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札存念:孔子的“知言”和“知人”之学

1、“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读xun,这里同“逊”)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论语·子罕》) ——孔子这里谈两种言论,一为可效法的正确言论,一为谦逊称许的美好言论。对于前者,我们听从而后改之。对于后者,我们虽喜仍要辨析之。如果不这样,何谈知言?知言,在这里不仅是知道别人的话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言论的对和错),而是要知道,别人在说一些话时,背后有什么机心,其内在的逻辑和最终的归宿立场是什么。我们在说话时,往往可能受到儒家的长久影响预设了一种君子和小人的二分,这种价值先行当然不对,个人绝不可以此来论断他人。但别人说话却是可以这样的,我们明白这点就行了。最重要的是那些认知的语言,而非道德的、情绪化的语言。“锣鼓听声,听话听音”,固然是人情世故所需,但我相信,还是有些话不带有倾向性的主观臆断色彩,有些言辞可以带给我们某种洞见和真理。对这些话的要求,我们没做到的必须听从而改之。孔夫子在这里也强调对一些话,不能马上做出情绪化的反应,而应该逐一深入言论的内部,对之进行明辨分析。他所说的知言,虽然最后可能要归为一种实践理性和道德伦理(主要用于人际关系),但就算如此,他毕竟是去先三思而后行的,因此值得重视。
2、“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论语·卫灵公》) ——孔子这里谈的是说话要取决于言论的对象,说还是不说,对谁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不搞清楚说话的对象,说的话可能会导致失人和失言两种后果。因此,孔子特别强调一点,“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言论是不能随便说的,不然一不小心就会如西人罗素所说,变成一场大灾难。或也会像《圣经》箴言录上所言的那样,会升起罪恶,卷起是非。针对于此,后来的人才有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一说。(语出黄山谷,后被张廷玉和钱钟书采纳)。不过我又想到范仲淹的说法: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后被胡适先生引用)他这里是想发出士大夫的铮铮谏言,进而一畅经世之愿,用道统去制约一下政统。但很遗憾的是,他忘记了孔夫子上面的教诲,忘记了他说话的对象是“天地君亲师”序列中的“君”,因而三次被贬。由此可见,言论是要讲究场合和人的。如果场合和人不对,往往会因言而获罪。这在中国的历史中尤为明显。孔夫子之言之所以影响后世,想必是深得个中三昧的。有所言,有所不言,确实具有现实的历史的说服力。我虽然不是儒家的信徒,但也不得不佩服孔夫子对世道人心的通透之见。他确实是个明白人,不过,和他不同的是,有很多时候,我只是不愿如此罢了。在失人和失言之间,我可能更重视失人。
3、“侍于君子有三愆(读qian,过失意):言未及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论语·季氏》) ——孔子这里所谈的是,说话有三种状态。一种是还没想好怎么说就说了,这种言不顺的状态,是思维跟不上情绪或被情绪左右的表现,一旦这样,说话会很乱,人会变得急躁不安。一种是知道怎么说,思维也理顺了,但却不说。我记得晚清大儒沈曾植去拜见陈澧时,他对陈的评价就是知而不言。孔子以一个“隐”来说这种状态,想必有其微言大义。后人(比如刘小枫)从施特劳斯和康有为那里,发挥这种隐秘、隐微的传统,大有玩味之处。他们可能认为,圣人的话也不能对那些普罗大众随便去说说的。说了他们也不懂,不如就对他们说些“高贵”的或者“善意”的谎言。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是否应该对他们感恩戴德?但事实是否如此呢?按照孔子这里的意思,这个“隐”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恰恰可能是“失人”之举。不过我也注意到,孔子把“隐”当做一种过失,是对“君子”而言的,而不是对“小人”。我完全可以理解为,对待“小人”,“隐”可能并不是一种过失。这里面是否就暗含着所谓的统治之术呢?君子和小人之辩,是否只是让君子永远是君子,小人永远是小人,二者各守一方、彼此斗个一死方休呢?如果不是,小人也可以变成君子(儒家的道德理想暗示了这点),那么,为什么还要对君子讲这一套,对小人讲另外一套呢?难道这不过是一种教育方式(教化之术)的不同?从根本上说,这种君子和小人,隐和显的二分,都是有问题的。一旦事先有了这种二分,天下大同、四海一家只是一种忽悠人的妄言欺词。人们会按照这种二分,限于一种霍布斯所说的自然状态中,彼此之间为某一种可以私有的虚名浮利而斗得不休。回到这里的主题,隐的言论方式(微言)是存在的,因为,或许谁也不能阻止人们从《春秋》中读出大义,也没有人不想让自己的言论不暗合君子之要求。但,我不能认同的是,明面上对一些人讲一套,暗地里对另外一些人讲另外一套。学问和生命不能合一,修辞而不能立其诚,这可能也不是君子所为也。接着孔子上面的话继续往下说。孔子谈到的言论的第三种状态是“未见颜色而言”,什么是“未见颜色”呢?孔子可能想说的是,说话还是要看对象,分场合,如果二者都不对,就会话不投机,说不下去了。这种说话的状态就是一种瞎眼的状态,不仅失人,而且失言。由此我可以解释一下,对的话可以是一面明镜,在和人讲话时,一定首先要保证自己的明白清醒,而后要看对方是否愿意从这种对话里看到自己。如果你不清醒自己的话,也不清醒对方的人,那么,这种谈话是没有必要进行下去的。试想,一个瞎子和另外一个瞎子在一起,他们加起来不过是两个瞎子,都不会知道他们想走的哪条路。说话也是这样。自己瞎眼说瞎话,别人睁眼但耳聋,二者之间谈何什么真正的对话?说到这里,我又一次要佩服孔夫子了。果然是个明白人,知道明白话应放在哪里说。
