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顽石更幸福
三年前的夏天,我在北京郊外的一个美术馆做展览。艺术家是法国人,喜欢使用的创作材质是石头和金属。她告诉我,石头的形成过程非常缓慢,它本身见证了时间庞大的流逝,但这是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历史。她在石头上镶嵌没有锁眼的铜锁,它们既不能打开,也不能再次封闭,将时间的秘密永远守卫了起来。我每天陪着她,还有美术馆从河北找来的石匠一起,待在美术馆花园的后院里,朝石头上打孔。
那段时间我认识了雪。由于工作人员普遍外语欠佳,她被合作方找来充当临时的翻译。雪前往法国应该是在九十年代,她当时上了巴黎最好的大学,毕业后留了下来,兜兜转转,最后定居在里昂。我并没有去过里昂,这是法国的第二大城市,我听说那里的地铁特别冷酷。我不知道雪在法国做些什么,她身体上的纹身非常非常多,面庞憔悴,但是感觉自由自在,即便似乎生活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令人雀跃的希望。雪能和法国画廊、施工队队长以及美术馆其他的工作人员流畅地沟通,这节省了我的时间。那时我还有一个男朋友,他想和我好好过日子,认识的第一天就告诉我他在北京的某个卫星城买下了一套公寓,而我刚刚大学毕业,在北三环租下了小小的一间卧室。我们常常开着空调在这间卧室里做爱,结束之后我就去洗澡,对着窗户吹头发。他则穿好衣服,下楼找到自己的自行车,驶去上课。他是附近一所大学的英文老师。我站在窗口看见一些翠绿的树冠,然后看见他,一个魁梧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楼宇的角落。因为雪,我有了很多空闲的时间。于是他就来美术馆看我,我们又在美术馆隔壁的宾馆里做爱。疲乏的工作,长长的做爱,我很容易在他射完以后就沉沉睡去。那个宾馆的房间是干净明亮的,我觉得自己的爱情非常平凡。
雪告诉我她没有钱。在法国赚得不多,回到北京又觉得生活压力很大。她和父母住在一起,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性伴侣带回家。雪为这个展览工作也拿不到很高的报酬,她只是需要一点钱。哪怕这样,我们也认真地完成了各自的工作。整个布展过程不可思议,开展前的最后半小时,我们仍然陪着艺术家蹲在展厅里刷油漆。经历过这一切,我和雪变成很好的朋友。夏天此刻已经到了最宽阔的时候,我每天必须让自己感觉到太阳升起,然后想象那条没有任何障碍物的地平线。有一天,雪约我出来见面。我们去了三里屯,她陪我买了我自己的第一条价格超过五百块的牛仔裤。然后我们就在旁边的一家餐厅里吃饭。于是我知道了雪其实也画画,她给音乐节创作很大的涂鸦壁画,自己用丙烯画的小幅作品曾经还被人收藏过一两次。但她不能靠这个赚钱,她的本职工作是中国留学生的法语家教,上课时必须要穿西装,遮住自己两条胳膊上夸张的纹身。雪格外沮丧,北京已经不是她当年离开时的故乡了。这座城市是黯淡无光的,只剩下年老的父母,和每个人手里的苹果手机。那天吃完饭,我带着雪去了工体西路的一家同性恋酒吧。那里的舞池安装了弹簧地板,我很喜欢,但没有和男朋友来过。然而这一天我们到得太早了,没有看见只穿着背心站在舞池里摆动的男孩。雪依然是开心的,我们都热爱酒精和香烟,她说要介绍其他的朋友给我认识。
