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四)
镇北边有片墓园。爬满锈迹的铁栅栏绕园一周,草草隔开了生者与死者的界限。园子中央的墓碑大多因年代久远而破败不堪,越往外的墓碑则越完好,这种逐渐过渡的变化终止与最外围。数排同样崭新的墓碑沉默地伫立,形成一条醒目的白色隔离带。它们的主人多是第二次战争中的遇难者。
一名叫霍华德的守墓人曾独居于此,直到他半年前的暴毙。那个老鳏夫的尸体被发现于墓园中,死状颇为惨烈,而凶手至今仍未归案。但真正引起我关注的是案件发生的时间,这桩半年前的凶杀踩在了某个特殊的节点上——那正是比尔·巴克离开前半个月,他的精神状况首次出现异常的时间。所以当我从旅馆老板那里得知此事后,我决定去墓地考察一番。
半年的时间足以抹去许多痕迹,不过我还是从案发现场旁的木屋上察觉到一丝端倪。某块木板上残留着被猛烈灼烧的痕迹,然而周边部位的完好并不符合火焰蔓延的规律。这显然是法术的作用结果。官方结论中把凶手定性为路过的邪恶法师,但作为一名曾横穿提瑞斯法林地的施法者,我可以看到更多东西。木板的破坏方式不同于奥术的规范或者暗影的扭曲,其中的死寂气息让我可以确定这是亡灵法术的杰作。
考虑到半年内南海镇并没有其他天灾活动的迹象,我倾向于这是个偶然事件。而且直到最后,我始终认为比尔与天灾军团之间并无瓜葛——他身上那种隐秘的怪异感与死亡领域的力量无关。但旅途中的经验告诉我,这两件同时发生的事绝非毫无关联。
那天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我是在将要离开墓地时遇上诺里斯的——如果你们还对诊所那个微胖的治安官有印象的话。虽然我那时就觉得他气势不凡,但我没想到他就是这个镇子的治安队长。他当时站在一座新坟旁,离墓园的大门不远,我实在没法绕过他。诺里斯显然认出了我,他向我报上自己的姓名与身份,并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尽管他努力试图让语气显得友好,但我能感到他的警惕。我隐瞒了自己的目的,告诉他我是来找吉米的——按照旅馆老板的说法,这位未成年的孤儿正是霍华德的继任者——诺里斯告诉我这个擅离职守的守墓人多半会出现在码头。
离开前我注意到诺里斯面前的墓碑,墓志铭上看似乎是位因公殉职的治安官。尽管有些好奇这位先生的牺牲是否和守墓人的命案有关,但我实在不愿和诺里斯发生更多互动了,诊所初次见面时,我就对他有莫名的排斥。
拉克莱斯与诺里斯正相反,和他相处总让人感到轻松。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能理解这种感受背后的深层原因,但他的一些表层特质足以让他成为一个受人爱戴的人。我的故乡有一个关于悲观与乐观的经典比喻:如果说生活是一杯喝了一半的水,秉持前一种生活态度的人总会把注意力放在杯子空掉的部分上,另一种人则看愿意把目光投向剩下的那半杯水。初到南海镇时由于缺乏必要的野外知识,拉克莱斯曾数次在采药时遭遇野兽的袭击,但这些从未影响到他的心态。每次回到小镇后,他总会带着竖琴到酒馆点上一杯最好的酒,挑人最多的时候跳上桌子,弹唱一首家乡民谣庆祝自己的死里逃生。有段时间镇上的猎人之间甚至流传着出发前哼唱拉克莱斯的小调可以带来好运的奇怪迷信。
对这一点我有切身体会。事故发生在墓园之行的隔天,拉克莱斯在调配药剂时,我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在他检查药锅的时候,气温开始飞快地升高,浓烟从木板的缝隙涌入屋内——火显然是从屋外烧起来的。我们跑向大门,才发现大门已经从外面被锁住了。
如果不是那天早上我准备了一些法术,那么也不会有今天这个故事了——我这么谨慎要感谢那个劫匪。在拉克莱斯试图撞开被锁的窗户时,我隐蔽地完成了一个腐蚀术并破坏了门锁。门外已经聚集了几名救火的镇民,不过诊所显然已经保不住了。就在那一瞬间我忽有所感,抬头望去,镇子的北边升起一道白色的烟柱,不算显眼,但对有心人来说绝对明确。那是一枚信号弹。我盯着白线逐渐消散的痕迹,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场事故中背后人为痕迹。大火扑灭后,拉克莱斯决定向城镇大厅上报此事。我以受到惊吓为由婉拒了与他同去的请求,带着精灵抢救出的物资回到了旅馆。那些物資里也包括了我需要的药材,这一点上我必须要称赞他的职业道德。