4、“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论语·子路》) ——孔子说,一个人说话是不能那样简单机械的。接着他就举了一个人的话为例。这个人说,做一国之主,除了我说的话没人敢违抗外,别无快乐了。如果一国之主说的话是好的,不违抗也没什么,如果是不好的,而又没人能违抗他,那么,他说的一句话就可能导致一个国家的灭亡。一言能兴邦,一言能丧邦,在孔子那里,可见言论的力量和影响是如此之大。孔子这么重视知言之学,看来是大有意味的。他在这里就直接指出,说话不能太随便,不然,一句话产生的后果无法想象。我可以想到,在他看来,立一言可能抵一国,立言可以不朽,也可以速朽,尤其是当言论和权力结成某种同盟之后。从他这里的话可以看出,他想做的角色之一是想为君王师,告诉君王什么是善言,什么不是善言。君王的话不能随便说,如果说了,也需要有人来提醒他、制止他。他承认君王之言的不可违抗性,但在这种承认的同时,也暗含着对君王之言的否定,在它之内,它可能是错的,在它之外,更别有善言。君王的话由于决定着一个国家的未来不能随便说,但孔子自己的话也不会随便说,在孔子看来,别人更不能随便说。不管是谁说,孔子的话里之意是,言论重于泰山,可以影响权力稳定和天下太平。一言而九鼎,说的就是言论的政治权力维度。话一旦说出去,就应该具有一种不易的权威性。要么不说,要么说了不轻易改变。我可以想象,孔子在“说一言而丧邦”时候的坚毅表情和严肃态度。这种想象让我做出某种可能为错的结论:一言而动天下,这种情形的出现一般会发生在两种情景中:一是在言论自由、书生可以议政的前提下,二是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言论和权力同构在一起的时候。至于君王一言而丧邦,这可能不过是儒家对君王的一种有意提醒,以此来取得群王们的注意,而便于一家之言行于天下也。如果这是我的武断之判,我们可尝试着回到孔子的理想处境,想一想孔子于蔡时的“惶惶如丧家之犬”模样。 5、“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也。”(《论语·子路》) ——翻看这句话的注释,我看到很多人将“说”解释成“悦”。因此将这句话看成是知人之学的内容。在这里,我可以大胆假设一下,这个“说”字也可以按照其本意言论来看。因为在孔子那里,知言和知人之学是不分的。他把人分成君子和小人,这种所谓知人的判断,也可能是根据他们各自的言论而定。如果上面的那段话按照“悦”字来解释,孔子认为,君子容易做成事,但不会轻易高兴。因为高兴要看这件事是否符合仁道,否则就没啥高兴的。而小人不管仁道不仁道,事做的咋样,高兴就行。另外,君子不器,那些没有价值的,不载道合道的事情让那些小人去干吧,君子才不会乐意去干。而小人呢,他做不了的事情就交给那些君子吧,他们会做的十全十美。我不知道我这里的理解是不是对,如果不对,那就是对孔子不敬了,以后会到孔子像那里鞠一躬。不过,君子和小人之分是孔子在知人之学中一直强调的,这是毋庸置疑的(关于知人,或者确切的说论世知人,孔子在《论语》中的很多话显示出,知人,不仅仅是君子和小人之辩,还有对各种人的心智和能力的鉴定和区分,在这点我得承认,他看人是很准的。这或许是因为,他可能真的一套独特的观人之术及洞察机心之道,能与人出处进退,而知其所以为言有行。)。这里不赘。说说我对孔子这句话的另一种理解是:君子少说话多做事,小人多说话少做事。君子不说是因为怕做的事不是替天行道,小人多说少做是因为喜欢推卸责任,逃避责任。如果是这种理解的话,我想,孔子的知人之学,主要说的是一个人的言与行。按照孔子的话说,君子呢,要讷于言而敏于行;小人呢,巧言令色,大言不惭。看一个人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要听其言还要观其行。看来,做一个小人容易,做一个君子很难。说到这里,我对照一下现实中的人们,感觉孔子这话好像有点道理,不是无的放矢。不过,还有一种声音提醒我:是先有君子小人呢,还是先有言与行呢?如果这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我只能在这里打住了。我只想告诉自己:我的言与行,并不会按照君子和小人的标准说的算的,我口言我心,我心连我行。爱谁是谁吧,君子和小人与我关系都不大。 孙按:近日来,自己的言语有泛滥武断之处,导致无辜牵扯到别人,故想到孔夫子的知言和知人之学,特找出来几则学习一下,用以反求诸己,改过自新。需要说明的是,孔子的知言和知人之学不是我这里的几则《论语》注疏札记就可以明了的。我的注疏札记也不都是对的,里面存在着诸多我的一孔之见。这里,敬请方家指正。但有一个原则是我一直坚守的,那就是:根底无易其固,但裁断必出于己。如果是我真错了(我自己真的意识到,或者,别人用事实和客观的论证来批评我,使我意识到),我会改。如果我是对的,我会更进一步。再就对和错多说一点的是,我会遵从波普尔的说法:理性的取向就是,随时承认别人有可能是对的,我可能是错的,秉承着这样的态度,让我们更好地接近真理。 守望飞翔于霞秀景飞轩,2012年3月24日粗识。