我就这样认识了纪尧姆、皮努和卡米耶。在我的人生中,我只和他们鬼混了一个月,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纪尧姆当时在和雪谈恋爱,他可能从事着法国人在中国最容易找到的工作,法语老师;皮努很神秘,他没提起自己的家乡,我也不知道他的年龄。我唯一清楚的与他有关的一件事情非常私密。因为纪尧姆后来想把我和皮努撮合在一起,于是告诉我,皮努的鸡巴很大,你应该试一试。我不置可否,皮努不是我爱的中国男孩,他有点像西藏人,卷发,对我有点讨好;而卡米耶的一切,早就在我的脑海中消失了。她应该是那一类我最最讨厌的外国人,天真的素食主义者,最后的嬉皮士,来到中国的前三个月好像一直住在青年旅社,而且热衷于教别人打太极。我不想知道生活的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所以我决定和他们游荡。那一个月,我们每天都去胡同里喝啤酒,纪尧姆和雪讲很多话,皮努听不懂法语,但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问题,而卡米耶则一直维持着傻逼的表情。当然,在这些酒馆里我们都遇到过各自的朋友。太讨厌了,我们都觉得太讨厌了。我们想闭上自己的眼睛。我不记得那些日子我都住在谁的家里,当然,我没有告诉男朋友我与雪、纪尧姆、皮努和卡米耶的友谊。事实上,一天里的多半时间,我几乎完全忘掉了他。我在醉醺醺的时候想起他跨上自行车的样子,他要去阶梯教室里给台下的傻逼们讲《大学标准英语》了,这让我感到非常无聊,然后,我想到他那双穿着西裤的结实的腿,立刻想和他做爱,于是马上回了家。
雪和纪尧姆的恋情可能开始于约会软件。她重新启用了父母留下的一只国产手机,随便下载了一个她知道的软件。纪尧姆每天都挂在软件上,有个晚上给雪打了招呼。纪尧姆有点秃顶,但我看出来他年纪不大,我觉得他们的爱情肯定不是基于那些正常人以为的要素。他们很甜蜜,雪在纪尧姆的臂弯里像一只刚刚经历了冬天的鸟。皮努和这两个人如何相识,他们都不曾告诉过我。皮努像所有人的弟弟,如果我有一个弟弟,我希望他的眼睫毛很长,皮努就是这样的。他似乎真的有点喜欢我,可我太松弛了,受不了时时刻刻的紧张。卡米耶,我无法想象她独自生活的样子,我觉得她就像是社会上多余的残废。但总归是有人喜欢她的,在我们这些洋洋洒洒的聚会中,她的情人会时不时出现。这个人是法国一家银行派来中国的经理,他的脑子里装满了性,对除了卡米耶之外的我们提不起兴趣。但我们很高兴他的到来,他会请客,给大家买来更多的啤酒。就是在这些掐头去尾的聚会中,我逐渐丧失了想象力,我猜自己已经躲到了乏人问津的角落,谁也不认识,只有雪、纪尧姆、皮努和卡米耶这样仁慈的人陪着我。那个银行经理总是握着卡米耶的乳房,那只衰老的握着乳房的手真是带着一种天然性的失败。还有雪,我最亲爱的人,全世界最悲伤的人。可怜的她焦虑地不停修正着自己失控的表情。而男孩子们有更迫切的事情要做,我们太尿急了,谁也不想去胡同口上厕所。大家火速喝完手中的啤酒,然后把瓶子藏到座位下面,四周没人时就尿在里面。皮努和我后来负责把尿运出去倒进厕所里的便池。我们拎着重重的酒瓶子,前前后后走过一段美丽的路,树冠在两边的屋顶瓦片上留下整洁的影子。榆树。槐树。它们让我的心中没有一丝邪恶。皮努在厕所里吻了我。我摸了摸他的鸡巴,真的很大,纪尧姆保证过他不说假话。但这里的气味让我不想脱下裤子,皮努要来硬的,太疼了,我忸怩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那个时候,其实我还和别人搞在一块。朱是外地一家媒体的记者,美术馆展览开幕时他陪着同事来凑热闹。我很喜欢他,他让我想起古希腊的陶罐,那时希腊人把男子做爱的图像刻在上面。我记得他们的成人礼,年轻的贵族男孩会被成年男性劫走,两个人亲密地在野地里生活一段时间。我读过的一篇文章说这个仪式承担着教育和肉体两方面的功能。朱当然比我的男朋友更强壮,和他做爱的时候,我想起落叶。那些叶子在黑暗里落下来,无端端地去描述它们让我觉得自己很肤浅,可能朱确实教育了我。他喜欢摸我的脖颈,我们在我男朋友的大学里散步,朱的手掌很热,让我觉得自己年轻。然而我并没有将朱介绍给聚会中的任何一个人,这让我觉得很好。