尽管我早就知道,作为火灾的目击证人,我迟早要直面这个小镇的治安官,但我没想到这件事来得如此快。
火灾后的第二天上午,我本打算睡个难得的懒觉,醒来时却发现天色还未完全发亮。我走下二楼,发现两个熟人在一楼的酒馆等候多时。拉克莱斯的皱起的眉头上读出困惑和担忧;诺里斯则是正襟危坐在酒桌旁,神情肃穆。在我出现后两人一同站起身,拉克莱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诺里斯用手势制止了。治安队长走到我面前,用低沉的语调问我是否认识大熊弗雷德。
我虽不知弗雷德是哪位,但“大熊”这个绰号让我有了一些联想。治安官随后向我做了解释。“费雷德·史密斯,临港区住户。有人在一周前的晚上目击到你和他在码头附近发生了冲突,”我还记得诺里斯在这里停顿了一秒,“他的尸体一天前在海岸边被发现。我们需要你向城镇大厅提供和死者接触的一切信息。”
生活就像一台地精发动机,不等它运转起来,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部位会先爆炸。我终究还是进了城镇大厅的笔录室,不是因为火灾事故,而是因为一个打劫过我的混混,以及某位热心镇民的证言。尽管治安官向我表示这只是例行询问,不必有太大压力,但超出掌控的突发事件依然让我心中烦躁不已。
跟随诺里斯踏出旅馆的大门时,我找到了天色发暗的原因。天空中的太阳与云层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苍白;灰背的叫声在头顶回荡,身影却无从寻觅。巨大的白色纱幕包围着我,我望向四周:街道不再指向远方,而是在三十步外迷失了轨迹;房屋与树木则藏于幕后,影影绰绰地投下一个个黑色轮廓。大自然的伟力在一夜间悄无声息地降临——
南海镇的雾季开始了。
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聊聊劫匪的信息了。“大熊”弗雷德·史密斯,死亡时年龄为23岁,父母早年在海难中去世,在镇上无其他亲属。他是南海镇民兵组织的小队长,同时也是铁须帮的老大。知道这个消息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荣幸。
我很早就为治安官对于铁须帮的放任态度感到疑惑,当我后来搜集弗雷德的个人信息时,旅馆老板替我做了解答。在残存的大多数洛丹伦守军都跟随吉安娜·普罗德摩尔女士渡海离开后,南海镇长期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城镇大厅有限的人手并不足以同时应对亡灵、流寇以及鱼人的侵扰,于是这个历经多次战争洗礼的小镇便诞生了民兵制度。铁须帮几人在其中出力甚多,这才是治安官们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弗雷德的死亡对城镇大厅并非一件小事。
弗雷德生前最后一次公开出现是六天前。那天下午他前往码头寻找自己的狐朋狗友维克多——据码头工人回忆,这种事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曾经弗雷德常去码头找瘦虎讨酒钱,但这个传统已中断数月之久,许多人认为原因出在维克多身上。没人清楚两人在码头的谈话内容,总之二人很快就爆发了言语冲突,弗雷德随即离开了码头。等到他下一次出现在人们面前,是在码头以西一公里一段人迹罕至的海滩上,一座废弃灯塔的旁边。
他的尸体被巡防的治安官发现时,已经呈高度腐败的状态。据说案发现场的景象极具视觉冲击力,给多位目击者带来了巨大的心理与生理不适。城镇大厅推测弗雷德之死可能与镇子西南边的鱼人村落有关——尽管眼下时节并非鱼人的繁殖期,但不久前这些头脑简单却武力发达的生物已经发动了一次反季节的暴动。当然治安队也没有排除凶手是人类的可能,这也是我被问询的原因。
