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梅里(四)| 走到崩溃的冰湖
我们在上雨崩住的客栈的窗户正好对着缅茨姆峰。虽然前一天爬了一天的山,但晚上睡得也不太踏实,早早就醒了。昨晚我特地把窗帘都拉开了,所以天蒙蒙亮时,一睁眼,就看到了浅蓝色的天空和一身银装的雪山。
又是个可以看到日照金山的日子。没想到,此行梅里雪山竟如此眷顾。
我连忙起床打开窗子,在窗台上支好脚架。今天的天空飘着丝丝缕缕的白云,所以比起昨天来,雪山明显被映照地更红更亮了。我不禁又贪心地羡慕起今天在飞来寺的人。
但是在雨崩村,雪山却近得仿若触手可及。缅茨姆峰就这样挺拔地耸立在我的面前,尖尖的峰顶此时金红闪亮。缅茨姆,通常被称作“神女峰”,它那尖三角形的雪峰,俊丽而优雅,即使在奇峰各异的梅里雪山群中,也是众星捧月般醒目耀眼。
与缅茨姆紧挨着的,那如一顶五佛冠的雪峰吉娃仁安,恰好被山挡住了;而右侧露出的两座雪峰,亦被晨光映得赤金——那座呈钝角三角形的侧边有两座角峰的,按照飞来寺观景台的解说牌上的说明,我一直以为是巴乌八蒙,但回来后查阅了下其他讯息和资料,发现这一座雪峰应该是布迥松阶吾学,而它旁边那座浑圆饱满的雪峰才是巴乌八蒙。
在这一片被众多雪山环绕的秘境里,那一座座紧挨着的,形态各异的雪峰,应该不介意我搞混它们的名字吧。





今天我们要去冰湖。从上雨崩徒步到冰湖——昨天进村时我就看到了路牌,写的距离是5.8公里(我之前看到的攻略说是来回15公里)。然而这5.8公里的路程长度让我们产生了个错觉,导致前半程走得过于拖拉,而使得后半程走得很着急。
出发时,天空中已经笼上了一层薄云,虽然没有了明亮的光照,但至少,不用像昨天那样被炙烈地晒着了。
村后,是宁静的牧场。高原的春天来得晚,满地的鸢尾还未开出紫色的花,但樱花白,桃花粉,装点了新绿初露的草地。云南沙棘也刚冒出细细小小的新叶,与我们印象里在沙漠中防风固沙、保持水土的沙棘灌丛不同,云南沙棘植株高大,它们生长在滇西北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寒山区,历经时间的沧桑,青黑色的树干坚硬遒劲,孤高如隐士,遗世独立。
走过云南沙棘林,又进入了幽暗的冷杉林,听得到树林下的笑隆曲河传来轰轰轰的水声。笑隆曲的源头就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冰湖,正是春天融雪的季节,河水清澈而丰沛,水花翻滚,一路欢腾。而前面这一段1.5公里平缓的,踩着松软泥土的路程,也让我们走得轻松而欢快。









上坡的山路是从过了笑隆曲的木桥后开始的。幽暗的森林下,厚厚的翠绿的青苔正泛着毛茸茸的光。冷杉笔直而粗壮,露出地表的根杈盘错交连,像大森林密布的血管。同样高大的红桦还没长新叶,伸着光秃秃的枝丫;红褐色的树皮,也和白桦一样光滑发亮,一层一层像纸一样地脱落。而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占据森林中层的各种杜鹃,在这个五月的开头,它们优雅舒展的枝头已经绽放开紫色、粉色、蔷薇色的花;喇叭状的花冠簇拥成大朵大朵的花球,开得热热闹闹,又洒落一地绚丽的缤纷。
沿路的树底下、大树桩上、横倒的树干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玛尼堆。各种形状不规则的石头以高难度的组合和搭配而堆叠起来的高度,总让我忍不住佩服藏族民众对于这种结构平衡性的掌控能力。
昨天的行走算是把筋骨都走开了,而且今天不用背行李,所以这段穿越密林的爬山路,虽然遇到陡坡走起来有点喘,但总体不算很累。糖跟我都是慢性子(路牌上的5.8公里让我们感到今天不必赶时间),我们对所看到的树木和花朵充满了好奇,我们时不时地停下观察它们美丽的颜色和姿态,或者拍照,或者录下森林里的虫鸣鸟叫,或者蹲下身注视落在地上的冷杉果实。磨蹭了两个小时,才来到了笑农垭口。



