雪有时会单独约我出来。那座著名的广场周围散布着严阵以待的马路,路灯很高,灯光很明亮,足以让我们看清地板间的缝隙。我给雪讲毛姆的小说,人们问他的主人公拉里想要干什么,拉里说我想要晃膀子。雪吱吱笑起来,说她在阳光下晃了很多年的膀子,然后又告诉我,她要为自己买一份疾病保险。雪很容易感到疲劳,我们在能看得清地板缝隙的地面上躺了一会儿,地铁开运之后回了家。我又和男朋友做爱了,这一次我听见许多远远近近的安宁的回声。下午,外界显露出一种难以琢磨的苍白的迹象,仿佛人人都过着等不到天黑的日子。我很惊惧,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跑去找朱。他正在收拾行李箱,这趟旅行他用完了自己所有的避孕套,不过我们还是做了一次。我深深地抱着朱,把我自己从笃定的世界里划分了出去,在很多很多年里,我没有这么深深地抱过别人。
有一天,雪在微信群组里提议去北海公园野餐。我们各自准备了香槟、啤酒、水果和一些熟食。至于卡米耶,我记得她拿来了一些麻雀都不吃的东西。风特别大,公园里有一队人马穿着清朝的宫服,正在为游客表演什么皇家巡游。空气里没有任何芬芳,我们每人捧着一只在入口处买的北京冰棍。阳光中弥漫着一种空虚的感觉,让人想起某处正在进行的审判。纪尧姆找到了一座建在小丘上的凉亭,我们跟着他上去,把塑料袋剪开铺在凉亭的地上,然后开始喝酒。这天的酒无论如何也喝不完,雪和纪尧姆一直在接吻,皮努一直看着我,卡米耶还是那一副傻逼的表情。我想自己是喝醉了,看到哪里都是断壁颓垣,幽微的洞穴,和某种被形象化了的生活的噪音。我觉得自己的处境是极端危险的,只差一点点,就以为能体会到生命的关键。松涛阵阵,被风吹散的记忆没有那么完整。后来,每个人都想和每个人做爱,我反反复复想到做爱过程中需要的那几个动词,我相信他们和我一样。但最后,我们没有让这发生,灰溜溜地各自回了家。
我的男朋友在那间小小的卧室里等我。他的动作有些粗暴,我接受了,但是心里想这是最后一次。第二天我去美术馆重新参观了艺术家创作完成的石头,那些小小的铜锁牢固地挂在石头表面,让我想起时间诞生的时刻,神一定结下了某种誓言。我不知道审判的结果。回去的路上,米开朗基罗的一句诗跃入了我的脑海,“睡眠是甜蜜的,成为顽石更幸福”。于是我躺在床上睡了一个好觉,醒来以后就去洗澡。足足有三天,我只要想起来就去洗澡。可以把性从身体里清洗出去吗?从此之后我没有再见过雪、纪尧姆、皮努和卡米耶。以下是我知道的事实:雪又回到了里昂,她重新拾起画笔,每天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作品,我看见了斯大林、马塞尔·杜尚的丙烯肖像;纪尧姆也回到了法国,微信朋友圈从2017年5月开始停止了更新;皮努去了西安的一个工地上班,后来他删除了我的微信;卡米耶可能还在中国四处游荡,她爬过了中国腹地一座又一座大山,在山顶上练习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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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mudancing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0-08-20 04:3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