以上信息是我离开城镇大厅后,从治安官和镇民的口中打听到的。它们出自多人之口,彼此交叉印证,基本可以确定与事实相符,而接下来我要说的则并非如此。
官方从未承认过这些信息,案发后它们曾在小范围内引发好奇、猜疑与恐慌,但很快相关知情人就对其三缄其口。一些自相矛盾的片段在镇上短暂流传,然而镇民们的注意力随即便被接下来的一系列变故吸引,于是这些荒诞不经的传言也就渐渐无人问津。出于某些原因,我仍希望将这些勉强拼凑的碎片展示出来,但我无法保证这其中的真实性。
所有传言都与弗雷德的死因有关。案发现场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踪迹,一种说法是弗雷德的头颅被残忍地砍掉,而沾满血迹的砍刀却紧紧握在死者的手中;也有人说他掐住自己的脖子窒息而死,治安官们到达时,死者双眼圆睁,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还有人宣称尸体面朝大海呈跪拜动作,弗雷德是用头活生生地撞击地面上的碎石而死。
所有说法中最离奇的当属这一个:尸体的腐烂程度极不正常,经验丰富的验尸官在仔细结合气温、湿度等条件进行推理后,做出的结论是,死者至少死去半月以上——如果这个说法成真,那么弗雷德在与我相遇的那晚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当时在笔录室里的我还对上述内容一无所知。我如实地向治安官陈述了一周以来自己在南海镇的行程,并表示多数时间都有人证在场。由于本人的嫌疑原本就不大,我很快被准许离开。送我出门的是诺里斯。我对这位队长一板一眼的性格已经有了一定了解,因此当他诚恳地代表城镇大厅向我表达歉意时,我意识到自己可以借机询问那枚信号弹的事。在从笔录室到大厅门口这段短暂旅途中,我快速地酝酿了语言以及提问的语气,并在大门前向他开了口。
我已无法记清诺里斯是否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的交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钟声打断。如今的我早可以自然地讲起这件事,然而在当时,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短暂却不可自拔地陷入到被荣耀与灰尘覆盖的复杂回忆中。每一个经历过第二次战争的人都不会对这个节奏的钟声感到陌生,自暴风城沦陷、反兽人联盟建立开始,它只会表达两个被绑定的含义:敌袭,以及全员迎战。在兽人大军兵临城下的那段日子里,这声音时常在洛丹伦城中响起,成为我童年记忆的一部分。它曾代表着牺牲与勇气,后来则成了纪念仪式与荣耀的象征。久违地重温着这段声音,我的记忆随之逆流而上,重新回到那个光芒万丈的城市里。那段时光距今不过十年,却与当下仿佛隔着一个世纪。
一种温暖又刺人发痛的能量波动从身旁传来,把我从不合时宜的感时伤怀中唤醒。诺里斯一手抽出挎在腰间的长剑,另一只手虚握在前,指尖绽放的金色光辉证明着主人的身份——白银之手,昔日洛丹伦最耀眼的剑与盾。大概是前一刻还沉浸在王国辉煌历史的缘故,所以这个小镇中出现一位圣骑士也不会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了。我终于明白我对于诺里斯的不适应感从何而来,那是我体内的暗影对于圣光的本能排斥。
卫兵与治安官们迅速朝城镇大厅靠拢过来,他们的行动迅速但不显慌乱,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而在这之前,早有一个黑影自大厅二楼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到城镇大厅与旅馆之间。那是一个全身包括脸部都被黑布包裹的人,诺里斯死死盯住那个身影,粗黑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我听到他狠狠地吐出一个单词:“辛迪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