笑农垭口是藏民朝拜梅里雪山的圣地,走到这里,视野豁然开阔,布迥松阶吾学峰、巴乌八蒙峰、帕巴尼顶九焯峰,三座雪峰在眼前并列展开。在飞来寺,巴乌八蒙和帕巴尼顶九焯因为角度的关系看不分明,而现在,我走到了它们的脚边,抬头仰望那高大雄浑的雪峰——布迥松阶吾学的两个角峰,耸峙如一对犄角;庄严的帕巴尼顶九焯,峭岩嶙峋、一棱一棱凸起的岩石,像一把把刺向天空的利刃;而浑圆敦实的巴乌八蒙,发育了巨大的冰斗,满溢的积雪如瀑布般沿着坡面倾泻而下。
雨崩几天前刚下过一场大雪,海拔高的地方现在都还积着雪。早上出发的时候,我们就看到那些户外俱乐部的团员们都穿好了雪套,我们去了村里仅有的两家小卖部,但是都没有雪套卖了。
过了笑农垭口后有一段下坡的石块路,大石块上的积雪已经被踩成了黑乎乎的冰,又陡又滑。我们也没有冰爪,只能用登山杖的尖端使劲撑稳了,再小心翼翼迈出脚步,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谨慎。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了这危险路段。
前方穿过森林的土路也还积着雪。前几天下过雪后,去冰湖的路整个儿地被封了,好在五一期间徒步者多,又踩出了一条泥泞的道路。





烂泥路的终点,走出森林的那刻又豁然开朗,这里便是半山之处的笑农牧场。笑农,藏语意为“千万”,藏文经典里说卡瓦格博神拥有神兵神将千万,传说中这里就是卡瓦格博神操练千万神兵的练兵场。
这一片位于3600米高山上的平坦草甸,是雨崩村民的夏季牧场,散落在草地上的两座简陋的小木屋是他们放牧时的落脚点,现在也成了游客们的休息点。站在开阔平坦的牧场上,三座雪峰已经近在咫尺。巴乌八蒙庞大的山体后,就是主峰卡瓦格博的尖顶。1990年,1996年,中日联合梅里雪山登山队的两次登山活动,就是将登山大本营设在了这里。他们计划从这个方向,沿着陡峭而锋利的南侧山脊登上卡瓦格博。




山上雾气升聚,渐渐遮住了布迥松阶吾学的尖顶,天色也暗沉下来,我们继续往冰湖走去,脚下不禁也紧了起来。穿过一片荆棘丛,又来到河边。我们跟迎面走来的已经在返程的人问路,他们建议我们不要过河,“那边的山坡上全是积雪,路也看不清,你们没有雪套,不好走,就走这边的大石块上去吧。”
“来回大概要三个小时,你们要留意时间,这个天看起来可能要下雨哦,注意安全。” 他们不忘善意地提醒。
今天一路上,我们又碰见好几拨昨天进山时遇到过的人,互相打招呼问候,有时同行一段路。我想起以前在别人的徒步游记里看到的一句话:“生活的路上,我们走着走着就散了;徒步的路上,我们走着走着就熟了。”在广阔质朴的自然山野,人的心也随之敞亮而纯澈,回归本真,没有隔阂。

这一条弯弯曲曲地通向前方雪山的谷地布满了大块石头,应该是经冰川刨蚀、而后冰川退缩(融化)留下的冰碛堆积。从冰湖流来的融水,分成很多股顺着低洼处哗哗啦啦地往下流去。高高耸峙的山峰将我们包围,嶙峋的山岩,几乎垂直的岩壁,尖锐的山脊如锋利的刀刃——30年前,那些登山队员就是要沿着这样的岩壁爬上卡瓦格博。
那是1990年1991年之交的冬天,在经过两年多的周密调查和准备后,中日联合登山队信心满满地出发了。但迎接他们的却是当地藏族百姓的极力反对和阻挠,以及山上瞬息万变的恶劣天气、频繁的雪崩。一直到二十多天后,登山队才等到第一次突击顶峰的机会,却在6470米的位置遭遇巨大的暴风雪,不得不退回到三号营地。暴雪持续不断,登山队员只能守在三号营地等待再次登顶的机会,然而第六天早晨,大本营的工作人员却发现怎么都联系不上三号营地的队友。17个经验丰富的登山队员,一夜之间,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连日的暴风雪让救援队也无法靠近,只有一架侦察机乘云层散开的瞬间拍到照片,三号营地所在位置有30万吨以上的云团样物体堆积,判断是雪崩。然而按照当地的藏族百姓的说法——这是神山的惩罚和警告。卡瓦格博,是藏传佛教中的神山,是庇佑藏族人的神灵,在他们心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容不得任何侵犯和不敬。
出于对死难者的感情,云南省为日方遇难登山队员所在的京都大学登山队保留了五年的首登权。1996年,以京都大学登山队为主的中日联合登山队再次来到梅里雪山。当更加谨慎的登山队终于到达1991年所建的四号营地的同样高度、登顶仿佛指日可待时,一个令人担心的消息从气象部门传来:未来两天内将有一个巨大的暴风雪。为避免重蹈覆辙,日方队长决定迅速撤退。然而,就在队员们以最快的速度撤回到大本营的时候,又接到新的气象预报,积雨云被暖湿气流吹走了,未来几天仍然是晴朗天气。他们似乎被老天作弄了,可是这时,体力和思想上遭受了双重打击的队员们再想重新登顶,已经不可能了。他们在飞来寺灌木丛中的十七勇士纪念碑前长跪不起,出发时在此发下的誓死登顶的誓言,经不住山峰的一阵风雪而永远地飘逝了。次年,京都大学登山队宣布,将永远放弃攀登梅里雪山。
1991年的神秘大山难,以及1996年中日联合登山队的再次失败,使得围绕攀登卡瓦格博的争论更加激烈。山峰除了自然属性,是否还有其文化属性? 无高不可攀的登山运动,是否需要尊重当地的文化和信仰 ?无高不可攀的登山运动,是否需要尊重当地的文化和信仰?——神山卡瓦格博引发了关于体育精神与当地民族文化的争论与思考。2000年,数十位中外学者、NGO代表、喇嘛和当地村民在德钦签署了一份倡议书,吁请各界人士尊重藏族人民的信仰文化和风俗习惯,拒绝任何国家、组织和个人以任何理由在梅里雪山进行登山活动。一年后,当地人大正式立法,明令禁止攀登卡瓦格博。(这段历史参考自2004年的纪录片《卡瓦格博》,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找来看下。在片中被采访过的探险家高家虎,也在2011年攀登梅里雪山时失踪。)




