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H. 劳伦斯论托马斯·曼(包含《死于威尼斯》的重要情节)
注:注释版参见文末图片
托马斯·曼
毕冰宾 译
托马斯·曼或许是德国正在写作的最著名的小说家了。他和他的兄长亨利希·曼及雅各布·瓦茨曼是今日德国小说创作的三大艺术家。
不过德国现在正在经受着对小说形式的渴求,那是要主宰叙述媒介的激情欲望,是作家要凌驾其所写作品之上的意志,他要高于无可争议的主,这种欲望和意志在古斯塔夫·福楼拜身上表现最为突出。
托马斯·曼已过中年,出版了三四本书:《布登勃洛克一家》是一本写吕贝克上流社会生活的小说,《特里斯坦》是一本收有六个中篇的小说集,《王爷殿下》是一本不真实的宫廷罗曼司,还有多篇故事。最近这篇是《死于威尼斯》。作家本人是吕贝克的贵族之子。
德国崇拜托马斯·曼,是把他当作艺术家而非小说作者。可我觉得,这种对形式的渴求不是出自艺术良知,而是源于对生活的某种态度。形式不是个性的东西如风格,它是非人的东西如逻辑。正如亚历山大·蒲伯的流派在表现上是符合逻辑的,福楼拜的流派似乎在美学形式上实则也是符合逻辑的。“什么都没有脱离本书的路线”成了一条座右铭。可是,人的头脑能绝对确定一本书的路线吗?这等于说人的头脑可以绝对确定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的行动路线。
托马斯·曼是一位个性作家,在题材上几乎个性得很痛苦。在《特里斯坦》收入的最后一个长中篇《托尼奥·克勒格尔》中,他详细地描绘了青年时的自己,其分析是细腻的。他还花了一定篇幅谈论作为艺术家的痛苦:“文学不是个职业,而是一种祸根。”他对那个学画的俄国少女说:“无论在哪里,我的爱人儿,没有哪个艺术家不是渴望再次过普通生活的。”不过任何一个年轻的艺术家都会那么说。这是因为一个年轻人特别是一个艺术家面临的生活压力很大,尚未找到释放的出口,于是他就感到怒火中烧,成为“狂飙与重压”。
但是托马斯·曼五十三岁时,情况依然如故,甚至更富悲剧性。除了他的艺术,他没有发现别的出口。除了他的艺术,他从来没有献身于别的。如果他的艺术让他沉醉并让他感到满足如克罗特之类的大家那样,本是好事。但是还有另一类艺术家,他们更富人性,如莎士比亚和歌德,他们必须既献身艺术也献身生活。而如果这些人惧怕或蔑视生活,他们的剩余能量就会发酵终至窳败。托马斯·曼就患有此病。他的体质有病,毫无疑问。但他的病痛更重在心灵。
但就是源自这种心灵的病痛,这种信仰的缺失,生发出了他特别的艺术。对此他在《托尼奥·克勒格尔》中描述为:“苛求,精致,丰富,细腻,对庸俗绝无宽容,在鉴赏和品味上高度敏感。”他在做派上是福楼拜的信徒,后者曾写道:“昨天我工作了十六个小时,今天则是一整天,终于写完了一页。”谈到“主导主题”的写法及其影响,曼说:
这种创作方法本身就足以解释我写作上的缓慢。这既不是源于焦虑,也非贫乏,而是出自强大的责任感,对每个词和每个词组的创作负责……这种责任感渴望的是完全的新鲜感,它可以在写了两个小时之后决定不采用某个重要的句子。那么,哪个句子重要,哪个不重要呢?你怎么会预知某个句子或句子的某一部分会再次出现而成为主题、曲子的旋轴、象征、引证或关联词呢?一个必须要两次出现的句子就必须成为一种形式。它必须,我说的不是必须美,而是必须具有相当的高度,富有象征性,这才能使其值得在任何史诗中再次发出声音来。所以,每一个标点都是一处立足点,每个形容词都是一个决断,很明显,这样的作品无法率尔为之。
这就是其创作方法。这个人体质一向虚弱。“医生说他太弱,无法上学,只能待在家里。”我这是引用《死于威尼斯》中阿申巴赫的话。“五十三岁上他摔倒时,他身边观察他的一个人说:‘阿申巴赫一直这样生活。’于是他握紧拳头说:‘决不这样。’说着他松开手,手掌轻松地放在椅子扶手上。”
