搭路,我想,那些我在洱海边见到的农民,或许曾经就有她丈夫的身影。 她家里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不争气,被她说得最多,也被她日夜牵挂,说的原因,是她那个儿子到现在26岁的人了,却过着花钱如流水的生活,跟别人干推销一样的工作,挣的钱不多,花的倒不少,听说,一大半用在了女友身上。他爸反对这门亲事,因为那女友大她五六岁,且迟迟没有工作,吃的穿的都用他的,他爸嫌那女孩好吃懒做,人又娇惯,草草娶了,指不定日后鸡飞蛋打。 可是,技师的儿子却很执着,一副非她不娶的样子,技师夹在中间很为难。一方面,觉得丈夫有理,另一方面,她是家中唯一的女人,看那女孩不容易,心下有些疼惜,她不忍硬说,只好说,儿啊,你的事你做主,妈不拦你,但你一定要考虑清楚。技师的丈夫生怕儿子与那女孩同居久了,凑着凑着,就整出一个娃来,于是,在他的推动下,女孩终于在大理找了一份工作,每个月拿两三千块钱,丈夫的心思,是把她和儿子支开,避免生娃,同时看看,他们的感情能不能随之变淡。 女技师说到这时,神情拧巴,她说,我也不想干涉他们啊,但你说,这毕竟是他终生大事,要过一辈子的!我不担心能行吗…… 她的两个儿子,都是高中辍学就早早进入社会了。至今,她四五十岁的人了,还要靠每天工作到凌晨来维持生计。一周无休,日夜劳碌,我问她,一个月能挣多少?她说,这一行起伏大,看你接活数量。一般的,一个月三千块钱,像我跑得勤快些,一个月能有四五千吧。 她的收入靠提成。做一次活,大头给了老板。我见到她时正是热闹时候,这天晚上,一个小时的时间,陆陆续续有五六通电话打给她,都是问有没有时间,客人在等着。 我问她,您这些年去过哪里吗?她说,都待在云南……哦……出去过一次,去昆明!我说,昆明不也是在云南嘛?她憨厚地笑了笑,说,我们家基本就在大理生活,祖祖辈辈都是。在大理,房价被炒到超过省会昆明,但这里的很多人,一个月只有两三千块收入。
她辛劳的手让我想起我的母亲,黑夜中,她们的面孔有二三相似。她说,自己这辈子也不指望什么,就盼着有一天,儿子娶个好婆娘,不用她操心。大山里的生活,日复一日,当发达城市的青年男女们争论着日新月异的理论,小镇古城里的女人,为古老的事付出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