曾经的风卷云涌都已随时光消散,奔流的澜沧江畔,6740米的卡瓦格博依然傲然矗立,静默、巍然、神秘。藏族的百姓在飞来寺燃起桑烟,他们在垭口向雪山顶礼膜拜,他们在羊年虔诚地转山,他们敬畏、信仰、守护着他们的雪山之神。
因为担心时间,我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但是并没有路,只能自己看着找可以落脚的石块踩下去。前一半我走得很快,很难得地把糖落在了身后。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我越走越饿,而在3700米以上海拔的快速行进,也渐渐让我感到疲累。大石堆看不到尽头,也看不见冰湖到底是在哪个位置,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能做的只是一直一直地向前走。



渐渐地,前方出现了冰河的源头,在一道坡度颇大的凹陷沟谷里,河水正顺着一层一层的石块倾落,水声轰隆,水花四溅。我们逆流爬上一处难得长有植被的石头坡,走到坡顶时,目光随着冰河溯源而上,在雪山的峭壁下,终于看到了那一汪被白雪覆盖的冰湖。
湖水和湖岸都被大雪覆盖着,阴天,没有明亮的阳光,天地苍茫一片,所以第一看望见的冰湖并没有给人瞬间的惊艳,那绿宝石般的水色也偷偷藏起来了。但白雪像遮面的纱巾,让远离人烟、隐藏在3864米高处的冰湖更添了一份神秘的美丽,她静静依偎在雪山的怀抱中,温婉,安宁,与世无争。
冰湖边的积雪厚到没了脚踝,好在之前有人来过,留下深深的脚印,我得以踩着脚印,一步一步地走到水边。这是一个典型的冰碛湖——冰碛物堵塞冰川槽谷(洼地),冰川融化,积水成湖。环绕着冰湖的就是陡峻的岩壁,粒雪如白色的沙子般从黝黑的山岩上滑落堆积在冰湖上,雪线之上,凌空悬挂的厚厚的冰川冰,透出隐隐的幽蓝。环形的冰湖有一个小小的出水口,就是从这里,融化的冰川水一直流到了山下,滋润了牧场和村庄;流到了雨崩河,穿过尼农峡谷,直至澜沧江。







可能是在山上吹了冷风,或是在冰湖边的雪地里被雪沾湿了衣裤,不知我是感冒了还是高反了,返程下山时,我渐渐觉得头晕,然后开始恶心,反胃、肚子疼,越来越难受,腿脚发软。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确定绝对是惨白发青的那种。尤其是走到那一段陡峭的结冰的上坡路时,腿上仿佛绑了铁块似的,简直走到生无可恋。穿过森林的下坡路也变得无比漫长,脖子上的相机压得好似千斤重,只能机械地摆动双腿,完全靠憋着最后一股气,才走回到了雨崩村。
这样的徒步体验,会因此更加记忆深刻吧,我还从来没在路上遇到过这样的身体状况,即使之前在海拔4500+的冈仁波齐转山都没这么悲惨艰难。不禁想起很多年前去来古冰川,还能跟在藏族司机身后一路小跑的时光。真是不得不说,岁月从来不饶人呀。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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