他强迫自己写作并且一直在写。谈论他的一部作品时他说:“这可以原谅,认为它清楚地显示了他自己在道德上的胜利。业余的读者会认为这书的作者坚强有力,靠一口长气在写作,而事实上它是靠着每天不断的微小努力和无数单一的启迪才写出来的。”
他总结自己的经验时表示他相信:“几乎所有现存的伟大事物其存在都归功于一种挑战性的蔑视,蔑视悲哀和痛苦,蔑视贫困、孤独、肉体的虚弱、罪恶和激情及其上千种禁忌,因此它们才能伟大。”然后他做出了最终的启示,这段话很难翻译。他是在谈生活,谈写进他书里的生活:
忍受自己的命运,在苦难中保持雍容,这不仅意味着被动,也是主动,是积极的胜利,塞巴斯蒂安的画像就是最美的象征,即使不是所有艺术中的最美,也是现在谈论的艺术中的最美。如果你透视这被描述的世界并看到了一种优雅地自制,它对尘世之眼掩饰了自己内里的崩溃和生物学上的腐烂;如果你看到那种缺乏美感的低俗丑陋,但却可以将窒息的欲望之热能变成纯粹的火焰,甚至可以在美的王国里称王;如果你看到那苍白懦弱将足以降服异国强悍的人民的力量从其智慧的光芒深处抽走,把人民带到了十字架下,带到了懦弱脚下;如果你看到空洞之处的和善姿态和对形式的恪守,看到迅速湮灭的渴望和天生骗子的艺术;如果你看到了这种命运及其隐含的其他一切,你就会被迫怀疑在现实中除了弱还有什么样的英雄主义。在我们的时代,无论何种情况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英雄主义。
或许最好把这段来自《死于威尼斯》的话还给这故事,它适用于这小说中的主人公。
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是一个著名的优秀作家,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有一天他去散步,走了很长的路,下午回来了。快到慕尼黑附近的一个墓地时,他发现一个男人站在门道里。这个站在墓地门口里的男人几乎成了他写这故事的动机。他激发了阿申巴赫去旅游的欲望。他仔细分析自己,几乎是以令他痛苦的直率方式,于是读者看到了这个五十三岁作家的整个灵魂。看上去这艺术家吸收了那个男人,可是那人依旧,就像一个疲惫的器官,养肥了上面的寄生虫。然后开始了一种霍尔本的《死亡之舞》。小说表面上看去很是自然,但贯穿始终的是阴郁的象征感。墓地附近的那个人建议他去旅行,但是去向何方?阿申巴赫出发到奥地利的亚得里亚海岸边有水的地方,寻找点历险,某种激情的历险会点燃他病态的心灵和不健康的身体。到了亚得里亚海边,他知道他的欲望并不是要吸引他来此地,于是又坐船去了威尼斯。这完全真实,可就是让人感到有一种奇特的不祥虚假,如同腐败,是“生物的腐败”。船上有一个男人让人想起墓地门口的那个人,尽管他们之间没什么关联。随之,在一群走过去的年轻波兰人中,有一个人看上去很可怕,阿申巴赫感到他是个打扮成年轻人的老人。他在年轻人中间蹦跳着,喧哗着,跟他们一起喝酒,最终醉倒在甲板上,他靠近这个作家,留着口水说着德文:“为你最迷人美丽的甜心干杯!”说话间他上排的假牙突然掉到了下唇上。
阿申巴赫坐着威尼斯运河上的平底船到了度假胜地里多。这个船夫又很像墓地门口的那个男人。这人还不让步,尽管阿申巴赫要求他划回圣马可广场去,他还是把这艘黑色的船划到了里多,一边划一边轻声自言自语。到了之后他分文未取就离开了。
这位作家住在里多的一家时髦饭店里。他的历险就在苍白的海边开始了。阿申巴赫进到大厅时,看到了一位漂亮的波兰男孩子,大概十四岁的样子,苍白的脸,淡棕色的卷发,和姐姐及女管家站在一起。
阿申巴赫爱上了这孩子,但几乎把他当成一个象征。他爱生命、青春和美,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海辛忒斯。这,我想,将窒息的热能吹成了纯粹的火焰,使之上升到美的王国。他跟随着那孩子,一整天都在海滩上盯着他看,被眼前真实的美所迷住。这仍然是艺术家与抽象的事,但从根本上说也有这年长者“肉体上低下的庸俗丑陋”。但作家凝视海滩上人们的那幅图像却闪烁着一种奇特的活生生金色光芒,恰似一幅希腊神话的景象,但却是一幅现代海滩的景色,上面站满了人,背景的天空颇为可怕,透着病态。
阿申巴赫凝视着旅店电梯里的那孩子,发现他身体羸弱,几乎生着病。一想到这孩子可能活不久,这年长者反倒感觉平静了。想到孩子会死,他心里倒踏实了。
然后这位作家感到撒哈拉刮向南欧的热风难以忍受,就打算马上离开威尼斯。但在车站上他欢喜地发现他的行装出了问题,就直接回饭店了。在那里再见到那个叫塔基奥的男孩子他就明白他离不开威尼斯了。
在长达一个月的炎热天气里,阿申巴赫尾随着塔基奥,那孩子开始冲他露出回眸的一笑,那笑容里有了爱意。这些都很美妙,炎热,这龌龊,这激情,在威尼斯。一天晚上来了一个街头卖唱的人,身上散发着石炭酸味,就在饭店的廊檐下唱着歌。这回他的面目清晰了,他就是墓地里的那个男人,这种象征意味令人毛骨悚然。
谣传可怕的霍乱正在威尼斯流行,这座运河和宫殿之城上笼罩着秘密的瘟气。阿申巴赫在英国机构那里得到了证实,但就是离不开塔基奥,也不愿意通知那家波兰人。这些病菌秘密侵害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阿申巴赫在散发着臭气的街上尾随着那孩子,但还是跟丢了。在那家波兰人离开的那天,这位著名的作家死于瘟疫。
这个故事几乎绝对无意写得不健康。那男人身心都病了。他如实地描写自己,以精彩的技巧与艺术描述他的病态。既然任何逼真的描绘都是有价值的,这小说也自有其地位。它写了一个男人,一种氛围,还有一种病态想象。它很想做得更多些,我们也应该允许它这样。但我们知道它是病态的,但它并没有因此让我觉得可怕,因为它写得太好,所以我们要正确评价它。
托马斯·曼在我看来是最后一位福楼拜式的病患者。福楼拜远离生活如同逃避麻风病一样。而托马斯·曼像福楼拜一样隐约感到他具有比其肉体的生命更优秀的品质。肉体生命是一种混乱的腐败之物,他与之斗争的武器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精致的审美感,他对美的感知,对完美的感知,对某种健康之物的感知能抚慰他,给予他一种内在的愉悦,因此生命即使再腐败也无所谓。多少年了,他像福楼拜一样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和仇视,于是德国由此发出了声音,或至少是部分地通过他发出了声音。所以,就像福楼拜笔下的人物一样,怀着真正的自杀企图,他这个最后的过于病态的信徒端坐着一点点地将自己的厌恶表达出来,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做得很耐心,从而在一个腐烂的世界里至少他的表达是完美的。不过他做得为时已晚。
托马斯·曼,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与他作品中的庸俗进行顽强的斗争,但我发现他也有些庸俗。他的表达或许很精致,但到目前为止他所要表达的东西是陈腐的。我想我们已经接受了教训,因此要完全地意识到生命的完整性。而他呢,即使他在风格上有自己的节奏,但他的作品毫无活生生之物的任何节奏,没有罂粟勃发,没有花蕾挺拔,没有花萼脱落和花瓣绽放,没有落英及其之后骄傲的籽囊。如此一来,其悉心的铺陈就没有产生出意外。甚至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在我看来,就整个作品的活生生节奏来说也是死气沉沉。而“麦克白斯”身上体现出的则是生命本身。
但是托马斯·曼老了,而我们还年轻。我就觉得德国不那么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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